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苒香 - 碎苒香(4)

(4)

「襄鈴,你先出去外間坐一會兒,這麼早趕過來肯定未曾好好用飯吧?等等我換件衣服就去弄早飯給你吃。」

那東西穩穩妥妥地放到桌上後,方蘭生似是忽然平靜下來,先前初見小狐狸那慌張狼狽的景況像是從未發生過。襄鈴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不說還好一說到真覺腹中有些空,便依言先退出房去自覓休息處。待到方蘭生終於自廚房端出幾個熱呼呼的肉包和豆沙包時,正巧趕上小狐狸最餓的時候,歡呼一聲撲上去便開始大快朵頤。

這情景倒有些像從前結伴同行之時,年輕的人和狐正當漲個子的時節都餓得快,若是得空方蘭生便會在正餐時辰之外弄些小點給墊肚子。下廚之人邊做邊嘗味道,料理端出時往往已有五六分飽,但方小少爺總樂此不疲地支著手在一旁看對方一口一口將愛心料理嚥下肚,時而探問幾聲味道如何,得了半分讚賞心裡便能樂得直飛上天;若僅是普評,之後幾日少不得埋頭苦思改進之策,非要做到盡善盡美、讓人再挑不出一絲錯來。

其時,晴光瀲豔,春正方好。一顆初綻的少年兒女心撲通撲通直跳,稍有風吹草動便能得瑟地抖落簇簇鮮妍來。一片芳華,和著記憶中那人樹下不經意的笑,恰恰開到荼糜。

今日大漠風沙窄屋矮桌,同樣的手藝同樣的人,不同的歲月不同的心。方蘭生支著手在旁看襄鈴將幾個外邊兒樸素餡料卻是實打實和著心血下去調味的方小公子專賣包子狼吞虎嚥下肚,不由開始認真思考,到底是他廚藝這幾年之間愈發精進、還是小狐狸生來就這麼不挑這麼捧場?

「呼呼~」不論在味道或份量上襄鈴顯然都甚感滿意,搓手的動作完全顯出狐狸本性,不過修為以深,耳朵尾巴再不會像從前那樣輕易跑出來,當然,也不會再因一點兒打斷而輕易將正事拋諸腦後。

「吶、蘭生,對於屠蘇哥哥的事兒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正襟一坐,小女兒情態頓去五分。

方蘭生一邊收拾盤子一邊有些失笑,想著這不是你們丟過來的事嗎,該是問你們有何打算吧?不過他還是挑了個委婉的講法:「不就是好好地收著,繼續過日子,等哪天你們再來領回去找個風水寶地供起來伺候。需要什麼打算?」好吧,其實也不是太委婉......說到一半他亦有所覺,不禁納悶自己究竟哪來的火氣。被那群小魔頭惹急了再怒三倍的也常有,平時忍得下的東西,再故人面前卻反而難收拾,難不成修養都揉到包子餡兒裡去了。

幸好襄鈴性直,話裡的埋怨約莫也聽不出幾分--關於這點方蘭生已經不能肯定,無論如何她所接的話就像未曾品出這一絲異常一樣。

「蘭生你還不知道吧,」襄鈴搖搖頭,像是甚感困擾。「女媧大神牽制不住伏羲了,現在幽都幾乎封鎖,晴雪要我帶一句話給你.....」

上一刻方蘭生還在想,不就巴掌大的東西天下最好就沒別處可放了,聽見這話,桌面下不知何時握起的拳不由一緊。他想起了那個乾淨得彷彿生來不帶一絲牽掛不蒙一縷塵埃的女子,像是流連轉生卻未有因緣沾擾,高潔而冷清,剔透而空蕩。

性情原就獨樹一格的女孩子,接受直屬於女媧大神的力量後,幾年間行事言談是愈發莫測難解了。

「有點兒長啊我想想....是啦,她要我問你”一人與萬人、菩提與紅塵、瞬息生滅與永劫輪迴.......孰優孰劣,孰輕孰重?”」襄鈴從頭到尾皺著眉頭,像是十分努力想一字不差地傳達原話。銀鈴似的嗓音因為遲疑而稍嫌平板,好不容易背完,還倒著回去想了一遍確認無誤。

而方蘭生聽完後,清秀的眉更是皺得有三倍緊。

就幾句話,卻將他丟到看不見盡頭的迷霧之中,又似置身無邊汪洋,浮沉飄零而不知岸在何方。

這回他真不懂--不懂字面之意、不明對方用意、更不知道......自以為何,又如何去回答這看似微藏弔詭的問題。

而襄鈴不知從何處又將那塊玉橫弄來手邊,見方蘭生無甚反應,便兀自跟它說話來:「屠蘇哥哥現在我們已經在呆瓜住的地方了喔,以後換他照顧你啦。哎,這房子又小又舊,不知道住起來你習不習慣......」

叨叨絮絮念了一大串,聽得回神後的方蘭生頗有些不是滋味--是啊這屋便是又舊又小床更是又窄又硬伙食還既素且淡呢你大爺的現在不過是塊寄人籬下石頭要求也太高了些吧?

