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倏然驚覺眼前這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竟是如此醜陋不堪:「清妍是我親生的骨血,認祖歸宗乃天經地義!至於這府邸之中,究竟何人沒有立錐之地——眾人心中,自有明鏡高懸!」
姜陶似也察覺失言,目光閃爍游移。然身為男子的自尊,卻令他強硬地梗直脖頸,厲聲嘶喊:「自小長在窮鄉僻壤的野丫頭,誰稀罕這般丟人現眼的東西?!若非媛媛顧念姊妹情分,苦苦勸我將她尋回,她豈能安享如今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
「是麼?」湯氏冷笑迴盪,字字如冰錐,「那妾身倒要問問國公爺——今日於宮闈之中,顏面掃盡之人,究竟為誰?」
姜清妍敏銳地捕捉到姜陶言語間的破綻,正待深究,姜媛媛卻已嚶嚶哭泣,掙扎起身欲往外走,豈料腳下虛浮,一個趔趄重重摔回榻上!
「父親……求您別再說了……女兒不怨妹妹……亦不恨娘親……女兒明白,妹妹與娘親不過惱我鳩占鵲巢多年……女兒都懂的……這就走……這就離開……」言辭哀絕,肝腸寸斷。
老夫人心疼得幾乎揉碎了心肝,一把摟住姜媛媛:「湯氏!妳休要咄咄逼人!媛媛好歹是妳親手養育十餘年的孩兒,妳竟這般心冷如鐵,絲毫不念情分!國公府子嗣艱難,妳不思己過,竟連媛媛也容不下了嗎?!」
「湯氏,老夫當真看錯了妳!」姜陶面色鐵青,「原以為妳縱使難免偏心,也不至蠻橫護短,不分青紅皂白!而今看來——妳的心,怕是早已不在這姜國公府了!」思及今日秦昊天落在她身上的熾熱眼神,胸中更是煩躁翻騰,如火燎原。
湯氏眸中蓄滿淚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姜清妍豈能眼睜睜看著娘親受辱?一步踏前,眸光如寒星:「父親張口閉口斥我陷害姊妹——敢問,女兒究竟做了什麼?」
「妳還有臉提?!」姜陶怒目圓睜,「若非妳在點心中下藥暗害,媛媛怎會當眾失儀,顏面盡失!」老夫人亦連聲冷哼,摟著姜媛媛心肝兒肉地柔聲撫慰。
姜清妍倏然轉向姜媛媛:「姐姐,這便是妳的說詞嗎?未知姐姐憑何斷定,是我下的藥?」
姜媛媛將臉埋在老夫人懷中,嚶嚀啜泣:「妹妹……非是姊姊惡意揣測……實則今日,僅用過妳遞予我的那塊點心……竟……竟落得身敗名裂這般田地……反觀妹妹妳……」言辭未盡,暗示昭然。
「姐姐謹言慎行!」姜清妍斷然截住話頭,「那點心乃皇后娘娘御賜宴席之物!我不過隨手遞了一塊予妳,其後自己亦食用頗多!眾目睽睽之下,請問,我如何當場下藥?姐姐若執意質疑宮中點心有瑕……被皇后娘娘知曉,後果未知如何!」她確未在點心中做手腳。
太后壽宴牽涉過重,稍有不慎連累全府,於她和娘親亦是禍事。然她亦非聖人。凌雲早已於前一日,在姜媛媛體內種下微毒,此毒需藥引方可引動。
藥引早已託付芷蘭,馬車狹隘,芷蘭「不慎」灑落之時,姜媛媛自會吸入腹中。害人終害己——若非姜媛媛執意驅使芷蘭行不義之舉,又豈會自食惡果,鬧出這般天大笑話?
姜媛媛對此自然一無所知,聞言只驚顫了一下,瞪著姜清妍——難不成她還敢入宮告狀?便知拿皇后壓人!
