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歌舞芙渠
重又一聲嘆,我懊惱的想著自己方才實在不該把話說滿了。
每入夢壺中我都僅只能攜出一物,而這物有時是稀世珍寶,有時則尋常若路邊小草,更多的時候是空手而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便是以此為生。
每每取物回歸時,我都很不安,覺得自己虧欠了什麼,畢竟自己是為利而去,儘管在壺中凶險異常,拿取異物也需付出代價,但也處處驚喜,宛若大夢一場,因故自己還蠻喜歡的。
可這次自己可是為了壺主而去啊──反倒一波三折,這算什麼呢?
就在我滿腦子亂哄哄之際,錦鯉舟突然逐漸往湖面攀升。
我嚇的哇哇大叫。「停下啊──我們不能離開水裏啊!」
儘管我平日總被壺主罵遲鈍呆蠢,經過方才蓮王的提點後,我知道尖角正是那大鵬追逐我們的原因。
正所謂大道循環不息,萬物間有個未知的主宰在保持平衡,使得這世界能持續運作下去。
天生缺陋的尖角,注定無法存活於世,那稀有的奇香並非天賦異稟,而是招來天敵的催命香。
我保它一命,便要負擔起違逆大道的後果。
我想這便是蓮王說我已獲得懷中籽之故吧。
但這不表示我要自尋死路啊!
要是我和尖角在這出事了,昏迷不醒的壺主該怎麼辦?
思及此,我再也顧不得所剩無幾的氣質,有如惡虎撲羊般的衝向結穗小人,趁它被我嚇的僵住之際,一股腦的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大人──小人跪下來求您了啊,別把舟往上駛,會死人的啊啊啊──小人的命或許不值,但尖角也是你們族中之輩……」
豈料,不小心把時間浪費在求情上的我,話尚未說完,錦鯉舟已然破水而出,光膜融化,熾熱的薰風夾雜醇厚酒香撲鼻而至。
嗯?酒的味道更濃了。
不及深思,記起方才被大鵬追殺的我,連忙抱著尖角站起身,開始猶豫要不要跳下船。
「尖角,妳會不會游泳啊?」
尖角依舊張著大眼一動不動的望著我。唉,呆的好可愛。
「不會說話沒關係。會的話你就點點頭。」我點點頭。「不會的話就搖搖頭。」我搖搖頭。
尖角看了我好半晌後,才極輕極緩的點點頭。
「太好了!等等你記得要托著我游啊。」
話才剛說完,尖角又以同樣的頻率搖搖頭。我立刻會意過來,才剛誕生的尖角是在模仿自己的動作,生命的本能讓他開始從我這個最親近它的人學習如何活下去,所以他根本不懂什麼游泳或點頭的實際意義,是我錯了。
「這下糟糕了……」
「有啥好糟糕的,說給老子聽聽。」
我大驚失色。「誰?是誰在講話?」連忙四處張望,但除了高大茂密宛若綠蔭的枯荷群之外,沒有別人。
「小娃娃是在看哪啊?老子在上頭。」
「哪啊?」
「欸,真麻煩。妳站好別動。」
「啊?」
就在這時,後頸傳來一陣巨大的力量,剎那間便將我拉了起來。
「哇啊──」我趕緊抱住尖角,免得它掉下去。
那個將我拉起來的力量既大又快,我看著四周的景物快速掠過,感覺自己彷彿是條魚被人釣了起來般毫無招架之力。
拉力到了彈性的極限,我在頂端晃了晃,眨了眨暈糊糊的眼後,便看到有一老翁大剌剌的端坐枯荷旁,一面摸鬍子一面撐著釣竿,笑的像是個頑童般。
「這下妳該看到老子了吧?」
「大人您好。」我緩緩一恭。
「欸,老子這沒那麼多規矩。」他不耐的揮揮手,再一甩竿,我與尖角便穩穩落至荷葉上。
「你們是來取荷珠的吧?」他招呼著我們坐下。
「大人您怎知?」我將尖角抱在懷中,一面說一面用眼角打量著天空。
老翁微揚下顎,昂然不羈的一甩鬍鬚。「這還用問嘛?來老子這裏的僅有兩求;一是求老子的舞芙渠,一是求老子釣的荷珠,不會有別的。妳這小娃娃稚幼,怎懂舞芙渠的好,自然是求荷珠了。」
「華胥佩服。」
我大喜,和這等視情知趣的人談事情最輕鬆了,於是便將取荷珠一事細細說來。老翁聽得搖頭晃腦,像是漫不經心,又似聽的專注。
一杯杯舞芙渠落入他口中,我這不勝酒力之人聞久都快醉了,全身輕飄飄的,講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卻停不下來,涕淚綜橫的呢喃著:
「壺主已經昏迷三個多月了,我真的很擔心他。好不容易求爺爺告奶奶的找到一帖良方,豈料藥方裏面的四個君藥都非現世之物,幸好我是現任與壺主締約的人,這四君藥也只有我才拿得到,但……才剛來此便卡在這了,尖角還那麼小,何時才能懷籽?其他三個君藥若也需如此大費周章,壺主何年何月才能醒來……我一個人,撐不住啊。」
「欸欸欸,妳別哭啊!老子啥都不怕,就怕女娃哭,妳看妳懷中的破落籽都沒哭了,妳掉啥珠串子……真是。」
我不管不顧的撒潑著。「人家很難過嘛──雖然壺主常罵我笨,說我呆,可他對我很好、很溫柔,手藝也好好,還會唱歌哄人家睡覺……他現在昏迷了,我好害怕,如果他永遠不醒我該怎麼辦?人家也想要幫助壺主啊──」
方才還很瀟灑帥氣的老翁,現在一整個手忙腳亂了起來。
「好了,好了,別再灑珠串子了。荷珠我很多,給妳也不是不可以。」他對我晃了晃滿手宛若凝結月光般的溫潤玉珠。「老規矩,付出代價就可以帶……不對,是可以讓這個破落籽吃。我記得締約者只能帶走一物是吧?」
哭到眼睛紅腫的我點點頭。「那大人你想要怎樣的代價?」
「方才唱歌的人是妳吧?」
我又點頭。
「那就唱歌吧,那首歌不錯,老子喜歡。」
我愣住了。「就這樣?不用割髮斷手,掏心挖眼?」
老翁嘖了一聲。「妳這締約者當的還真兩光,這荷珠是給破落籽吃的,又不是直接受惠於妳,哪需妳付出血肉。」
「喔,那我唱了。」
「嗯。」
深吸口氣。「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我想起壺主也很愛唱這首歌,基本上,我還是因著他才學會的。
薰風又起,吹動我一頭青絲,立於荷葉頂端的我看著一片片枯荷隨風搖曳,連綿不絕,彷彿在替我合音般,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又有幾朵落於湖面,濺起漣漪,隨波蕩漾。
我越唱越沉醉,胸中鬱悶漸消,眼淚卻不知為何總停不下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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