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 - 第五章、我們都沒有放棄

第二十四節

臺灣首府大學的校園仍舊熱鬧，六月的太陽灑落在紅磚建築上，學生們在林蔭大道上穿梭，遠處傳來社團練習的樂聲，首府搖滾社的鼓聲和吉他聲穿透了層層的紅牆磚牆。

而此刻，梁從仁站在研究所的系辦門口，心情卻前所未有的複雜。他剛從系主任辦公室出來，手中捏著一張申請研究所的補件通知。

這是他第三次被該系教授婉拒入學。

「你不適合走學術路線。」

第一次面談時，那位留著夾雜黑白鬍鬍的教授斷言，「你過於情緒化，過於投入，這樣的特質會讓你在學術領域吃虧。」

第二次申請，他更換了報名教授，但那位教授依然搖頭：「你的研究企圖心我感受到了，但你缺乏一種我們學術圈講求的距離感與理性。很抱歉，我覺得你並不適合我們的研究所。」

第三次，他直接選擇了系主任的門下。那日面談時，主任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和溫又良不一樣，他做事是以結果為導向，會冷靜地設定目標、拆解問題、執行每個步驟。他容易把事情理想化，甚至太過理性。你則是……太在乎過程。你會為了理解一個現象，花一週去看一篇論文的背景資料，這不是壞事，但你得知道學術這條路，不能被自己的情感拉著走。」

梁從仁聽完，沒有馬上回應，只是默默低頭。

那晚他回到住處，秦森森早已回來，正坐在沙發上備課。

「今天怎麼樣？」

她抬頭問，輕輕撫摸了摸梁從人的頭，臉上微微一笑充滿笑意。

「被第三次拒絕了。」他苦笑。

秦森森沒有立刻安慰他，只是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秦森森：「你打算放棄嗎？」

「我……不甘心。」他喃喃說，「我知道我不是最聰明的，但我也不是沒有努力，我知道我盡力了，但是我認為我並沒有放棄的權利。」

這句話像是開關，他忽然憤怒起來：「為什麼我不能？為什麼我不能被認可？只是因為我不夠冷靜？那我就去學，我一定要學會怎麼讓他們認可我。」

從那天起，他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資料，不只是研究動機、履歷與讀書計畫，他還開始閱讀該教授過往的著作，試圖理解對方的研究邏輯與價值觀。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整理出一份厚厚的報告，幾乎像是一份對話用的回應論文。

「我這次不是要說服你接受我，而是讓你看到我準備好了。」

第三次與主任會談時，他語氣堅定。

主任看完那份報告，沉默了十幾分鐘，最後說：「你有進步。你的內容跟得上了，你的語氣也比以往沉穩。我給你一個條件，你進來之後，要當我的助教，鍛鍊你自己。」

「我願意。」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就這樣，梁從仁終於成為研究所的一員，也成為主任課程的助教。

助教的生活比他想像中忙碌：排課、改作業、整理教材，甚至還要手動批准處理學生的請假申請。

他每天六點起床，讀論文兩小時，再騎腳踏車，行徑兩排榕樹大道，到系上當助教。中午吃飯後排學生會談，下午備課，晚上回到家，繼續寫自己的研究進度報告。

這樣的生活雖然辛苦，卻讓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某日晚上，秦森森下班回到家，發現桌上擺著她最愛的火鍋湯底，蔬菜、豆腐與肉類整齊擺放著，甚至是沙茶與醬料都擺放好了。

「怎麼這麼有空？」她驚訝地問。並且露出難得甜蜜的微笑

「今天剛好學生期中考，我有半天不用當助教。」他笑著說，手上正調配著湯底。

兩人坐在餐桌邊，熱騰騰的白煙升起，秦森森忽然說：「你變了。」

「哪裡變了？」他停下筷子。

「變得更踏實、更成熟，不再像以前那樣急躁了。」

他沒回話，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他知道，她是他最大的支柱。

同居這幾年來，兩人分擔家務、彼此扶持，雖然有時爭吵，但感情始終穩定。最近，他們決定開始看房。

在台灣那個年代，房價早已高不可攀，對於一對未婚青年來說，要買房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秦森森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對於兩人想買房的消息，起初有些擔憂。

