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食鯨吞 - 第四章

「小徐，哎！叫你呢。」

徐沿安正忙著組裝手上的配件，壓根不想理人，沒想到那人卻不罷休，在旁邊自得其樂，講個沒完，手邊的工作是一件都沒幹。

「你啊，知道大頭今天為啥沒來嗎？」

那人刻意壓低了嗓子，神秘兮兮的，端的是掌握重大秘密情報的神情，「他不是奶奶住著院，正缺錢麼，急得火燒眉毛的，今天總算被三哥手下的人說動了，去幫忙討債。」

徐沿安猛地抬起頭，但隨即逼自己壓下想追問的衝動，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只是機械式地繼續手上的工作。

「三哥那邊不是一直想找你過去？嗐，在他底下做個一天，抵得上你在這裡兩、三個月的錢呢。」那人還在碎嘴，徐沿安卻只想一拳揍過去。

但一看到那人缺了大拇指的右手，想起他是殘疾人士，也是老闆同情，才讓他來這裡工作，忍住了，面無表情地把那人落下的工作也給一併做完。

徐沿安離開宋家後，吃過一點苦，明白這世道誰都不容易，也有了一些但不多的體諒心。

只是看著那人嘴巴還在開合個不停，內心也忍不住想著，如果這人當初不是拇指斷了，而是嘴被縫了就好了。

※※※

徐沿安心神不寧了一整天，一收工就飛奔到大頭家樓下等。

菸都抽完好幾根了，才看到大頭遠遠地往這方向走來，搖搖晃晃的，路都走不穩的樣子。

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個大頭被人給揍得整張臉都腫了，還五顏六色的，青的紅的紫的黑的都給配上了，見到他就開始嗚嗚痛哭起來，配上那張臉也是忒嚇人了。

徐沿安又點了一根菸，從大頭支離破碎的言語中，拼湊出今天的可怕遭遇。

今天討債的對象是對母子，說是老公惹出來的事，老公跑了，孩子又小，那也只能夫債妻還了。

聽說那對母子本來家裡也是挺有錢的，為了那窩囊廢惹出來的事，已經到處躲了好久，這次是被自己人給出賣了，才被三哥的人找到。

討債的人對付女人的手段通常都不怎麼入流，一進去看，孤兒寡母的又沒錢還，幾個男人圍上去，就把那女人給輪姦了，也不管小孩還在旁邊看。

大頭光在外邊聽那淒厲的慘叫聲就吐了，根本不敢踏進去半步。

三哥的人嫌他礙事，賞了他結實的一頓揍，讓他趕緊滾了。

徐沿安靜靜聽著他說完，又點了一根菸，吞雲吐霧幾口後，才淡淡開口：「別再去了，咱兄弟倆一起想辦法，奶奶她……就算治病也不想用這種錢啊，如果她知道了，會打死你的。」

大頭也不想再去了，他忘不了那女人的慘叫聲，內心都有陰影了，而始作俑者還在外頭逍遙，想到就氣憤難平：「媽的！如果看到那個叫湯錦然的畜生，我非揍他一頓不可。」

「誰？」來不及抖落的菸灰掉到手上，徐沿安卻顧不得燙了手，他全身顫抖，希望是自己聽錯。

「那個拋妻棄子的畜生，名字叫做湯錦然！聽說早逃到國外去了！」

哐噹一聲巨響，徐沿安踹翻了不知道誰擱置在一旁的金屬雜物堆。

他踩熄了沒抽完的菸，咬牙切齒地道：「帶我去那對母子住的地方，快點！」

※※※

兩人趕往那棟破公寓，怕三哥的人馬還在，就在樓下找了個角落，專門盯著那戶，但裡頭的燈一直沒亮起來過。

徐沿安心裡著急，盯了一會兒，就沒耐心再等下去了。

他讓大頭在下面待著，趁著其他住戶打開樓下鐵門時跟著溜進去，心急火燎跑上母子倆住的那樓了。

鐵門虛掩著沒關，徐沿安猶豫了一下，拉開門進去了。

室內是全暗的，還靜得讓人有些發毛。

徐沿安不敢開燈，只能透過外頭路燈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勉強在屋內移動。

浴室的門似乎緊閉著，徐沿安有些忐忑，仍鼓起勇氣往那個方向走。

然而，就在靠近門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腳踢到了什麼，那東西發出了微弱的哼唧聲。

