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瑠璃燈

　　「明天這邊結束以後，我們一道去哪裡玩吧。」那天，換回便服之後，等待老師端出冰淇淋的空檔，生田斗真冷不防這麼問道。

　　「嗯？」

　　生田斗真望著他，而他望著腳上的羊毛襪子，襪子裡的腳趾仍然不安地反覆蜷曲伸張。

　　「明天晚上日本箏老師請假，我沒有跟家裡的人說，他們晚上才會去教室那邊接我。你呢，回去就說這邊的課延長了，讓我家的人送你回去。怎麼樣？」

　　練習激起的奇異的興奮就像室內溫暖的空氣，不知何時悄悄地浸透了身體。山下有點躁動起來，那躁動讓他的臉頰發癢，並且推著他的背脊讓他答應了邀約。

 

　　和山下智久原先的預想不同，原來日本舞不是讓盛裝的女孩上台擺擺樣子而已。在舞踊教室的這段日子裡，是他生平第一次試著將精神凝結於身體的知覺上，用皮膚感觸空氣的流動，體會眼神投放的意味，以及確實地控制肌肉和骨骼──當然，這是很久以後才能以成熟的知性提煉出來的總結。實際上，這段肉身啟蒙般的經歷，和他對另一個人的初始印象重疊起來，兩股記憶逐漸彼此糾纏混同，難以解析分離。

　　從此往後，每次看到用霧面玻璃碗裡盛的奶油色香草冰淇淋，山下總會記起向尾文子家裡那種畚箕形狀的小銀勺子殘留在舌面的堅硬涼意，練習後疲憊的身體帶來的鬆弛感，還有坐在對面的那個少年，他垂著眼睛的時候輕輕顫動的睫毛，像音樂盒裡被旋轉的圓筒凸面撥動的音梳，有無聲的音樂隨之流瀉。

 

　　另外一件事也和他的預想不同：悄悄觀察了幾回，來接生田斗真的從來不是「清三郎先生」，也不是他母親，而是一個身形矮小表情嚴肅的大叔，看樣子屬於管家之類人物。

　　「那，明天見啦。」每當管家大叔出現的時候，生田斗真便會收斂起平時活潑的表情，不過這一天他卻還是用明快的聲音道別。

 

　　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試著對母親說謊。「向尾老師說了，明天排練結束的時間可能會晚一些。」

　　「咦，她剛剛說了那麼多話，倒是忘了提起這件事。」

　　他別過臉，並不想聽見母親重述他穿上女孩和服很可愛的事。但母親只是柔聲說：「辛苦你啦。」

　　「拜託，不要告訴爸爸。我在練習跳舞的事。」

 

 

　　回到家的時候，山下還以為母親不在。「回來啦，我以為她會請你吃過晚飯再走呢。」奈緒實聽見開門聲才從二樓走下來，身上披了件針織外衣。近幾年，她才捨棄了和服換穿洋裝。

　　他正在玄關脫鞋，聞言皺起鼻樑笑了，「哪來那麼多話可說？爸爸最近似乎還好。」

　　「聲音聽上去還算有精神吧。」母親點點頭，不等他追問，立刻說。「你一出門他就打電話來啦。」

　　「那妳也知道夫人今天和我說什麼了。」

　　「是件好事。」母親給他斟了茶，先在沙發上坐下。「你用不著顧慮我。」

　　他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把話嚥了回去。「我會考慮好再回覆的。」

　　「你去那邊，可見到了映子小姐沒有？」

　　「映子姐姐？沒見到。她也到東京來了？」倒是意外見著了其他人。雖然本人毫無察覺，但微笑浮現在他唇邊。掩飾一般，他端起茶抿了一口。

　　「她那麼快讓你回來，大概是晚點還約了映子的相親對象吧。你爸爸說起這件事，不知道有多得意。」母親打量他，「提起婚事的那方，的確稱得上是名門，你也認識的……」

　　啊。

　　原來如此，那並非什麼巧合。

　　他雙手捧住茶碗，凝視著碗底清碧的茶湯。「是梅鶴屋？」

　　「是啊，雖說清三郎去年才襲名。不過，婚約對象是橘清三郎還是宗象桃介，也沒有什麼分別，他承繼五代徘號是早晚的事……」

　　母親後面說了什麼，他沒有聽見。

 

 

 

　　明明只年長了半歲，大抵是出身加上性格使然，生田斗真面對長輩時總是一派老練。不過，私下似乎是另一回事。

　　「你想去哪呢？」剛離開舞踊教室一個街區，山下耐不住性子問。

　　「我啊，一直想去那個！」在他看來，生田斗真只是隨手往天上胡亂一指。

 

　　目的地居然是百貨公司的屋頂遊樂場。

　　……這個人難道是小孩子嗎？！山下失望地想。渾然忘了自己還小他半歲。

　　約莫是看出他的反應冷淡，斗真問：「你以前來過啊？」

　　「小的時候經常來。」每回母親採買衣料或是禮品，總會帶他上來玩。

　　他笑了。「還真令人羨慕。」

　　「也沒什麼值得羨慕的。」他想起來，除了上學，這人似乎每天都有緊湊的課表，大概沒有像其他孩子般玩耍的空閒。「啊，那個是新的東西！」為了轉移注意，他指著遠處那座新的遊樂器材說。

　　是對於少年來說，顯得有些過於悠閒的小型摩天輪。

　　但生田斗真趴在形同虛設的纖細欄杆上，俯瞰著銀座的夜景，眼睛閃閃發亮。

　　「啊，」山下指著燈光掩映間發出朦朧光暈的巨大燈籠。「那不就是──」

　　「嗯。」斗真看了一眼丹波座，打鼻子裡貧瘠地哼了哼。

　　「裡面是什麼樣子啊？我是說，舞台裡面。」山下傾身向前，開放式的金屬座位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地。生田斗真抓緊了欄杆。

　　「今天清三郎先生有演出，不然的話我可以帶你進去。」

　　山下不解地看著他。「笨蛋，我可是騙他們現在正在上日本箏的課呢！」

　　說得也是。

　　「還沒遇過你這樣的。其他小孩子大部分對歌舞伎沒什麼興趣。」

　　其實我對歌舞伎也沒什麼興趣。山下想這麼說。我感興趣的是……

　　「下去吧。玩過那個，我再帶你去吃布丁。」

　　被拉著手跳下摩天輪台階，他也來不及說自己並不喜歡甜食。

　　更不喜歡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