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惜遙等人已走出船艙,小曦也在青羽的攙扶下出現。六人齊聚於船首,朝星舟懸於空中,腳下雲霧翻湧,遠方一道霞光自東方天際刺破雲層,灑落在那座依山傍海的巨城——天墟城。
從空中俯瞰,整座城池宛如巨龍伏踞於石崖之上,城郭對稱嚴整,道路如龍脈蜿蜒,紅牆金瓦在晨光下熠熠生輝。層疊的宮闕盤踞高台,如龍鱗般密密鋪展,隱隱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壓。
皇宮坐落城中龍首之位,龍氣蒸騰,靈光隱現。這裡雖無仙門加持,卻自帶一股沉靜而磅礴的力量,彷彿潛伏的巨龍正在靜靜注視,守護整座城池。
「哇……原來天墟城從上方看下來,是這麼壯觀的啊。」惜遙探頭往下望了一眼,卻很快因為頭暈猛地縮了回來,結果撞上了身後的懷煦。
懷煦被她撞得悶哼一聲,卻仍穩穩扶住她的肩膀,修長的手指微微收緊。他低頭看她一眼,語氣低沉又無奈:「你能不能別那麼一驚一乍的?」
惜遙撇撇嘴,小聲嘀咕:「這叫反應快。」
「朝星舟只能到這裡。」趁著兩人仍在拌嘴時,織月回身道,聲音輕柔,「接下來我們要自行入城了。」
她與幾位星宿弟子對視一眼,眾人結印展開結界,六人隨著靈光一閃,輕盈如螢光般落向地面,身後的朝星舟隨即隱於結界中,天空又恢復清明。
小曦足尖落地的那一刻,整個人像剛從煉獄中爬出來的小獸,猛地舒展四肢,迎著朝陽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滿臉滿足:「踏實!我、終、於、活、過、來、了!」
「你別太激動,當心又吐。」青羽站在旁說,「還有收起你的狐耳。」他拎了拎小曦的耳朵,後者掙脫開來,「行了行了,知道啦。」隨即揚手往雙耳一劃,狐耳收起了。
「這一路辛苦大家了,我們先找個客棧住下吧。」織月淡淡地說著
眾人隨青羽領路,從碼頭一路往城中走去。
街道兩旁早有商鋪開張,街市人流如潮,來自各地的修士、商旅、異鄉凡人穿梭其中,語言混雜、服飾各異,卻在這座萬流歸一的城中,找到了某種奇妙的秩序。若說仙門是清修之地,那麼天墟,便是天地間最真實、最滾燙的人間煙火與氣運交鋒之所。
小曦瞪大眼睛看著這宏偉場景,忍不住吸了口氣:「這也太厲害了吧……」
小曦與青羽在攤位間來回穿梭,對天墟城裡的新奇玩意愛不釋手,兩人一邊品嘗著糖葫蘆,一邊興致勃勃地朝下一攤奔去。其他四人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頭,惜遙的目光掃過一排攤販,忽而在某處停下腳步。
她眸光一亮,轉身便拉住懷煦的袖口:「你過來一下。」
懷煦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已被她拽著走到一個面具攤前。
這攤子與常見的花俏市面面具不同,桌面上陳列著十數枚質地特殊的半面、獸紋與銳角造型的銀黑面具,線條簡約卻透著某種淬鍊過的靈息。他眉頭微挑,指尖拂過一面,竟感受到淡淡的靈力波動。
「這些……怎會附靈?」他低聲問。
惜遙蹲下身子,邊細細翻看那些面具邊道:「天墟城雖是人族地,但本就是個大熔爐,靈族、散仙都有聚居。人族會收集仙妖遺器、靈材,再仿造改良,這些面具多半是參照仙族法器打製的,有些賞金士為了掩護身份,便會買來防身。」
「姑娘很懂行啊,是從外城回來的?」老闆打量著她,笑眯眯地問。
惜遙也笑了笑,語氣隨意:「以前當過一陣子賞金士,略懂一二。」