徐沿安愣了一下，連忙低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體型像是個兒童。

這下他也不管了，抱著人就往大門那邊衝──樓梯間有燈亮著，可以看得更清楚。

這一看，徐沿安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嚇停了，眼前的孩子像具骷髏，臉蛋能凹陷的部分，都已經凹陷得看不出人樣了，瘦到脫了相，正表情木然地看著他，哪裡還有半點那個宋家小公子的樣子？

那模樣，反而更像出現在他夢裡的宋見暉。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原本那個如珠似玉的肉團子，如今已不復見。

宋繼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了好一會兒，突然拉了拉他的衣服，把什麼物事放在他手上。

或許是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宋繼瀾的唇瓣動了動，張了嘴，卻說不出想說的話來。

哥哥，這個送給你。

那是一顆廉價的糖果，包裝都破損了，還是被孩子當作寶物藏著，也不知道藏了多久。

徐沿安咬緊了嘴唇，跪在地上抱著他，把頭埋在他小小的肩上，無聲地痛哭。

那是不甘心的眼淚，他痛恨自己來得太遲。

※※※

徐沿安把人抱下去讓大頭先帶走，又回到那屋裡，這次他開了燈，打開了那扇緊閉的門。

或許是早有預感，當已經自殺不知道多久的那具遺體出現在眼前時，徐沿安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

宋家玉是睜著眼死的，他抬手替她蓋合了眼皮。

警察也來了，對死因沒有疑義，以自殺結案。

他窮，大頭更窮，都是半大小夥子，本來就為一個住院的奶奶在發愁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小孩，兩人都湊不出錢，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宋家玉的後事也只能草草了事。

這些其實都不算大事，徐沿安知道，如果想確保宋繼瀾安然無事，湯錦然欠的那些錢，就必須得有人扛下來。

他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自己送上門，主動去找三哥談判了。

※※※

徐沿安在國中畢業當天，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離開了宋家。

那陣子湯錦然三天兩頭不在家，早沒心思管他了，更不打算供他讀高中和大學。

徐沿安對繼續升學也沒興趣，何況隨著年紀漸長，他也就越沒有那個臉在宋家賴著不走，於是想著，那不如早點出去掙錢吧。

他的運氣不算差，遇上了願意包吃住的工廠老闆，廠區有員工宿舍，是個獨立的小房間，空間逼仄，只放得下一張單人窗，但對他來說已經夠用了。

徐沿安在這裡工作，認識了大頭，兩人的興趣都是賺錢，休假的時候也閒不住，常一起去做兼職。

偏偏這年紀的孩子特別容易被幫派分子給盯上，他們未成年，犯罪成本低，又沒什麼心眼，給點甜頭就敢拿命出來拚搏，對你情義相挺。

重點是徐沿安和大頭都窮得要命。

大頭的奶奶一直生著病，在醫院裡進進出出的，有時左邊口袋才剛塞滿了鈔票，轉瞬就又從右邊口袋漏出去了。

徐沿安麼，本來他只養自己是還好的，用不了多少錢。

但他離開宋家後，一直都是透過幫傭阿姨，固定在還宋家玉錢的，即使那麼點錢，宋家玉根本就看不上眼。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hD0BqAnA2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aqL8y1SH
果然，兩人賺錢跟不要命似的，很快就引起一些幫派分子的注意，一問他們家庭狀況就樂了。

這倆窮鬼，一個是無家可歸的，一個家裡只有個相依為命的老太婆，那就更好控制了。

在這些幫派分子裡，尤以一個叫三哥的角頭最積極在拉攏他們。

這人本名不詳，輩分低點的人喊他一聲三哥，熟一點的人就直接喊他曹三指，據說以前出過事，右手只剩三根手指。

三哥明面上是經營一些合法娛樂場所的，像是電子遊戲廳、KTV或撞球場，但檯面下什麼都幹，地下放款、吃喝嫖賭的銷金窟，樣樣都來。

徐沿安跟大頭偶爾會到那些合法娛樂場所兼職，時薪高，相較於餐飲業，工作輕鬆多了，有時還有小費能拿。

時間一久，不知不覺間就認識了一些三哥的手下，極力慫恿他們「去幹大事業」。

當然以徐沿安和大頭的等級，起初也不足以引起三哥關注。

只是有次，KTV裡有幾個客人喝多了，在包廂裡鬧事，還騷擾女經理，徐沿安一踏進去那包廂，一句話都沒說，掄起一支空酒瓶，就直接往帶頭作亂的人頭上猛砸。

那人被他砸昏了，接著他手上就握著那支破裂而尖銳的酒瓶，朝其他人揚了揚下巴，那氣勢，那狠勁，當時在場那麼多大男人，竟無人敢真的湊上前去。

「這小子，不得了啊。」

據說三哥得知這件事後，特地要了監視器畫面過去看，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話，事後還請徐沿安吃了一頓飯，那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後來三哥幾次透過人試探、拉攏，徐沿安都沒有答應要一起混。

