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憶人 - 序4

　　<La　vie　est Belle>，是一個樂團的名字，法文原文是：生命依舊美好，但是我們覺得實在太長了，直接把它譯作「好命樂團」。你可能沒聽過，因為那是六年前，某所私立大學的地下樂團。

　　那個樂團裡，有四個人，一個主唱、一個吉他手、一個鼓手，外加一個有點廢的貝斯手兼作詞人。

　　一切都那麼剛好，人不多也不少。

　　高三那年，學測失常，我沒有考上公立，連前段私立比較好的科系都沒有，只能勉勉強搶填到一個，我這個三類想都沒想過的，「中文系」。

　　那是一所位於台北，以文科和藝術類為主的私立大學。比較特別的是，因為校園裡有開設針對外國人中文課程，所以來台灣學中文的外國人，基本上不是選擇師大，就是選擇我們學校。

　　因此校園內，外國人、僑生很多，還有，不知為何，我們學校有錢人的比例出奇的高。有一些富家子弟申請不上國外好大學，索性留在台灣等到畢業再去念國外的研究所；有些則是在國外念了幾年書後，覺得比較習慣台灣，但又不想考學測，因此直接申請特殊名額，升上這所大學（比如黎子）。

　　但也有例外，像是李菁芸。

　　照理來說，李菁芸應該會去某所國外的好大學才對。只是，當初在填報考學校時，她想要填藝術類的學群，但父母強迫她填經濟系。不知怎地，他們吵架了，最後的結果就是李菁芸一所學校也沒去考，只好來讀我們大學。

　　菁芸交了一個來自法國的男朋友，Ｋ，他是來台灣學中文的，是音樂系，主修大提琴，會編曲和爵士鼓。因為黎子以前在英國留學時，也學過一點法文，因此很自然地也和K交上了朋友，我也認識了他。

　　我們這四個完全來自不同家世背景的人，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當上了朋友，我們發現我們都曾和音樂有過連結（K是音樂系，菁芸從小學鋼琴，黎子學過吉他，而我則是參加三年的熱音社），在某一次咖啡館的聚會中，我們開玩笑的提議要去投稿校歌，結果就在編曲寫曲的過程中，就這樣一頭朝樂團的圈子栽入。

　　當年台北的咖啡館還沒有那麼多，我們那時總在台北的一家咖啡館裡討論，咖啡館的老闆娘偶爾會把我們介紹給其他酒館的老闆，我們就有表演的機會。也是因為這樣，我們慢慢地被一些人知道。

　　這是我們音樂的起點，也是在那個過程中，黎子慢慢確定了自己想要往音樂走的心願，我也發現，我的中文系，快讀不下去了。

　　然而，世界不像童話故事那麼簡單，不是每個夢想都可以達成。就算我們在世人眼中已經是「達成夢想」的那一群人，但其實，我們的夢想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幻影。

　　Ｋ要回法國了。菁芸和父母的對峙也結束了，菁芸要和Ｋ一起到法國。

　　這是好命樂團的第一次分離。

　　隨著年紀增長，我們也開始瞭解，有些時候憤怒和吶喊是沒有用的，慢慢地，原來那些充滿批判性的歌詞，從我們的歌中消失了，我們開始寫一些撫慰人心的情歌。因為沒有Ｋ那神乎其技的編曲，我們在地下樂團裡也漸漸地銷聲匿跡，我和黎子轉而去投一些唱片公司的ＤＥＭＯ帶。

　　很幸運地，有一間小的唱片公司願意用我們的歌，他們也簽下了黎子。

　　黎子在流行音樂圈開始走紅，一直嚷著念不完大學的我，也順利畢業了。這讓我們很興奮，以至於我們忘了一些很重要的小事。像是在法國的菁芸和Ｋ不知為什麼，一直沒回我們電郵，Ｋ的臉書關掉了，菁芸的ＭＳＮ再也沒上過。

　　但隨著台灣經濟衰退，流行音樂光景不再，許多藝人紛紛出走到中國。黎子雖然對台灣有些眷戀，但對中國政府龐大的金援還是有些動心，特別當他聽著樂壇的前輩，說著連個綜藝節目，音響設備都多好時……他就決定要去了。

　　「妳呢？」他問。

　　我聳肩，畢竟我只是個作詞人，住哪對我都沒有差別。我只是看著當初我們討論的那家咖啡館，貼著「頂讓」的標籤，有些猶豫。

　　而這時，許久沒上線的菁芸，終於聯絡我們了。

　　菁芸打了一通越洋電話，聲音平靜地和我們說，Ｋ離開了。

　　不是離開去什麼地方，是…走了。

　　某天，菁芸進不去他家，從陽台爬進去，才發現他用五金行買來的棉繩，在臥室的橫樑，上吊了。他什麼也沒留下，沒有遺書，沒有留言，只有床頭一包抗憂鬱症的藥。

　　這是好命樂團的第二次分離。

　　而我們知道這件事，已經距離兩年了，消息來的太快，悲傷來的太晚。

　　那一年，我寫了一首歌，＜The Last Vow>，最後的誓約，也是在那年，我看著那家咖啡館的「頂讓」標籤，下定決心把它買了下來。

　　我把咖啡館改裝成一個半展演空間，讓一些地下樂團可以來這裡租場地表演。接下來的生活，一直是這樣，黎子在中國上通告、宣傳、參加比賽，而我留在台灣經營咖啡館，透過一些藝文界好友的串聯，贊助一些小樂團，幫他們出專輯，找經紀公司。