「你們真的打算這麼早就定下來？」秦父問。

「是啊，我們想要有自己的空間，而且也不年輕了。」秦森森笑答。

秦母私下對先生說：「這小梁看起來挺不錯的，人老實、也有上進心。」

秦父點頭：「只是我沒想到他們已經……住在一起了。」

「時代變了，重要的是女兒快樂就好。」秦母拍拍丈夫的手。

他們最終選擇了默默支持。

某晚，秦森森收到父母寄來的一筆款項，是頭期款的一半。附上一張便條：「不管怎樣，妳要記得，家人永遠是妳的後盾，妳永遠是我們的寶貝女兒。」

那晚，秦森森與梁從仁，兩人相擁而泣。

買房的過程中，梁從仁仍需兼顧助教工作與研究，常常忙到深夜。

但這些辛苦，他都認為值得，從不喊辛苦。

進入研究所後，他開始在國內的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參加學術會議，甚至有機會與外校教授合作。某次他受邀參與一場學術座談會，會中，他提出的觀點獲得多位學者的肯定。

「你的觀點雖然是從邊緣出發，但切入角度非常精準。」一位首府大學的教授對他說。

這樣的肯定，讓他過去三次被拒的痛苦，終於得到了一絲絲心裡上的補償。

他也開始學會以溫和但堅定的方式，表達自己在研究與教學上的觀點。他理解了，學術不是堅持己見，而是願意被質疑、被挑戰，並從中找出新的問題。

夜裡，他坐在新房的書房裡，看著窗外的城市燈火，心中湧現一股感慨。

這條路，並不容易。

但他知道，他沒有走錯。

秦森森端著他最愛的金萱茶走進來，將茶杯放在桌邊。

「想什麼呢？」她輕聲問，並輕輕的撫摸梁從仁的頭，輕輕地的給了梁從仁一個前額吻。

梁從仁非常寵溺的對著秦森森撒嬌。

梁從仁說：「想著，倘若以前如果放棄了，就不會有現在了。」

「你沒放棄，我一直都知道。」她靠在他肩上。

那一刻，他們的心是如此貼近，無需言語。

第二十五節

進入研究所的第一年，梁從仁彷彿踏進一片未知的森林。台灣首府大學的校園在冬日的陽光下依舊寧靜，卻無法掩蓋他內心的焦慮與不安。

台灣首府大學的校園依然熱鬧而充滿生氣，九層方磚的大樓鐵帶下，星光給學校攝入了一席無聲的幽蒼。今年的六月更是優雅而熱血的開節：即將到來的畢業典禮，與未來的新生均可能同時出現。

竹陽道上，棟與棟之間似有一條無垃圾的光輝線，日光沿著燈樹滑落，學生群變的平時與週末的比量，同時重複展開。

第四次請訪教授展開就在今天。

梁從仁站在那間熟悉的辦公室外，搶先一步先透過玻璃門望進去。他輕等的撥了撥膜的頭髮，準備好將自己補充一個月的正式證據交上。

教授看了很久，他未如過去那樣緊張，而是靜靜地等。最後那聲聲深喚：

「好，我給你一個機會。但請記得，這並非絕對的承諾，而是對你雲端觀察力和耐心的考驗。我要你呈現的是實力，而不是想像力。」

梁從仁黑黑的眼睛内閃過一線光，答：

「我會。」

第一天的研究所生活就是起點也是結束，好像所有學術的百溫層潤，都在這天發營。

教授付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換頁修訂一份研究生的功課，從時間觀察、功能分析、表達方式進行。

有一刻，他以為教授還在試驗他的調查能力。但當他不眠之夜看著全日累累積累的文章，通過六個不同類型的學習對象推測效果時，他終於懂了什麼是「調查」。

這不是「發問」，也不是「找證」，而是進入有人的情境，用精緻的眼光觀察他們的狀態，用冷靜的心態把這些狀態整理為分析。

這種「在場而內」的理性，從前他不懂。

一個月後，教授接受了他的手把成果，按上一筆評評。

「你沒有把自己採進進你說的那個『情感調色』裡，這就是進步。你有心了解誰是你的研究對象，不再是用情感把他們包裝成理證。」

「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願意收我了。」

梁從仁笑說，「不是因為我突然成為了什麼大手，而是我準備好靠自己背負學術的重量。」

「我不是『接受』你，而是『測試』你能跟自己說真話的能力。」

教授接著說：

「不要忘了這個約定，就像研究本身，並不是完美的结果，而是該怎麼靠近真實。」

花了一個星期的晚上，梁從仁才把所有動畫與計畫轉化為第一篇試稿，發送給教授檢觀。

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成為「台灣首府大學研究所」的一員。

他在不可能中，達到可能。

第二十六節

臺灣首府大學進入了暑假，但梁從仁的生活卻絲毫沒有閒下來。研究所的暑期專題正在進行，而他也受邀參與一個橫跨三校的大型跨領域研究計畫，和人工智慧、數學建模以及教育心理學的研究者協作。他的角色，是從數學結構中抽取出教育應用的邏輯架構，這聽起來理論性十足，卻也激起他多年來對教育本質的思索。