說罷,她便隨手拿起一枚面具,在懷煦臉前比了比,又拿起另一枚獸型的罩了上去。懷煦就這樣任她擺弄,只垂眸靜靜看著她那認真的神情,心中竟泛起些奇異的靜謐感。
「你挑這些做什麼?」他低聲問。
惜遙沒看他,只是笑著換了一個面具比在他臉上:「你啊,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這裡人多口雜,有的區域還設有禁靈陣,到時你連易容術都使不出來,戴個面具保險些。」
最後,她挑中那副銀黑色的半面面具。造型簡約,線條冷洌,恰似貼面而制的金屬口罩,正好覆住下半張臉,將他的唇線與輪廓掩去,只餘一雙清冽如霜的眼。
惜遙將面具輕輕一比,退後半步細細打量,眼底閃過一絲滿意的亮光:「這個挺好看的,你覺得呢?」
她將面具翻過來遞給他,笑意盈盈地望著他。懷煦低眸,卻不知該將目光落在面具上,還是落在她臉上。
那一瞬間,熱鬧街市似乎都靜了下來。她站在陽光與人群交織的縫隙中,嘴角微翹,為他挑選著這樣細碎而貼心的東西,明明再普通不過,卻讓他覺得格外真實。
「姑娘眼光真好,這副可是上乘銀器打造,還附有簡單靈防,認主後可自動調整大小。」老闆眼睛都笑成一條縫,「見姑娘曾當賞金士,五兩友情價賣你!」
「五兩……」惜遙皺著眉思索了片刻,餘光卻不自覺地落在身側的懷煦身上。
那副冷峻俊逸的臉、還有總在關鍵時刻替她擋下風雨的背影一一掠過腦海。這點銀兩雖說略貴,但比起他為她所做的,根本不值一提。
懷煦見她猶豫,以為她是在心疼錢袋,不由輕輕一笑,剛想抬手阻止,卻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他根本沒帶錢。
起初是奉命誅魔,自然不會攜帶俗物,之後又為奪回魔丹反殺太衡宗,一路風雨如晦、再無補裝之機。這段時日靠的全是未央與惜遙的照拂,如今登上朝星舟,又與小隊同行,他竟……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仙君。
「老闆,結帳!」
懷煦思緒還沒理清,惜遙已經爽快掏出錦袋,從中取出一錠銀兩,「叩」地放在老闆掌心裡。
老闆心滿意足地笑道:「多謝姑娘,你對你家郎君可真好。」
懷煦聞言,嘴角下意識地翹起一抹極輕的弧度,然而還未維持片刻,就被惜遙下一句打得粉碎,「他……他不是我郎君。」
某人像是變臉似的,立刻斂了笑容。
「哎呀?不是啊?」老闆來回打量兩人,眼神中閃著藏不住的八卦光,「可這位公子方才看你的眼神,可溫柔了!」
惜遙耳根一熱,趕緊低聲道謝,隨即拉著懷煦離開。
「你剛才為什麼不否認啊?被誤會了怎麼辦?」惜遙一邊牽著他的手,一邊低聲抱怨。
惜遙一愣,抬頭望向他,只見對方眸色清冷,語氣波瀾不驚:「無關重要之人,我又何須在意他怎麼想?」
懷煦腳步一頓,站定身子,神色淡然:「那就讓他誤會吧。」
惜遙頓時語塞,嘴巴張了張,最後也只得翻個白眼:「行行行,是我多事了。」
她竟然有一刻在期待懷煦會說些什麼,或許是想甩清心底那不像話的妄念,她踏前一步,將那副銀黑色面具不客氣地拍到他胸口:「快戴上,再讓我看到你的臉,我怕自己忍不住打你。」
懷煦接過面具,低低一笑:「這錢,我日後還你。」
「不用。」惜遙說得乾脆,「送你的。」
她掂起腳看了看他的面具,伸手輕輕拉了下,確認固定後才滿意地退開半步。
懷煦頓了頓,低聲道:「送我的?」
「嗯……就當是……」惜遙語氣含糊地點了點頭,語速也快了起來,「這一路上你護我的謝禮吧!」
話音未落,她已飛快轉過身,腳步又快又急,像是逃避什麼似的。
