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月,又或者六個月過去了。時間在動亂與戰火中失去了清晰的輪廓。他們發動的那場起義,如今已如烈焰般延燒至大順的每個角落。
在剛剛被佔領的城市裡,一棟龐大建築內,日落的金色光芒透過彩繪玻璃窗灑入這座曾經神聖的殿堂。如今,這宏偉的室內空間已不再是大順正神教的聖堂,而是被「大齊」軍隊所佔領。
高聳的石柱上還留著古老的聖像,卻被新懸掛的血紅色旗幟部分遮蔽,旗上「大齊」二字顯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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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堂中央,長桌前,刺耳的爭論聲此起彼落,在穹頂下轟然迴盪,誰也壓不住誰。
「把土地平均分給農民不就行了嗎!」一位滿臉風霜的農民代表猛地拍桌,濤聲般地怒吼,「我們拼死奮戰是為了什麼?大齊不是說要帶來幸福嗎?這就是幸福!」
「佃農的智慧…」坐在對面的男子身形瘦高,長袍繁麗,一臉譏諷,「你可知道歷史上土地兼併怎麼來的?你那想法可撐不過兩代,到時候你再來怪我們貴族剝削?別又把我害得變成你們這種窮鬼。」
「分分分,你們在爭論什麼?」一位魁梧的前軍官忍不住拍桌而起,「太早了吧!我們應該優先鞏固軍事力量,擴大軍隊!不然的話,你們只是在痴人說夢!」
「各位各位,大家現在都在同一條船上,現在請團結一致對抗共同的敵人…」舍寧氏嘗試做和事佬。
「一致?我寧願向那些狗官投降,也不願和那些畜牲為伍!」一名青年學士打斷他的話,指向會議桌另一頭,「親歌少爺容許化形者進我們的陣營,是什麼意思?我們要的是清君側,是要入晉臺的!若我們帶著化形者進入綸殿臨,世人會怎麼看我們?」
角落裡,一道金紅色的身影緩緩站起。那是一位有著狐狸特徵的年輕女子,雙耳尖立,覆著細緻柔順的金紅毛髮,臉頰兩側繪有傳統花紋,雙眼在燭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芒:「大賢先師教導我們,大齊是為人民帶來幸福的,包括我們化形者!」
「要不是我們三族在東邊奮起,起義怎能如此順利?現在說這些,不就是在否定我們的犧牲嗎!」
爭吵聲越來越雜亂,席間開始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搖頭起身,更有一兩名來自其他城市的起義代表乾脆推椅離席。
爭論越發激烈,幾乎要演變成肢體衝突。就在這時,大門緩緩開啟,一個高大石像踏入了大廳,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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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朔出現了。
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大家似乎討論得很熱烈啊。」
眾人側頭,只見域陀身著淺灰軍袍,腳步從容地走入,姬詩婷跟隨在他身後。他站在木朔之後,掃視眾人,微微一笑:「但恐怕這不是討論的時機。」
他向前走了幾步,抬手示意:「各位,暫時退下吧。我需要時間為木朔進行一次修復與『淨化』儀式,這可是我們『大齊』的精神象徵。過程中不宜旁人打擾。」
雖有人想抗議,但無人開口。木朔依然靜立中央,似乎任何挑戰都會激怒這座沉默的雕像。眾人只好陸續離開,留下空曠的殿堂。
域陀伸手,輕輕地扣落木朔身上的一塊能量石。雕像周圍浮現出幾道若隱若現的術式光環。他調整姿勢,神色間卻不再有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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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們相處得不太好呢……」姬詩婷說道。
「是的,這確實會是個問題,但……妳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域陀低沉地問道。
姬詩婷默契地回應:「是木朔的事?」
「它那天主動攻擊軍官,我本以為是術失控了。但現在回想,它可能並非失控……而是擁有了某種自主意識。」域陀語氣沉重,「它像是我的一部分,卻又不是我。」
他緩步踱至窗邊,望著城中星火閃動,「我曾全心投入那件創作,把自己的思想、情緒、記憶,都刻進了木朔之中。我以為那只是創作的熱情,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創造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個我未曾理解的自己。」
「它…投影了你的心?」
「操傀術能讓人偶能像生命體一樣行動,而它力量的強弱取決於雕刻者投入的心血與心態。這我早就知道。」域陀苦笑一下,「但是……王老師才是真正的大賢,與他相比,我什麼都不是,配不上現在這個名號。」
「王老師……是那個發明操傀術的人嗎?」
「那些綸殿臨的愚昧之人竟敢......現在的大順根本沒有人能掌握這門術法了。」域陀聲音一沉,「當然,萬術王除外,但難道我要去向他請教嗎?」
他放入新的能量礦石後,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但我無法完全掌控它,我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這是我的天命,我不能冒險讓一切毀於一旦。」
「木朔的事情現在人盡皆知。全國不幸的人都會知道它是……」姬詩婷說道。
「是覺醒,是反抗。」域陀回應道,「但這只是我們對外宣傳的說法罷了。」
