《無常》- 你我若有緣，上窮碧落下不過黃泉 - 03

「該工作了。」老白推開門，捧著宗卷。

幾天之後，我總算是安頓下來了。

老白偶爾會過來問問我有甚麼需要，但總是坐沒多久又走了。

那天，我正好盤算著該不該問問老白無常的工作甚麼時候開始，他就帶著宗卷來了。

「具體而言，勾魂要怎麼做呢？」我跟在老白後頭，問。

假如將被勾魂的亡者聽到這句，他一定很不安。

「看著就懂了。」老白沒好氣地答。

黑白無常領到的不是三世書的正本，而是用術法轉錄的抄本。

老白手上的宗卷上只有一行字：

「李元，男，四十七歲，今日亥時一刻陽壽該盡」

雖然說這年齡便過逝是早了點，但也不是甚麼奇事。

宗卷上沒寫他的死地，但按老白的說法是拿著宗卷自然會知道該到那找。

老白領著我回陽間的步調還滿悠閒的。

我舉頭看看月色，似乎離亥時不遠了，便隨口問問老白：

「差不多亥時了，是不是該快一點？」

老白用那雙死魚眼饒有趣味地看著我，道：「你想快一點？」

「早到一點總比遲到好吧。」我答。

「好，那就早到一點。」老白一聲答應，足下一點，我倆踏住的陰風便飆地快了一倍有餘，我幾乎都要被摔出去了。

那裡是一處斜斜的馬路，剛落地老白便連打了兩個乞嚏：

「我討厭這個時代，空氣差得跟甚麼一樣。」

和陰間相比，這裡的空氣明顯混濁得多，帶著一股焦鼻的焦膩；

四周的植物看起來也是垂著頭沒甚麼精神。

我腳踩在馬路上，灰黑的水泥地踏上去有點無情的死實。

月亮正好懸到東南，亥時到了。

馬路的盡頭，一個中年男子牽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大概也就四、五歲。

也就及頸左右的頭髮歪歪地扎在後腦杓旁邊，那根小馬尾隨著小女孩的步伐晃呀晃呀的很是可愛。

那中年男人大概就是李元了。

「你沒講過他有女兒。」我胸口一緊。

「我沒講過他沒女兒。」老白一句話堵回來：「別動，魂未離竅我們甚麼都不能做。」

「我們就這樣子看著一個小女孩的爸爸死掉？」我焦急地問。

「對。」老白答：「具體而言，勾魂就是這樣做。」老白一字一字地咬得很重。

他們父女倆走的步調很悠閒，大概是晚飯後帶著女兒散散步吧。

小女孩的手很小，只能牽著老爹的三根手指，清脆的童音正在氣鼓鼓地講著剛才老媽迫她吃青椒。

李元一臉無可奈何的溺愛，低著頭一直好好地哄著小女孩。

小女孩話講到一半突然停頓，搖搖牽著父親的手，另一只手手指往我和老白站著的地方。

「爸爸，那裡站著兩個奇怪的大哥哥。」小女孩的聲線帶著好奇，就像在公園看到小狗似的。

我稍微一驚，老白便道：「小孩魂根未濁，能看見我們也不奇怪，沒關係的。」

李元聽後抬頭張望，也沒見著甚麼奇怪的大哥哥，就摸摸小女孩的頭道：「哪來的大哥哥，小紅是不是睏了想睡覺了？」

小女孩搖了搖頭，又指向我們站著的地方：「就在那邊呀，白色的大哥哥和黑色的大哥哥。」

老白還有那個閒功夫朝小女孩揮了揮手，小女孩也笑笑往老白回揮。

李元看著臉色慄然發青，抱起小女孩進懷，一手托著一手按著小女孩雙眼，急步走過我們不遠處，臉很不自然地背著我們，嘴裡唸唸有辭：

「差大哥有怪莫怪，我們只是路過而已，馬上就走，不打擾差大哥辦工。」

不可能不打擾。

我看看老白手上的宗卷，又看看那個低著頭的男人。

畢竟你就是我們得辦的公事。

李元的步伐走得很急，也沒仔細看馬路，只想趕緊遠離小紅看到差大哥的地方。

所以當轉角處揚出兩道橙黃色燈光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那輛私家車划著兩種焦黑的剎車痕衝往李元父女，而我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但刺耳的剎車聲依然以一聲鈍重的悶響作結，我只是輕輕巧巧地穿過了那兩父女，狼狽地滾進了旁邊的樹叢。