懷煦怔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微風拂過,掀起她幾縷青絲,那一閃而逝的紅暈宛若流星,卻在他心尖最柔軟處烙下印記。
懷煦修長手指輕撫面具邊緣,冰涼的金屬竟透著絲絲暖意。
這般法器他見得多了。昔日在仙門,什麼稀世珍寶沒受過?眾人趨之若鶩獻上的極品靈器、九轉金丹,不過都是討好他身份的籌碼,從未真正入過心。
可此刻這尋常面具,卻重若千鈞。
非關價值,不因效用,只為這是她親手挑選的、執意付帳的,這是生平頭一遭,收到這樣「平凡」的饋贈。
不慕權勢,不圖回報,不帶半分虛與委蛇,純粹得令人心顫。
恍惚間,他彷彿也成了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個。這份微不足道的心意,卻似暗夜中的一點螢火,將經年累月的孤寂寸寸照亮。
他望向那遠去的少女,唇角微揚。銀紋面具替他添了幾分疏離冷意,可那一抹笑意卻不自覺洩了光,藏不住眼底溫柔。
那一瞬,他看起來更像個初嚐情意的少年,連目光都帶著些不知所措的熾熱。
接著,少年仙君的腳步不緊不慢地挪動,悄然跟上那抹水藍的身影。
未幾,幾人會合於街角茶肆旁,小曦眼尖,一眼便瞧見懷煦臉上多了副銀黑面具。
「咦?你何時多了個面具?」她好奇地湊近,踮起腳尖打量,「還挺好看的嘛!」
「她給的。」懷煦目光微轉,淡淡瞥向惜遙。
「啊!我也要!」小曦撅起嘴,一把摟住惜遙的手臂搖晃,「惜遙姐姐偏心!」
雲祁眼尖,瞧見懷煦眸色微沉,連忙打圓場:「你又沒被仙門通緝,戴什麼面具?咱們小曦這般漂亮,遮住了多可惜。」
「就是!」惜遙連忙附和,故意板著臉道:「你看他,成日冷著張臉,走在街上怕是會嚇著路人,戴個面具擋擋煞氣也好。」
「可他現在看起來更兇了。」青羽不怕死地插嘴。站在旁邊的織月隨即抿唇低頭,掩飾似地抬手擋了擋嘴角,指尖微顫,像是在努力壓下那絲快要溢出的笑意。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惜遙瞪了他一眼,拽著小曦轉身就走,「走,姐姐帶你逛別處去,有趣的玩意兒多著呢。小曦若有看上的,就讓青羽付帳!」
「憑什麼是我?」青羽瞪大眼睛。
「因為你話多。」惜遙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拉著小曦沒入人群中。
走了幾條街,眾人終於尋到一間乾淨寬敞的客棧。「雲隱居」三個大字高掛在木匾上,筆勢蒼勁有力。櫃檯後坐著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掌櫃,見他們一行人進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慢悠悠地翻著帳簿:「住店?」
惜遙點頭:「開五間。」
「一間五兩。」掌櫃仍是懶洋洋的腔調。
惜遙見怪不怪,從腰間錦袋中取出一塊暗金色的腰牌,啪地一聲拍在桌面上。那腰牌巴掌大小,通體呈墨金色澤,邊緣雕有盤龍紋樣,中央一行篆字「二階」,整體樣式樸素,卻自有幾分凜然之意。。
「我是賞金士。」惜遙語氣不緊不慢,指尖輕敲著腰牌,神色從容淡定。
掌櫃見狀,這才抬起眼,細細打量了一番,眉梢微挑,神色果然收斂不少:「一間三兩。」
說著,目光又掃過惜遙身後那幾人,語氣淡淡補上一句:「不過,只限賞金士本人。」
