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能撼動人心的故事 - 夏囈

回到家時，已然過了午夜。

縱使日落許久，外頭的空氣依舊燥熱難耐。台北的夏天總是這樣，即便月正當空，婆娑的樹影間，那陣風仍濕潤如高燒不止的流感患者的被窩，又或者似連夜醉酒的痴客口齒間醺腥的呼息。或許正是如此，這個季節總讓人思慮昏脹，難分幻夢真實。

中午，從法院離開後張若初漫無目的的打轉。反正已經請了一天的假，若回辦公室工作，心有不甘，可回家呢？張若初眼神空洞，總之是沒望家的方向走。與前妻分居已有一年半多，這期間見面甚少，若不得已遇上一回，也總沒個好收場。

還記得有一回，兒子在學校偷用手機被抓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但班導檢查書包中是否有其他違禁品時，卻翻出了一包大包雲斯頓。這下可是又寫悔過書又叫家長的，鬧的沸沸揚揚。那天是星期五，張若初一大早就忙著準備開會資料，到了公司連手機都沒打開過。直到開完會出來，已經接近中午。一打開手機，就看到妻子一連打了二三十通電話，連忙回撥。

聽著電話裡音質粗糙令人煩悶的等待鈴聲，張若初心裡已然知道，打這通電話準沒好事。就在鈴聲重複三次半時噪雜的樂聲嘎然而止，接續而來的，則是一個女聲如夏午驟降的雷雨般的批罵。

「張若初！你不接電話你是在做什麼？整個早上裝聾作啞搞失蹤，從八點四十九分一連打了二十八通給你，你是不會接啊！要手機幹嘛啊你！」

「我在開會，沒辦法接。怎麼了？」

「你少給我來這套！每次有重要的事你人就消失，你以為只有你要上班啊！憑什麼是我在這邊焦頭爛額，你卻連電話都不接！小孩是我一個人的嗎？」

「我說了我剛剛在開會，沒辦法接。發生什麼事妳先說。」

「你現在是在跟我不耐煩？從一早又要應付公司又要應付學校的是我！你憑什麼跟我不耐煩？你憑什麼？每次兒子的事都是我在處理，你是他爸你就不能盡點責任嗎？你憑什麼一副現在是我在找你麻煩啊！焦急了一個早上的人是⋯⋯」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玉如妳不好好說話我根本沒辦法知道現在是怎樣啊！」

「我已經夠煩了每次都是找我，打架也是找我作弊也是找我現在偷用手機偷抽煙還是找我，那要你幹嘛？要這個家幹嘛？你是不會多為這個家想一想嗎⋯⋯就不能管一下你兒子嗎⋯⋯」

電話那頭頓時只剩下隱約的啜泣聲，彷彿在電話這頭都能感受到淚水擠壓在鼻腔裡，黏稠而難以呼吸的酸麻。

「那現在要我怎樣，是要打電話去跟老師賠罪還是我當面去跟老師下跪？」

「你又用這種態度，現在是我的錯嗎？你幹嘛用這種態度？每次都是這樣⋯⋯我好累⋯⋯我好累⋯⋯」

「那所以到底要我怎麼樣嘛！我給妳道歉，對不起，這樣可以嗎？我人就在公司，我早上才剛忙完一個重要的會，還有一堆東西趕著弄，我就不累嗎？就不能等我下班再好好談嗎？還是一定要我現在去學校才能解決不然他們就不讓張承浩回家？不是的話就晚上再談嘛！」

「你每次都這樣，你根本就不⋯⋯」

張若初不耐煩的將電話掛斷，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盯著桌上堆疊的文件毫無心緒思考任何事情。

其實張若初不太記得這是多久前發生的事了。畢竟太多的爭吵與瑣事像滿溢的垃圾分不出先後。不過，這大概就是兩人關係變得無可救藥的開始吧。

蟬聲「即即」叫著，好似沸騰的水滾著氣泡連綿不絕。而不知從何時起，玉如總說著這類的話：「這個家根本就沒有我的位置，我好像寄住在這裡的一樣。」然後張若初的回應就像夏蟬千篇一律不知變通的重複。