他開始每天早上七點前就出現在圖書館的研究討論室，身邊總帶著兩三本厚重的理論書，筆記密密麻麻，滿是公式與註記。

「從仁，你是不是太累了？」秦森森某天晚上為他端來熱湯，看著他兩眼佈滿血絲，有些心疼地問。

「再撐一點，我們的預期成果下個月要報告。」他笑著說，但那笑容裡已經帶著疲憊。

「我們的房子還沒裝冷氣，這幾天又熱得要命。你要不要到我學校借教職員休息室午睡？」

「不用，我去頂樓吹風就好。」他把資料合起來，「我現在不能輸。」

「你不是在跟誰比。」秦森森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我是在跟過去那個三次被拒絕的自己比。」他低聲說。

這場大型計畫的壓力，逐漸擴大。他必須每週與不同領域的教授開會，並且用不太熟悉的術語溝通。一開始總是跟不上，偶爾還會被其他學者「溫和地質疑」他的觀點。

但梁從仁慢慢學會反問、釐清、甚至轉換立場。他常說：「我不是反駁，我只是從另一個方向來想。」

那個曾經容易情緒化的青年，如今學會了理性辯證，也學會了讓對方看見他堅持背後的邏輯。

而秦森森這段期間，也迎來了工作上的轉折。她所任教的高中要成立一個全新數理資優班，校方點名她擔任核心課程設計者，並兼任導師。

這是榮譽，卻也是一場考驗。

她將要負責十二名學生的個別學習計畫與指導，每週工時直接翻倍。那晚，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任。」

「你一定可以。」他把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你一直都是最穩的人，連我崩潰的時候都靠你安慰。」

她皺眉：「但我怕……一忙起來，我們連晚餐都沒時間一起吃了。」

那句話讓兩人都沉默了。

他們突然意識到，原本計劃的「共築未來」，漸漸被各自的成就與責任吞沒。

週末的早晨，他們仍會一起去市場買菜，但談話的主題，不再是週末去哪裡約會，而是「你的學生家長又開什麼奇怪的會議」、「那個合作教授的模型還是不合理」這類生活的雜音。

有時夜裡，兩人會一前一後地從不同方向回家，進門時連眼神都疲憊得難以交會。但無論如何，茶還是泡了，湯還是熱的，彼此之間那種習慣性的體貼仍默默存在。

某個雨夜，兩人終於坐下來，面對彼此。

「我們是不是……越來越像室友了？」秦森森說得很小聲。

「我最近也有感覺。」梁從仁說。

他們並沒有指責對方，只是默默地認可現實。

但他握住她的手。

「我們不要這樣過下去，好不好？」

「我也不想。」

他想了很久，然後突然提出一個瘋狂的提議：「等我們這學期的專案與導師任務結束後，請一週假，我們去旅行。就我們兩個，不帶電腦，不看訊息。」

她愣住：「去哪？」

「台東，或花蓮。坐火車，住小民宿，早上去太麻里看海，晚上在鹿野泡湯。」

秦森森眼眶有些濕了。

「你確定你請得了假？」

「就算請不了，我也會硬請。」

他笑了笑，「我不想我們在擁有一切的時候，卻丟掉彼此。」

她點了點頭。秦森森吻了梁從仁

這個約定，成為兩人生活裡的新目標。

也是提醒他們：努力，不是為了失去，而是為了珍惜。

研究、課業、學生、家長、期刊、計畫書──這些繁雜的事物並不會消失。但在這些責任之外，他們還擁有一段不被日常吞噬的愛情。

這一週的旅行，成了生活的呼吸孔，也成為兩人重新看見彼此的光。

八月的某天清晨，他們真的登上那班自強號。窗外是翠綠的山谷與海岸，而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那個一起擠圖書館、煮泡麵、寫論文的日子。

「你還記得嗎？」她問。

「什麼？」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雨天，你把傘借給我，自己全身濕了。」

「結果我感冒了。」他笑，「但那感冒很值得。」

他們的眼神交會，無需言語，一切都已明白。

無論未來如何繁忙，他們都不會讓彼此再從手中溜走。

這段路，還會很長。

但他們已經學會怎麼一起走下去。

第二十七節

那年的秋季學期，臺灣首府大學依舊是楓紅爬牆、銀杏落地。紅磚系館前，一對戀人總會在黃昏時並肩走過林蔭大道。從遠處看，那是一種幾近安靜的甜蜜，一人提著便當袋，一人手裡夾著幾張批改的作業紙，偶爾交換幾句話語，不多，但彼此眼神裡藏著熟悉的光。