「沒有用的。」老白走到我旁邊，嘆了口氣：「你已經是鬼了，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東西。」

鬼在陰間的生活，跟人在陽間差不了多少。

所以大概是在我在他倆身軀間穿過去的瞬間，我才真正明白，我和他們已經不一樣了。

我狗吃屎地摔在地上，呆然。

「站起來。」老白喝道：「別想逃避。」

他發現了。

那些悶響之後，我一點都不想回頭去看發生了甚麼事。

老白毫不猶豫地朝我踢了一腳。

我咬著牙爬起來，猛地轉過身來。

我想，在這種場面下，心理準備是沒有用的。

眼前的場面還是讓我的胸口猛地一緊，像是被無形的大手狠捏著一樣。

李元的身軀在離車頭不遠處蜷縮著，四肢折曲成奇怪的角度，橙黃的車燈直接打在身上，使場面看起來像是甚麼蹩腳的恐怖片一樣。

他的肢體末端還在下意識地微微的顫抖，幾道微微的腥紅色血痕從眼耳中溢出，胸口一促，口鼻咯出兩道濃稠的醬紅，身下的赤暈也越化越開。

誰都知道他活不下來了。

唯一可幸的是，李元在最後的最後，來得及把女兒拋向路邊。

小女孩大概也是受了點衝擊，暈了過去；小臉上雖然帶著驚恐，但除了被樹枝划開了幾道小口子之外，似乎是沒甚麼大礙。

另一個李元站在李元像是破布玩偶的身軀旁邊。

我甚至沒發現他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就如同他一直都站在那裡一樣。

他很困惑。

我猜，每一個看著自己死狀的人，都是這樣困惑的。

「李元。」老白沒打算給他多少時候困惑。

「你陽壽已盡，該跟我們走了。」

李元沒甚麼反應。

這裡講的李元，指的是站著的李元，不是躺著的。

躺著的李元不可能再有甚麼反應了。

「李元。」老白提高聲線。

李元好像大夢初醒一般，猛地一抖，然後轉頭看向老白：

「………我……。」

「李元，行年四十七，今日亥時一刻陽壽已盡，你該跟我們走了。」老白攤開宗卷，宣讀三世書。

「我……死了嗎……」李元呢喃著，不知道是懂了呢，還是沒懂。

「小紅呢！」李元突然又猛地一抖，抬頭張望。

對他而言，小紅的安危比自己死不死來得重要。

「那邊。」老白指指路旁的小紅：「今天我們要拿的魂只有你而已。」

李元沒回答老白，只是奔往小紅處。

背對自己彌留之際的軀體，毫不猶豫地。

李元輕輕地在小紅前蹲了下來，想把她抱起來，神情滿是心痛。

但他的手穿過了小紅的胸膛。

他一愣，以為是自己沒抱著，又把手伸下去。

我倆就站在旁邊，看著。

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李元哭了。

「怎麼辦吶。」

寬厚的肩背在我們面前微微地抖著，發出輕輕的抽泣聲：

「我盼了好幾十年，才盼來這麼一個女兒……」

「她還小，我還想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戀愛，看著她成家立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老白答：

「你倆父女緣淺，今生也就這麼幾年相處時光。」

這麼幾年。

李元一愣。

身為鬼差，我能模模糊糊地感受死魂的思緒。

這麼幾年了吶，他想。

從與妻子滿懷喜悅地抱著這個小女娃開始。

轉眼就會爬了。

轉眼就會吃了。

轉眼就會喊爸爸媽媽了。

轉眼就會走了。

轉眼就上學了。

大概轉眼就會長大，談戀愛，帶著我怎麼看都不順眼的男孩子回家。

她眉眼像她媽媽，長大後一定很漂亮。

可惜我緣薄，怕是看不見了。

常聽說彌留之際，人的一生會在他腦海飛馳而過。

大概生死之間，會拚命地去回憶的，都是重要得不得了，重要得如同生命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一生。