三哥不急，這種活在社會底層，沒有靠山，像螻蟻一樣卑微的人，尊嚴能當飯吃麼？

當你以為自己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命運永遠會在你不設防的時候，再給你更多惡意，讓你甚至連人都當不起了。

這不，他都沒等太久，就等來了向命運低頭的徐沿安。

※※※

徐沿安深知自己手上根本沒有籌碼，也明白這一腳踏進那泥淖，就不能輕易脫身，可他沒法。

三哥一見到他，態度就熱情得很，先是寒暄了幾句，對他的關懷無微不至。

得知他的來意後，三哥先是氣得當場拍桌大罵：「這幫猴崽子，做事越來越沒分寸了！」

又打了通電話，讓下頭把那日有份的人全都給處理掉了，如此演了一通雷霆之怒後，才用力拍了拍徐沿安的肩，「三哥知道，你是個仗義又知恩圖報的人，這點我欣賞，但債務這事吧，三哥不能輕易給你承諾。湯錦然借的錢擺在那裡，咱也不能一筆勾銷，下面的人都看著啊。」

講完又搖頭，一臉痛惜：「嗐，所以說啊，這賭博真的碰不得，會害死人喲。」

他像模像樣的唏噓了幾聲，好似那些地下賭場不是他開的。

「……三哥想要我怎麼做？」徐沿安從一進到這裡開始，就神色麻木，對於眼前這人說的話，都無悲無喜，情緒不曾有過任何起伏。

在他這段還不算長的人生裡，已經體會到，人若有所求，就得付出必要的代價。

宋見暉為了救他，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宋家玉為了奮不顧身追求來的愛情，引狼入室，最後的代價是家破人亡。

那麼，如果他想讓宋繼瀾平安地活下去，要付出什麼代價？

「這樣吧，湯錦然那筆債，利息三哥不問你討，就只說本金，也是給你打過折的，一千五百萬。」

三哥親密地攬過他的肩，彷彿把他當成了換帖兄弟相挺，「年輕人不容易啊，三哥也是苦過來的，都懂！你呢，就當作幫三哥的忙，有需要催債的麼，你就跟著去，平常沒事就幫忙看場子，三哥不會虧待你的，啊。」

他木然點了點頭，三哥看他這麼上道，哈哈笑了幾聲，又扯嗓朝外邊的小弟喊。

立刻有人提了好幾袋東西進來，全是專給小孩吃的用的，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三哥點了一根雪茄，把那些東西全往徐沿安懷裡塞，「帶孩子不容易啊，這些是我送給宋家那小少爺的。」

看徐沿安推拒，他臉上還掛著笑，但眼神和語氣卻都冷了下來，「拿了拿了，都說給小孩的了，別不給你三哥面子。」

徐沿安耷拉著眼皮，向人道過謝，就提著那些東西，痀僂著身子走了。

三哥的巢穴在半山腰上，徐沿安往山下走了非常長的一段路。

直到確定不可能有人看到後，才把那些東西全往旁邊的草叢堆丟。

他蹲在地上，遠遠看著那棟富麗堂皇的別墅，不久前他才剛從那裡踏出來。

回想起剛剛三哥說的那些話，徐沿安胃裡突然一陣翻騰，哇啦哇啦的，狠狠地吐了。

※※※

徐沿安既然要替三哥做事，工廠那邊就不做了，自然得想辦法找個新的落腳處。

他還沒成年，簽不了租屋契約，更別說還帶著一個小孩，想找房子就更困難了。

後來是大頭找街坊鄰居問了一圈，總算找到一間空置的公寓，條件還不錯，看在大頭的奶奶情面上，房東也不跟他們收押金打契約了，只要求租金定時繳就好，甚至連房租都給他們打了折。

新家離大頭家也近，就在同條馬路上，走路兩、三分鐘就到了，以後彼此照應也方便。

大頭知道他以後就是三哥底下的人了，唉聲嘆氣的，眼眶都紅了。

徐沿安怎會不明白他在想啥，點了一根菸，狠狠吸了好幾口，才語重心長道：「你就別陪著我去淌渾水了，總要有一個人賺的錢是乾淨的……別兩個人都賠上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FwxsMAvPw
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9qaBQvpr9

ns216.73.216.193da2

第四章

註冊

登入

介面語言:

故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