那對戀人，就是梁從仁與秦森森。

他們的戀情，原本只是研究所圈內熟悉朋友間私下知道的事，但隨著梁從仁成為陳袁杰教授的助教、又在校內發表論文獲得矚目，再加上秦森森身為附近知名高中的年輕老師，在學術交流場上與他多次同框出現，他們的感情開始被學校裡的流言悄悄包圍。

「聽說他是靠秦森森爸媽的人脈，才進得了首府？」

「她這樣的家庭背景，怎麼會選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登對。」

「還住一起？真的嗎？」

「哪有研究生談戀愛談得這麼高調的？不是都說要戒色嗎？」

最初的風聲只是三三兩兩，但隨著他們的關係越穩定，流言也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特別是某次院內的研究分享會結束後，有位資深教授當著幾名助理研究員的面，冷嘲熱諷：「當然囉，人家家學淵源，走什麼路都會比較平坦一點，愛情也是一樣。」

梁從仁當時站在一旁，臉上沒表情，指節卻緊握到發白。

回到研究室，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不語。

陳袁杰教授走進來，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卻溫和地問：「聽到了？」

他點點頭。

陳教授坐下，從抽屜裡拿出一杯溫熱的咖啡遞給他。

「從仁，你覺得自己是靠誰走到這裡的？」

「我……不知道。」他小聲說。

「我知道。靠你自己。」陳袁杰眼神堅定，「我三次沒錄你，最後為什麼錄了你，不是因為誰幫你說話，而是你交給我那份比投稿還認真的研究對話報告。你不是資源豐富的人，也不是背景雄厚的人，但你有一樣東西勝過很多人──你夠真誠，也夠堅持。」

他停了一下，又說：「至於愛情這件事，我知道外面很多人在講你們的事，也聽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梁從仁眼神閃爍。

「但我要你記住，不管是學術圈還是人生，都有人希望你照著他們的腳本走。可是你要問自己，你愛不愛秦森森？」

這句話來得突然，卻一語命中他的心臟。

「愛。」他說，幾乎是脫口而出。

「那就勇敢地愛。你如果不確定，就別拖著；但你要是愛她，就別讓現實把你嚇退。我們這個領域啊，很會算效益，也很怕風言風語，可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是論文數量、也不是教授的看法，而是你能不能面對自己內心。」

教授說完，拍拍他的肩，語氣輕描淡寫，卻比任何學術指導都來得深刻。

那晚，梁從仁走在回家的路上，風很大，吹得銀杏樹枝搖晃不止。他腦子裡反覆想著那一句話──「你愛不愛她？那就勇敢愛下去。」

回到家時，秦森森正在廚房切洋蔥，她邊切邊掉眼淚：「媽的，這洋蔥怎麼這麼辣眼睛。」

他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

她嚇了一跳：「你幹嘛啦！齁，嚇到我了。」

「沒什麼。」他低聲說，「只是想抱著你。」

她回頭看他一眼，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

「今天有人說什麼了？」她問。

他沒說話，只是把臉埋在她肩膀，輕輕的啃咬著她的脖頸，撒嬌著。

「我不是靠你進研究所的，我也不是被你爸媽推薦的。」他說。

「我知道啊。」她轉過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他抬起頭看著她：「我不在意他們說什麼了。我只在意你在不在我身邊。」

她點點頭：「我在，一直都在。別怕。」

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更堅定地面對流言。當有人在私下批評他倚靠戀情資源時，他不再逃避，而是微笑著回應：「你要是有空，也可以陪教授去批學生作業、幫忙出考題、整理文獻，像我女朋友一樣辛苦。這樣你們就沒時間做在這裡講一堆沒有意義的廢話了。」

有些話，一針見血。

而在陳袁杰教授那裡，他則用更沉穩的態度回應學術工作。他開始引導低年級學生做專題，並主動擔任學生口試的引導提問人，讓研究室的整體運作更加順暢。陳教授某次私下對其他老師說：「從仁這孩子，不光是穩，他心裡有束光。」