「...... 雖然是這樣,不過我相信呆瓜會好好待你的~呆歸呆,蘭生在需要的時候還是挺可靠的。」

聽聽,終於講句人話了是不?方蘭生在心裡暗暗流淚--相識都那麼多年了直到今日才聽到一聲可靠,真不知慶幸多些還是感傷多些.....

「好,人送到了襄鈴也該走啦。」她走向顯然反應不及的方蘭生,眨眼道:「其實襄鈴去幽都和來這兒都是偷跑出來的,族裡長輩不太喜歡我們和人接近.....」說著小狐狸的腦袋便垂了下來,方蘭生站在她身前,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平平垂在額法後那雙喪氣的尖耳,差點兒一衝動就要伸手去摸,襄鈴卻先一步踏前,狠狠摟了他一下,大聲道:「不過沒關係,等襄鈴再強一點,一定可以常常出來看蘭生和屠蘇哥哥!你們要好好的等著我!」

對這親近有些受寵若驚的方蘭生兩手僵僵垂在身側,半驚半喜後卻是從對方話裡聽出了那股不安。他們年紀都不大,卻同樣嘗過物事人非的苦和追悔莫及的痛,對昔日舊友珍視之外更有一份不安,畢竟失去的滋味一次就足夠銘心刻骨。

「本老爺可健朗著呢,絕對能活蹦亂跳到一百二十歲。等下次來,我再弄桌全包子宴招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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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蘭生知道自己在口頭上有多不願認輸,卻很常忘記一時意氣嘴硬最後總會報應回自己身上。

但這次是怎麼了?他絞盡腦汁回想,明明一句答應和拒絕的話都沒說,那塊巴掌大的玉石卻還是擱在他家桌上而且安適得彷彿天生就該是那裡的擺飾一樣。

他要是失心瘋了才拿這東西做擺飾。又不是存心找自己不快活。

不當擺飾,該怎麼辦?

他翻出自江南帶出的蠶絲中衣,疊疊折折勉強弄成張小墊子,玉橫一擺,白壁流光素絲盈彩--太高調了,不妥不妥;直接拿現有還沒做成衣服的布包包墊墊,破牘美珠,更是不妥;空蕩蕩地放桌上吧,人在屋內走若踏得重了圓底的玉石便左搖右晃,眼角瞄到連他也不得安生。

權衡一番,拆了個原本裝玉珮的錦囊,把玉橫塞進去袋口半開,不會亂滾也隨時能看見,以防有何突發狀況--雖然方蘭生在作晚膳時想破腦袋也不覺有什麼會發生。

當夜,方蘭生邊吃麵邊不規矩地用手戳弄那小東西,寢不言食不語的教誨倒是挺颯爽的丟倒腦後,時不時嘀咕道:「.....死木頭,沒想到有天會淪落到本老爺手上吧,現在可有後悔當初沒對我好一點?」

不管敲多少下,小小的玉石皆不為所動。

玩了一會兒方蘭生忽然驚覺這動作挺幼稚的,幸好四下無人,趕緊收手專心吃麵。

片刻後,忽又想到什麼,忍不住小小聲地說:

「....過去的事兒不會重來,告訴你....後悔也沒有用。」

之後該收拾的收拾,又挑燈夜讀了幾頁書準備明日給孩子們講,前半夜算是安然無事。

臨就寢,問題卻又來了。

那東西....擱外間吧,頗可靠頗有責任感的方老爺翻來覆去睡不安心;拿進房後這才發現先前有燭火時沒看出,全然漆黑中那玉石竟會發出微弱的瑩光,放在桌上翻個身便覺它閃來閃去的,甚至有什麼東西再看著他入睡的錯覺,當真擾人安眠。

左思右想,英明神武聰惠不凡的方老爺終於找出一絕佳位置。

他將錦囊口再束緊一些,直到自縫線處僅僅流瀉出猶如夜星的微光,再將之置於枕邊,如此,有任何動靜方蘭生都會知道,亦絕無可能將之遺失。

掩窗闔眼,晚風清涼而床榻徐暖,若一蓬輕舟,將心有牽掛之人安然渡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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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苒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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