姜陶目光卻愈發沉凝——他驀然驚覺,這個鄉下歸來的女兒,言辭鋒利,進退有據,竟已在不知不覺間,蛻變至讓他感到無比陌生的地步!
湯氏深吸一口氣:「清妍所言句句在理。媛媛今日飲過茶水,昨日亦進過膳食。若國公與老夫人實在憂心點心不妥……妾身即刻便可遞牌子入宮,懇請皇后娘娘明察!」
「胡鬧!」老夫人慌忙起身,「豈可隨意驚擾鳳駕!」
姜陶亦稍稍冷靜:「點心自是無礙。然則……焉知清妍不是在別處動了手腳?否則媛媛何以至此?清妍歸來之前,媛媛可從未出過這等岔子!」字句間,仍滿是懷疑。
湯氏垂眸斂眉,已不願再看那副副扭曲面目:「既然點心無恙,妾身便攜清妍回房休憩了。國公爺既如此質疑我母女……罷了!一切……還請國公爺拿出真憑實據再作定奪!」
「湯怡!妳——!」姜陶怒極。
湯氏卻自顧向老夫人草草一福,旋即牽起姜清妍的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凝視著湯氏漸行漸遠的背影,姜陶心底驟然騰起一股萬物脫韁的失控感,戾氣翻湧,眼中竟掠過一絲冰冷殺意!
湯氏只顧送姜清妍回返水雲居,見林嬤嬤取來消腫藥膏,便默默折返紫藤閣。
一場鬧劇耗盡心神,已然心力交瘁。
玲瓏小心翼翼地為姜清妍敷藥,眼見那白皙如玉的嬌嫩臉龐上赫然印著猙獰刺目的紅腫掌痕,心疼得幾乎落淚:「小姐……國公爺下手……也忒狠了些……」
姜清妍腦中仍有些許嗡鳴,方才對峙之時,她言辭雖利,心底卻反覆咀嚼著姜陶那句驚心之言:
「要不是媛媛求我,你以為你能回得來嗎?一輩子都得在那個鄉下山溝子裡呆著!」
此言絕非表面那般敷衍。當年照管她的乳母只怕早已亡故,線索盡斷,事隔十數載春秋,豈會突然尋回?若當年正是姜陶親手將她調換,那知曉她流落何處之人,也唯有他姜陶!
那麼……她的行蹤曝光,會不會……本就是刻意為之?
姜陶為何要如此行事?
是了!全是為了姜媛媛!為了讓她這個正牌嫡女歸來,頂替那份與安麟的婚約!如此一來,姜媛媛方能掙脫束縛,攀附三皇子的高枝。同時,他早已與安候夫人蛇鼠一窩,圖謀正可順理成章地侵吞娘親為她備下的那份豐厚嫁妝!
或許……還有更深的因由?
頰邊傳來的陣陣銳痛驟然打斷了思緒。姜清妍眸色沉冷,見玲瓏淚光盈盈又覺無奈,安撫道:「莫憂,從今往後——他再無第二次傷我的機會!」
這一掌,徹底斬斷了他們此生殘存的最後一絲父女羈絆。
亦徹底打醒了她。
若要對付仇寇……便當圖窮匕見,一擊斃命!
暗影之中,凌雲的目光如淬寒冰,死死釘在姜清妍臉頰那片刺目紅腫上,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森白!
待姜清妍提前安寢,方敢悄然靠近。
即便沉入夢鄉,她的眉心仍緊鎖著,唇間囈語模糊難辨。臉上的傷勢雖已略見消退,卻為那張皎若明月的容顏平添了幾分荏弱之感……
凌雲無聲退去,身形融入墨色。趁著濃重夜色,如鬼魅般潛至姜陶寢室的房梁之上。
屋內的燈光十分昏暗,卻聽見了裡面隱隱有人的談話聲。
「老爺,真的要這麼做嗎?」
「她這麼疼愛自己的女兒,就讓女兒親手送她一程,也算是無憾了。」
ns216.73.216.10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