惜遙懶洋洋地抬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銅牌,悠悠道:「百曉堂規矩,賞金士親族同享減免,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掌櫃狐疑地瞇起眼:「你們是……一家人?」
惜遙面不改色,唇角挑了挑,隨手一指:「這是我大哥。」被點名的人笑得雲淡風輕,還不忘微微點頭。
「我二哥。」青羽當即擠出一個假笑,翻了個白眼。
「三姐。」織月的眼神飄了一下,耳尖微紅,低聲應了聲。
「小妹。」惜遙順手揉了揉小曦的頭,後者發出一聲舒服的哼聲,眯起眼。
最後,惜遙目光一轉,落到懷煦身上。她唇角勾起一抹壞笑,故意拖長聲音:「至於這位嘛……」
「是我弟弟。」
一時間客棧大廳靜得落針可聞。小曦憋笑憋得小臉通紅,青羽摀著嘴直抖肩膀,織月掩飾似的咳嗽轉向門外,雲祁則用扇掩唇,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似的。
唯有懷煦臉色瞬間陰沉如墨,眸中寒光乍現,指節捏得發白。惜遙卻視若無睹,反而笑吟吟地追問:「掌櫃的,可以住了嗎?」
掌櫃聞言,手中毛筆在硯臺邊緣輕敲三下,目光在眾人臉上來回巡梭。山羊鬍隨著他抿嘴的動作微微顫動:「這位姑娘,老朽在百曉堂當差三十載,倒是不知...賞金士的親族能多到這般陣仗?」
惜遙不慌不忙,指尖在銅牌紋路上輕輕摩挲:「掌櫃的有所不知,家父早年行走江湖,紅顏知己多了些。」
懷煦聞言,面具下的眉梢微挑。這丫頭信口胡誅的本事倒是見長,連親生父親的名節都能隨手拿來搪塞。
掌櫃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來回掃視,最終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五間十五兩,付錢後登記姓名。」
「多謝掌櫃通融。」惜遙笑吟吟地應著,俐落地取出乾坤袋。織月也默契地摸出繡著星紋的錢袋。
就在兩人準備付帳時,四周突然安靜得詭異。惜遙抬眼一掃,只見其他人面面相看,臉色閃過為難。
惜遙眼尾一挑,環顧四周:「怎麼?出門沒帶錢?」
青羽本想裝鎮定,語氣卻不爭氣地飄起來:「我有是有啦……」話說到一半,他摸了摸自個兒空蕩蕩的腰袋,嘴角一僵,咳了兩聲,終於垮下肩膀:「但我之前買符買得太高興了……」
雲祁也不掩尷尬,苦笑著攤開掌心,掌心裡只靜靜躺著幾塊靈石:「眼下只有這個,原以為還能應急……」
「這裡不收靈石。」掌櫃無情補刀。
「小曦不懂這些,我們生活不用錢的。」小曦歪著頭,一臉天真無邪的。
惜遙忍不住扶額,剛想開口說點什麼,眼角餘光一轉,落在了隊伍最後方。
她語氣一頓,凝視懷煦兩秒:「你也……?」
懷煦沉吟了一下,低聲道:「出門時是奉命誅魔,並無攜帶俗物,這一路上也無機會補齊......」
「這......」惜遙喉頭一噎,怎麼突然說得那麼可憐。
織月輕笑,側身對惜遙低聲道:「還好我備得多,不然他們今夜怕是只能露宿街頭了。」
惜遙無奈翻了個白眼:「感恩星宿閣仙子大人,有遠見,知道修行之道也得花錢交房租。」
她一邊數著銀兩,一邊腹誹。早知如此,當初在紫霄門逃出來時就該順手牽羊,把他們的錢庫搬空;又或者,狠狠敲未央一筆也好。
而此時,遠在明央山莊的未央正慢悠悠地啜著香茶,忽地一個噴嚏襲來,他揉了揉鼻尖,眉心微蹙,低聲自語:「嗯?誰在惦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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