「知了。知了。」

張若初也不曉得兩人是如何走到這步的。原以為簽完離婚協議後，這段時間莫名的壓抑能獲得舒緩，卻不知是早餐倒人胃口的半生不熟的肉包抑是午後艷陽的緣故，張若初心中越發鬱悶。就像此時等著九十多秒的紅燈，即便在樹蔭下，覆蓋著身體的陰影都像緊縛的保鮮膜，服貼而不透風。柏油路上熱氣折射著光線，一面扭曲閃爍的透明牆就這麼硬生生的隔開了馬路兩旁的人行道。

「或許生活就是這樣緊繃而燥悶，所以人與人生活的越近就被隔的越遠吧！」

其實張若初到此時與前妻應當只剩下厭惡，至少，應該是沒有愛了。若不是兩人一見面就吵得幾乎無法談事情，這份離婚協議也不會拖這麼久才簽成。一邊等著紅綠燈，張若初拿出了手機點開通訊錄。也不知是何想法，一邊翻閱著一個個聯絡人，心中越發的躁鬱難耐。通訊名單從最上面拉到最底，又由下而上倒著滑回去。反覆輪轉的名單就同身邊一批批擦身而去的過街的行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張若初忽然發現，通訊錄中怎麼也找不到玉如的電話，反倒有一堆沒什麼印象了的陌生名字。

「兩個人離了婚，把電話號碼刪了這也沒什麼稀奇的，只是我是什麼時候刪掉的呢？」張若初還回想著稍早到法院前，兩人通了電話，相互確認了一下對方已在路上。

「算了，刪了就刪了，反正也沒什麼好談的了。」一邊想著，張若初只覺得心中更有莫名的酸楚，卻無法分辨這樣的酸澀難受是為何而來。

午後的公園裡沒太多的人。

學生們都還在上課而大人們多在為不如何明確的往後打拼著。張若初忽然想起學生時代自己是如何望著窗外的。六月中旬對學生來講大概是最難熬的了，雖然暑假即將到來，可這之前卻卡了個惱人的期末考。老師在台上口沫橫飛檢討著上節課慘烈的隨堂考卷，全然不知底下靠窗的學生一邊抱怨著冷氣太冷一邊對窗外明媚的街景產生幻想。

「如果能像外頭的大人一樣，在這樣燦爛的陽光底下自由散步，那該有多好呢！感覺上，就算沒有目的地也無所謂，只要能從窗外走過去都能羨慕死教室內的同學。」

啊！原來在這樣的天氣下在外頭漫無目的的閒逛是這麼難受的事。從前的想法竟如此天真。果然只有冷氣房中自以為可憐的學生才會對夏天有這種奇怪的臆想。汗水浸濕的襯衫扒著內衣黏在因久坐而隱隱做痛的背上，像紋身貼紙等待撕開的時候一般。

張若初選了一處樹蔭下尚未受鳥糞荼毒的長椅坐下，人工湖中的島嶼，一排排樹枝擠滿了水鳥，反倒湖面上僅零星的綠頭鴨兩三。張若初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此刻頭昏若連續跑攤後一口剛上桌的馬丁尼下肚。目眩欲吐卻無力停止。這種反胃像是矛盾的兩種情感轟然對撞、半規管持續搖晃欺騙著大腦、大腦壓抑著不願承認的過往。張若初站起身走至湖邊，粼粼波光使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實在受不了時，便緩慢的走向百米外的公廁。

公廁對面的另一處樹蔭，年前的情侶濃情蜜意，膠著更勝此時蒸騰而起的土壤中的濃郁濕氣。

「好喜歡妳，好想一直一直抱著妳。」

「嘻嘻，真的嗎？有比我喜歡你還更喜歡嗎？那我沒說放開，你不可以放手哦。」

「當然不會放手，如果能永遠跟妳坐在這裡，然後一直抱著妳就好了。」

「你兩隻手都要永遠抱著我，那你要怎麼吃飯？」

「讓妳餵我吃啊！」

果然只有未經世事的大學生，能在這種時候在這浪費時間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若初。你說，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還會像今天一樣，在這裡開心的聊天嗎？你那時候會不會就不愛我了？」

「當然不可能啊，十年這麼久，到時候這裡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

「哦⋯⋯」

「所以我們應該會在別的公園，或者餐廳，也有可能是在玉山的山頂，然後我一樣抱著妳，聽妳說妳愛我，然就這樣一直抱著，一直抱著，我也都不會放手。」

「為什麼是在玉山？那裡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那我們就在陽明山，在開滿的櫻花下面，我抱著妳，只看著妳。」