　　「黎子，你要不要給些金援？我這邊快喝西北風了。」每次他回來台灣籌備下一張專輯，都得要迎接我的這段話。

　　「妳要多少？」他答的很爽快。因為他也知道，這間店，是「好命樂團」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我們當時的夢想，是再也不可能達成了。

　　後來，聽說，他在中國交了一個女朋友，一個剛出道的模特兒，丁玉玉。

　　我更不願意去中國了。之前是因為忙咖啡館的事而去不了，現在則是因為不想見到……黎子，不想見到談戀愛的他。

　　直到幾個月前，他和我說，他要在北京開演唱會了。地點，還是…鳥巢欸！這無論怎麼看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啊，我終於放下心中的彆扭，搭上往北京的客機。

　　誰知道呢？這竟然成了好命樂團的第三次分離。

　　菁芸站在我的靈堂前，問我是否記得＜The Last Vow>這首歌。

　　我當然記得。

　　我跟在她身後，她到達了我的小咖啡館。咖啡館暫停營業，但鐵門是微微打開的，靠窗的位子，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是黎子。

　　菁芸坐到黎子的對面，什麼也沒說。

　　「你不去見她最後一面嗎？」菁芸問。

　　黎子抬起頭來，似乎剛剛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來，他楞了一下，才認出來的人是菁芸。「……妳回來了。」他喝了一口咖啡。

　　菁芸看向窗戶，沒有回答。

　　「Ｋ會幫我們照顧她的。」她說。

　　「遺骸還沒找到，說不定璃蓉還活著。」黎子說。

　　菁芸感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我會在這裡，等她回來。」黎子說。

　　「……我也會。」菁芸忽然說。

　　黎子有些驚訝地抬起頭，菁芸所思地看著窗戶：「我想讓他們知道，好命樂團，一直都是四個人，不會改變。」

　　「…」黎子喝著咖啡，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感覺他瘦了很多。

　　菁芸忽然想起，之前失去Ｋ時，自己除了悲痛，還有愧疚。愧疚自己沒有盡到女朋友的責任，沒有讓他從憂鬱的深淵裡走出來。她忽然有點害怕黎子，黎子一定和她一樣，除了難過，還有自責吧。

　　「如果不要在這一天舉辦演唱會就好了。」菁芸意識到，黎子有可能會這樣想。可是在這當口，和他說任何安慰的話都沒有用，她知道失去摯愛的痛，也明白那種感覺。

　　「失去摯愛的痛」她有點訝異自己為何會想到這個詞，因為黎子和孫璃蓉，一直都不是情人關係。但是黎子現在的樣子，的確是令她想到她自己。她突然想起，我，曾經和她說過一個秘密，就是……

　　菁芸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說出那個秘密？那個祕密的證據就在這附近而已。

　　只要帶他到那邊，他就會明白，其實璃蓉一直喜歡他，這個秘密了……

　　「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他說。同時手機鈴聲響起，菁芸看到來電顯示是「丁玉玉」。

　　菁芸以前一直不懂，我為什麼不告訴黎子我喜歡他，一向敢做敢當的她，總認為我沒種，不夠勇敢。但是，今天當她如今處在我的這個位置，替我決定要不要告訴他時，她猶豫了。

　　她也懂了。她知道，不管我告訴他，或不告訴他，對我而言，都是個痛。

　　算了。菁芸放棄這個念頭。

　　告訴他有什麼用？菁芸看著黎子手機的來電顯示，感到微微沮喪。

　　黎子把他的手機按掉。菁芸嘆了一口氣，準備離去，正要穿過我身體時，卻突然停下腳步。

　　「璃蓉，對不起，你死前最想跟他說的是什麼？」她看不見我，然而卻巧合的站在我面前喃喃自語。隨即，她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嘆了一口氣。

　　「算了，妳都死了。」

　　就像Ｋ一樣，把其他人留在這孤孤單單的世界上。

　　這句話戳重了我的痛處，沒錯！我都死了！在這邊看有什麼用？……從剛剛的喪禮，到現在的兩個摯友會面，每句對白中，我都一直不停的被提醒：我死了、我死了、再也沒有人看的到我、什麼事都徒勞無功了！菁芸坦白的承認我死了這個事實，蕭雄也是委婉地要我趕快接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但是我真的想活著！人家都說活著的人比死人還痛苦，但是有人想過我們嗎？

　　你們聽不見我，但我看的見、也聽得見你們啊。為什麼，你們不能給我留下一些美好的東西呢？出了眼淚之外的東西？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讓我在另外一個世界也好好過下去的力量呢？為什麼，你們要那麼悲傷呢？

　　你們只是失去一個身邊的人，而我，卻是失去了全世界。

　　但是，這好像也不會有人在乎吧，反正我都死了。

　　死了，應該就是代表不存在了吧……

　　不再堅持，我任由自己的靈魂離開地心引力飄走，升上天空，我經過那片事故的海洋，遇見了我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雲，看到了我一直很想看到的山，最後穿過天聽大道，就像我第一次時來到遺界一樣，摔落在公寓的安樂椅裡。

　　沒人，空無一人，連對我彬彬有禮鞠躬的蕭雄都沒有。

　　環顧四周，亂七八糟的房子裡，只有我一個人，踏出房子，也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朋友，我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當一切只剩虛無，這裡和地獄有什麼兩樣？

　　有什麼兩樣？

　　有什麼……

　　手中的墨鏡融入身體，爬上我的手臂，蔓延到我的眼窩，眼睛因為疼痛和悲傷流出淚水，我哭泣著躺進安樂椅，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來。

　　安樂椅逐漸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