「差大哥……」李元還是呆然看著小紅：

「小紅……會幸福嗎？」

魂魄離體這麼久了，他對自己何去何從還是不怎麼關心。

一顆心，全系在自己寶貴的小女兒上。

「我不知道。」老白答得很直接：

「她有她自己的緣份，也許會過得好，也許不會；也許長壽，也許早夭。」

「但那都跟你無關了，你不該再執著下去了。」

「………是嗎，」他慢慢地站起來，重覆了一次：「跟我……無關了。」

李元一遲疑，問：「我可以在這裡再看她一陣子嗎？」

「可以。」老白答：「亥時一刻還有幾炷香時間。」

「謝謝，謝謝。」李元滿眼淚水。

大概是沒過多久，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後，李元站起來了。

「好了，差大哥。」他強忍哽咽：「我們走吧。」

這時候，李元的雙手射出了一道暖洋洋的白光。

「？？」我稍微吃了一驚。

「這個……」李元也是一愣，攤開手，裡面有兩枚黃澄澄的銅錢。

「這個是？」他問。

「遺憾。」老白答：「你握著試試。」

李元聞言便又把手握上。

遺憾。

李元割捨不下的一切，糾纏成一道難以描述的洪流湧往他自己，也湧往我們。

父母、朋友、妻子、女兒。

裡面除了人，還有許多的情緒。

以我的閱歷，大概還沒辦法去好好說明。

「李元。」老白問道：「這一生，你過得快樂嗎？」

「………嗯，大概是快樂的吧。」李元答。

「這個。」李元伸出手，將那兩枚銅錢攤在我們眼前：

「是要給你們的吧，謝謝你們。」

鬼錢。

緣起性空。

緣所起不知道其然，而其性之空則不知其所以然。

但即使煙花一瞬，璀璨過後，亦不會消逝無痕。

總有些許淡淡的遺灰，總有多少微微的餘香。

鬼錢就是人一輩子盛放的餘灰。

一枚曰放不下，怨憎別離。

一枚曰帶不走，愛斷捨離。

這大抵是天道唯一的溫柔。

放不下、帶不走，該走的時候都會緊握在自己掌心裡。

將這兩枚鬼錢交給鬼差，意味著放不下的，帶不走的，都還給命運了。

這是向這一輩子道別，也是向自己道別。

好讓自己踏上走往下一輩子的路，

瀟灑地。

老白執起了一枚，又示意我執起另一枚。

銅錢很溫暖。

握著，會洋溢著一種淡淡的，暖洋洋的感動。

老白緊握那枚銅錢，然後他手心的銅錢慢慢化成了細微的微光。

那些微光慢慢地旋轉著，繞到到老白的食指尖。

老白伸出食指，往李元額上一點。

李元不知道老白的用意，只是全身僵硬任由老白伸指點他。　

李元眼前的世界，從老白發著光的指尖，變成了別的甚麼東西。

「爸爸，爸爸，差不多了。」

李元醒過來，有點困擾。

他正伏在桌子上小睡，手足都是西服的衣料束著。

尤其領結，緊縛著喉嚨的感覺更是令人不暢。

身旁的聲音有點生氣了：

「爸爸別睡了啦，再不走要遲到了。」

李元看向身旁，是小紅。

長大了的小紅。

和老伴如出一轍徹的眉眼，和自己差不多的鼻子和嘴唇，是小紅沒錯。

李元眼眶一暖。

「爸爸……剛才睡糊塗，做惡夢了。」

現在的小紅好美。

她身穿雪白的婚紗，一手拿著花球，另一手扯著李元的手：「好啦好啦，都是夢而已。」

時值中午，一絲略為刺眼的陽光直接照在小紅身側，讓李元覺得眼睛有點乾痛。

「好好好。」他溺愛地道。

李元站起身，任由小紅把他牽往會場。

鮮紅的地毯盡頭，有位看不清眉目的青年一身白衣，略是拘謹地站著。

小紅笑了，笑得很甜很甜。

「走吧。」小紅笑道。

「嗯。」李元笑答。

老白的指尖離開了李元的眉頭。

李元掙開眼，又是一瞬茫然。

「要相信，她會幸福的。」老白輕道。

方才發生的都是一場夢。

幸福的夢。

我看看老白，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銅錢。

我能理解剛才老白做了甚麼。

我回憶著剛才的感覺，讓銅錢化成微光，然後走到小紅旁邊，輕點她的眉頭。

剛才還是一臉驚慌的小紅，現在帶著輕輕的笑臉，像是在甜夢中一樣。

「嘿嘿。」我站起來，朝老白自滿地笑笑。

老白的眉頭挑起，似乎挺是驚訝。

李元想要跪下去，口中道：「謝謝兩位差大哥……」

我和老白連忙扶起他。

「真的該走了。」老白道。

「嗯。」李元再看了一眼小紅，毅然轉頭，跟著我和老白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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