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一樣的漫天密雲,讓 Rachelle 想起一星期前那可怕又神秘的災難。雖然這裡不是東北軍營而是特拉岡,天上的也不是濃煙而真的只是烏雲而已,但在她看來,這陰沉的天氣仍如同某種不祥之兆。
可以的話,真不想出門——可是今天她有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她要給鴻買生日禮物。鴻的生日就在後天,而明天一整天要上課,今天不買就不會再有時間。
到底買甚麼東西才會讓他高興?對於鴻,Rachelle 還不是十分了解。她一邊在街上亂逛,一邊在腦海想像出一個軍警,想像他手上會拿著甚麼。手槍、警棍、對講機?買不到的吧,她舉起手在臉前擺了擺。啞鈴又如何?可是,她夠力拎回家的啞鈴,對他都應該沒有用。
想著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哪裡飄來妙曼的琴音。那是 Bye Bye Blackbird,來自一家唱片店,琳瑯滿目的櫥窗上貼著爵士琴手 Mike McCarthy 三重奏的新專輯海報。她覺得這人彈的 Bye Bye Blackbird 不錯,聽得舒服,好像在描述某個淡然逝去的季節。
她走進店內,買了這張唱片。
自唱片店出來,抬頭望天,烏雲愈積愈密,像多年沒洗的吸塵機濾網灰灰黑黑。大概是將要下雨,沒有帶傘的 Rachelle 走進一個春花落商場。這商場是特拉岡城最大的購物中心,樓高七層,格局像一個「凹」字,中庭蓋有玻璃天幕,開在兩邊的餐廳和咖啡店參考了中立國盟的歐陸風情,在門外張起寫有店名的墨綠色遮陽棚。棚下,購物購累了的婦女享用著咖啡聊育嬰心得。一對年輕夫婦牽著手說著笑,在 Rachelle 面前悠悠哉哉地走過。又有一家人,年紀比較成熟,爸爸推著品藍色的嬰兒車,媽媽搖晃他的臂,小跑到一家名為「激特價」廚具店,指著一個汽炸鍋笑著說甚麼。Rachelle 呆然看著他們,對自己幽幽一笑,想自己是不是有日也可以成為他們一員。
遽然間,天雷轟鳴。閃光、破碎、爆風、灼熱、剌痛、衝擊。
Rachelle 重重撞在地上。看向手臂,一塊手指長度的玻璃碎片突兀地插在皮肉裡面。鮮血將衣袖染成殷紅,Rachelle 感到一陣劇痛。臉頰也是如同火燒。到底發生甚麼事?尖叫聲與咆吼聲四起。舉目張望,「激特價」已經面目全非,玻璃櫥窗成片碎成了地上的顆粒,熊熊大火熾熱地在店舖裡外燃燒,焚燒塑膠的焦臭毒氣撲鼻。Rachelle 擔心剛才那一家人,搜索他們的蹤影,但遍尋不獲。她只希望他們已經離開。每個人都往不同方向逃跑,Rachelle 也動身,才想起手臂上仍插著玻璃。忍痛拔掉,鮮血像找到了突破口那樣決堤。Rachelle 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血,她驚惶得直打寒噤。除下脖子上的圍巾,綁住傷口,就算止不住血,最少也應該能夠減漫失血的速度。往出口跑。
Rachelle 原以為爆炸的只有「激特價」,但不止,她走過的店舖有半數陷入火海,有些地方甚至崩垮倒塌。到底發生了甚麼意外,竟會令整個商場受到波及?煤氣管道破裂或者變電站被車撞?不知有多少人會受害,Rachelle 想。邊想邊腳步不停的往出口逃。好些人卻在朝反方向跑,她不知道為甚麼。跑到商場大門才發現一道炸至變形的鐵閘把出口攔住。Rachelle 呆在那裡張大嘴巴不知所措。見她這樣,一個正在奔逃的老太太停步。「妹妹,快走,這門隨時會塌下來。」
「該往哪裡走?」
「後面還有一道門,人們是這樣說。」
Rachelle 突然想起﹕「這附近也有一道太平門。」
「應該早就塌了吧?」老太太說。「總之妳快走。」急著逃命的她決定不再跟 Rachelle 在這裡拖拖拉拉,跟其他人一起朝後門跑去。
別想那麼多了,Rachelle 對自己說。她決定也調頭。而一起步,老太太的話就應驗了。
Rachelle 首先聽見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噼哩啪啦連續不斷,接下來看到一陣塵埃飄落,然後是大片混凝土,連同玻璃與吊燈與金屬的支架如瀑布傾瀉而下。她緊閉雙眼,把身體縮成一團,只覺被一些甚麼東西撞倒地上,撲面而來的塵土嗆得她不住咳嗽,而等到她張開雙眼——她慶幸自己還能張開雙眼——看到的已只餘近在咫尺的瓦礫,和自瓦礫間滲漏進來的僅餘的微光。
她被困了。
不知道剛才那個老太太是不是還安好。
雖然她也沒有關心別人的餘裕。頭頂上的一片牆壁僅由一根鐵支撐起,搖搖欲墜,塌下來她就會被壓死。手臂上的傷口,血仍在流,雪白的圍巾已經染成醬紅,這讓她不期然浮現《聖經》裡的一句話﹕「血液流盡就是死亡。」她使勁搖頭,摁住傷口,安慰自己說,流血的速度已經減慢,所以,沒事的。
如果她過不了這一關。
倒也不算含恨而終,畢竟她也沒有甚麼做不成便抱憾終生的事。只是,如果死,她的爸爸一定會肝腸寸斷。這個有點傻愣的男人自從妻子走後,已經將他全部的愛都投放在女兒身上。而若她也非走不可,她想告訴他,要堅強活下去……手機!
Rachelle 怪自己慌得糊塗,竟然沒想到打電話求救。從口袋掏出手機,才發現,不幸地,屏幕已經碎成一張裂紋的網,七色雜訊神經質地閃灼。Rachelle 試著一按再按,但手機毫無反應,試著關機再開,但關機後,就再也無法打開。
她嘆口氣,又想到死。人的生死原來真的可以如此隨機,難怪 B 說生活每一天都是賭。不過,就算這句話沒有錯,也不等於他就可以沉迷賭博。她想打電話給 B,叫他今後不要再過糜爛的日子,雖然類似的話她已經講過千萬次。為甚麼 B 就不肯聽她勸告?是因為她的存在感太薄弱?還是因為自己講得不夠好?不夠有說服力?如果自己的存在感強一點,頭腦聰明一點,他會不會就聽她說?
又或者,如果那是她的遺言,他會不會就聽她說呢?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6MuO9A6M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