「可那些話都是你親口說出的。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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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窗邊,站在她身旁,凝視著街道。
「我沒說謊,這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只是……」
他看著來自各地加入他們隊伍、正駐紮在城中營地的不同人們。
「我錯了。原來我把自己當時的心境都記錄在裡面了。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沉浸於雕刻它的過程中,將自己的一切都刻畫得那般細緻。回想起來,過去練習時,那些小泥人明明都幾乎毫無生氣。」
域陀說這些話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那麼,你記錄了什麼?」
「我創造木朔時,曾以為那是純粹的對生命的感動,但現在看來,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我陶醉罷了。」
姬詩婷靜靜地看著他,聆聽著他傾訴心事。
「那時我全心投入創作,整個人彷彿被吞噬了。表面上看來是熱情十足,但完成木朔之後,我卻只剩下了空虛。」他望向她,「是妳把我從那種狀態中解救出來。」
姬詩婷臉頰微紅,「真是的,怎麼突然說這種話……」
「妳給了我一個使命。」域陀神色凝重地說道,「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一直在尋找意義,卻總是失敗。那時的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逃避什麼?你聽從了我的建議加入救援行動,最終成就了如此有意義的事業。」她指著街道說道,「你看,我從未見過舍寧氏老先生如此忙碌,天啊,他究竟認識多少商人?這幾週來他一直在接待前來支援和贊助的人們……」
那老人忙個不停,此刻已經在城門口迎接今天第五支加入的隊伍了。
「我是在逃避一切都毫無意義的事實。」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TbdADEckc
姬詩婷愣住了,「這就是你一直以來的想法?」
「不,我是指在真正認識你之前,也就是完成木朔時的想法。」他說道,「木朔記錄了那時期的我,所以他……在那時才會主動出手殺人……」
「或者,這是安土的意志?是他指引木朔保護你這個創造者,並開啟了這場革命的序幕。」
「那時的我…只是在遵從直覺行動,也許是那天的烈日灼身,也許是士兵的喊聲打擾了他的寧靜…」
「但是,域陀……如果他那時不出手,你就會有危險……」姬詩婷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靜靜地看著他,「那你後悔嗎?創造了這樣的木朔?」
「我不知道。」域陀望著她,眼神裡有一絲渺茫的誠實,「我只是……從未想過,我創造出來的居然是另一個我。當我望進他的眼睛時,就像在鏡中看見自己的靈魂。」
他緩緩搖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屋外傳來遠方火光的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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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重要了,這只是我自己的反思罷了,重要的是之後怎麼辦。」域陀抬起頭,收斂了情緒:「就在那陣法師犧牲性命開啟那個陣去報訊的那一刻起,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論做與不做,我們都只有死路一條。」
域陀站起身,緩步來到窗邊,與姬詩婷肩並肩,俯瞰著這座城市。燈火搖曳,卻掩不住遠處濃煙的痕迹。
「舍寧氏那邊動作很快,」他說,聲音中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他聯繫了許多舊貴族與商賈,那些人對當政者的不滿早已根深蒂固,只是一直被門閥政治的鐵幕壓得喘不過氣。他們未必認同我們的理想,但現在願意提供金錢、情報,甚至是私兵,只為換取未來的一席之地。」
姬詩婷語氣中帶著幾分譏諷:「所以,革命從來不是什麼純粹的理念之爭,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
「是的。」域陀點頭,沒有否認。他轉過身,背對著窗外的火光,目光落在屋內昏暗的燭焰上。「但這也正是我們的機會。這些年,門閥貴族與當政者的階級固化,讓無數有才華、有潛能的人被困在底層,無處施展。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渴望,成了我們最強大的武器。」
他頓了頓,語氣中多了一絲振奮:「你知道嗎?我們的陣法師團,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初的預想。那些被貴族輕視、被體制遺棄的人——學者、工匠、甚至街頭的流浪術士——他們帶著滿腔不甘,加入了我們。他們的數量和實力,連舍寧氏都感到震驚。沒人料到,一支由平民組成的軍隊,竟能聚集如此多的陣法師好苗子。這股力量,足以彌補我們與大順軍之間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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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他想起曾在書中讀到的一句話:「錐處囊中」。但在這個國家,錐子不都是被放在工具箱裡面「妥善保存」的嗎?