「只看著我？」

「只看著妳啊！因為妳比所有的花都還要美啊，所以我當然只看著妳。」

「你騙人，二十年後都老了，一點都不美了，你一定只看花不看我。」

「我只會看妳的，因為我愛妳，永遠永遠都好愛妳，所以妳比什麼都美。所以我只看妳。」

按壓式的水龍頭似乎有點鬆了，只要手一放開不過兩秒水就會停。也許時間就這麼無情的消磨所有人事物的耐心，就像此刻的水龍頭絲毫不耐煩多流一秒的水。

用清水擦拭過臉龐，張若初看著鏡中的中年男人，鬆弛的臉頰明顯的魚尾紋，就連眼袋都隨白髮的數目越加下垂。「這真的是中年該有的樣子嗎？還是其實是個老年人了？」看著鏡中老態畢現，張若初赫然自問「我幾時成了這個樣子的，我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的？」仔細的審視一遍，試圖在這些皺紋中找回一點映象中的自己，然而現實卻硬是不退半步。「我⋯⋯變了很多嗎？我真的有變這麼多嗎？」不知為何，張若初此時竟想起了前妻，或者說那個還不是自己妻子時的那個她。

「妳又怎麼變了這麼多？」

張若初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變，以為長相沒有變，個性沒有變，情感也沒變。至少應該沒有變這麼多，雖然知道三十腰的牛仔褲早穿不下。

「到底是妳變了？還是我變了？」

其實，張若初現在細細的想去勾勒出玉如的長相，卻怎麼都只能看到一個大概，就像在清晨起霧的公路上看著對街開著花的樹木，只知道他開著花正青春美好，卻分辨不出花木的細節，也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樹。在張若初的腦中，玉如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還有一種很熟悉很熟悉，令人胸悶而無法言喻的氣息。

「妳，愛我嗎？」

臉上的水珠像時鐘規律的向下落，噠。噠。明明從洗完臉過後已經過了五分鍾了，可呆立在鏡子前的張若初臉上的水珠卻不曾停止掉落過。或許張若初明白自己鬱悶未減的原因了。

兒子被抓到偷用手機與偷帶香菸的那天，似乎也和今天一樣悶熱。

「我不是說過我在開會的時候不要打電話給我嗎？還打了三次！」

「那是因為有重要的事啊！承浩他又在學校惹事了，班導師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父母到學校一趟。」

「我說過了，我開會的時候不能被打擾！就算真的怎麼了，妳就不能等我都開完會了再打嗎？而且什麼父母都要到！他覺得大家都很閒是不是？妳先去處理就不行嗎？今天是星期五欸！我還要把要給國外的資料弄好，趕在他們一上班給他們才行，根本沒空去處理！」

「若初，你不要每次都這樣好不好，這次是真的很嚴重，承浩他帶香菸去學校被抓到，現在要記過了。你能不能關心一下小孩啊。」

「我都說了我很忙了妳怎麼還一直說啊？記過就讓他記過啊，等他回到家我再處罰他就好了，妳就不能先把學校那邊處理掉嗎？妳完全沒在顧慮我嘛！」

「張若初！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要上班，我也是要上班啊！從一早就一直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我已經很累了，你為什麼就不能關心一下自己小孩啊！」

「誰說我沒有關心小孩！我現在在說什麼妳在說什麼！不就是帶了煙嗎？他有抽嗎？他有在學校抽嗎？什麼事都要小題大作那我班都不用上了，事情都不用處理啦？」

電話那頭頓時只剩下隱約的啜泣聲，彷彿在電話這頭都能感受到淚水擠壓在鼻腔裡，黏稠而難以呼吸的酸麻。

一個人的記憶總有許多的版本，就像計較的詩人總替換著語句，將詩文一修再修。

「所以，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打開的家門站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西裝保養的很好，但是看得出歲月沒打算讓他閃耀著初時的光澤。大門正對著客廳，皮質的沙發上男人看了眼時鐘，剛過午夜沒多久。

張若初拿出了手機，對眼前的男人說：「兒子，你有你媽媽的手機號碼嗎？今天離開法院的時候，我好像不小心把他給刪掉了。」看著滿臉花花淚痕呆滯的老先生，男人站起身說道：「爸，媽都走十幾年了，您年紀大了，這種天氣就別在外面待這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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