姬詩婷聽著,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芒。「這就是我們的底牌,」她說,「那些被壓抑的靈魂,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燃燒的舞台。」
域陀點了點頭,卻又陷入短暫的沉默。他知道,這些被階級固化壓迫的人,正是叛軍的核心力量。
他們不像門閥貴族的精銳軍團那樣訓練有素,也不像政府軍那樣裝備精良,但他們有著一股無可匹敵的執念——被剝奪的尊嚴、被踐踏的夢想所點燃的烈焰。
這種力量,讓叛軍在戰場上屢屢出人意料,甚至連政府軍的陣法師團,也開始對這些「雜牌軍」心生忌憚。
「但這也讓我更不安。」域陀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在自語。「我們召集了這麼多被遺忘的人,給了他們希望,給了他們武器。可如果這一切,最終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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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詩婷轉過頭,看著他,眼中沒有慣常的銳利,反而多了一絲溫柔。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Pa1yHasO
「你在怕什麼?」
「怕這一切只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幻夢。」域陀的目光停留在遠方的火光上,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怕木朔的行動,就是我們的縮影——我們以為自己在追逐信念,卻不過是被某種混沌的情緒驅使,然後將所有人拖入深淵。」
姬詩婷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開口:「我不怕,因為哪怕這只是一場錯誤,也比繼續活在這逼迫人們易子相食的社會更真實。」
域陀聽著她的話,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那麼,就讓我們繼續這場註定荊棘密布的革命吧。至少我們讓這個腐朽的世界聽到了我們的聲音。」
他完成了木朔的工作,現在木朔正佇立在大廳中央。域陀打開了大門,那些爭論的人們仍在繼續爭吵,聲音越來越大。
「諸位,我最近事務繁忙,但現在我已準備好聆聽各位。相信我,神明會指引我們暫時分歧的道路,當我們繼續前行時,終將團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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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請莎曼莎女士進來。」
人群騷動起來,似乎無法接受他居然先召見地位低賤的人,但礙於他的身分,眾人並未出聲抗議。
在大廳中,域陀坐在桌子的主位上,姬詩婷在他身旁,而莎曼莎卻未落座,恭敬地面向域陀。
域陀知道這個人習慣了寄人籬下,諂媚的神情已入骨髓。
「大人,我可以變成半人狐的形態,您願意賜我這個特權來向您表演嗎?」莎曼莎的請求似乎別有用意,姬詩婷的面色馬上黑了下來。
「不,莎曼莎,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為你和你的團隊找個休息的地方,這樣你們才能參加明天的會議,了解今天所有新加入的人如何融入我們的隊伍。我們現在是一家人。」
女子看似被感動,眼睛水汪汪的,看起來隨時能落淚。
「謝謝大人……我們團隊有一份見面禮要送您,代表我們加入的決心。」
她吹了聲口哨,一匹通體紅毛、體型壯碩的馬緩緩走進大廳。
「這是火奴,雖然它是個化形者,但無法變成人形,我們也不清楚原因,但牠聰慧過人,能理解複雜命令。我們相信,牠會是大賢良師的絕佳座騎。」
她說:「火奴,鞠躬。」
紅馬顫抖著,前蹄微屈,勉強鞠了一躬。
域陀心想:「話說得好聽,但你不過是在處理殘障的同伴,不是嗎?」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平靜地回應:「每個加入我們的人都是平等的,我們都是向著同一個目標前進的戰友。如果火奴願意,它可以跟我並肩同行。」
這次,莎曼莎終於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感,但很快又恢復了從容:「我們當然都遵從大賢先師的命令,不愧是木朔將軍的創造者,氣度果然過人……」
「請去休息吧,明天的會議很早,務必準時到場。」姬詩婷見對方不似有甚麼急事,便勉強維持基本禮貌地下了逐客令。
「是的,是的,那屬下就不打擾兩位大人休息了。」莎曼莎行了一個標準禮節後離開。
「你知道她在做什麼嗎!」姬詩婷直視著域陀。
「她也只是個被體制扭曲的可憐人……習慣了若不如此,便無法生存。」域陀嘆了口氣,「讓下一位領袖進來吧,今晚會很漫長……」
紅馬靜靜地自動走到域陀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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