而那束光，是愛，也是一種信念。

那年冬天，他和秦森森一起參加校內歲末學術感恩餐會。許多老師與學生看到他們手牽手進場，會心一笑。有些曾經耳語的人，也沉默了。

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對不屈於言語與制度的戀人，一對真正願意同行的人。

而梁從仁知道，未來還會有很多風聲、很多誤解，但他已經學會不再害怕。

他只問自己一件事：「我是否忠於自己的心？」

只要答案是「是」，那麼不論風多大、雨多猛，他都會堅定走下去。

因為她在那裡。

他的秦森森，在他心裡的森林裡，一直都在。

第二十八節

東京的四月，櫻花開得正盛。鴨川水邊，一排排櫻樹在晨光中晃動著粉白色的花瓣，像時間的雪靜靜墜落。

溫又良住在京都大學附近一處老舊卻安靜的租屋，房間不大，書桌靠窗，牆上貼著滿滿的便條與手寫公式。桌角堆著厚重的專業書籍與日文期刊，電腦螢幕前常常亮著泛藍的程式畫面。

這裡，是他博士生涯的起點。

來日本之前，他做好了萬全準備，語言能力、研究計畫、教授信任、交換實驗數據的管道……但到了現場，才發現沒有什麼準備得了人生真正的壓力。

他所在的研究室學風嚴謹，教授和學長姐幾乎不主動指導，大家都默默地埋首在自己的專案中。生活中最常見的畫面，是通宵在研究室、微波便當配速溶咖啡，以及每週例會上來自教授冷冷的質問。

第一個學期，他每天早上七點出門，進實驗室，晚上十點多才回租屋，有時甚至直接睡在研究室的摺疊椅上。壓力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選錯了方向。當初在臺灣，他可以在冷靜中清晰分解問題，但這裡的孤獨、語言隔閡與極高的要求，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撐得下去。

某日深夜，他收到指導教授寄來的長文回信，內容鋪天蓋地地指出他提出的模型邏輯有重大漏洞、實驗設計重複性低，還質疑他對「數學直覺」的運用是否過於依賴既定經驗。

他在研究室的白牆前站了很久，然後默默關掉電腦，走到窗邊，望著外頭無人的京都街道。

那一晚，他打給了久未聯絡的好友梁從仁。

鈴聲響了幾下，那頭傳來熟悉又溫柔的聲音：「喂？溫又良？」

「嘿，是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努力壓住。

「你這傢伙，這麼久才聯絡，是怎樣？去當忍者了？」梁從仁笑道，語氣熟稔如昔。

溫又良也笑了：「有點像。只是現在不太像忍者，比較像……精神時光屋裡的老鼠。」

「喔喔，是不是被教授罵了？被模型逼瘋了？」梁從仁一語中的。

溫又良嘆氣：「怎麼你都知道……」

「因為我也過啊。我後來才知道，學術的苦不是看不懂，而是知道自己懂了也不一定做得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下，那是一種遠距離才有的理解——跨越了語言、時差與現實的框架。

「說說你吧。」溫又良說，「你跟森森，還好嗎？」

「嗯……其實，這幾年過得也不算順啦。」梁從仁聲音轉為平靜，「我曾經一度休學，原本那兩次申請都沒上，最後是重新準備一年，才進來現在的碩士班，跟陳袁杰老師。你知道他吧？」

「當然知道。以前你不是很怕他嗎？」溫又良笑了出來。

「對啊，那時候他坐在系館的玻璃辦公室裡，我都不敢走進去。」梁從仁也笑，「結果現在他成了我的導師。」

「森森呢？」

「她一直都在。」梁從仁頓了頓，「她比我更穩，比我更知道怎麼生活。我們現在住在學校附近的房子，是她爸媽幫我們付了頭期款……我努力工作，當助教、改作業、做研究。日子不富裕，但每一天都很實在。」

聽到這裡，溫又良靜靜地望著窗外。夜色中，鴨川的水波閃爍著燈光，像是回憶的碎片漂浮其中。

「我有時候會想起我們在系辦前抽菸、在自修室吵架、在咖啡廳互相罵對方的日子。」溫又良忽然說。

「嘿，還記得那家老咖啡廳？我們還被老闆趕出去過。」梁從仁大笑。

「我記得你那時候說：『讀不讀研究所沒差啦，反正我一定要活得有尊嚴。』」

「是啊。」梁從仁語氣沉了些，「但現在我才知道，有尊嚴地活著，不是靠嘴硬，是靠一點一滴地去撐過每個難關。就像你現在那樣。」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

溫又良低聲說：「有時候真的很想回台灣，哪怕只是在系館旁喝一杯7-11的美式。」

「那就回來啊。回來走走也好，看看我們的首府搖滾社現在搞什麼鬼，順便……見見老朋友。」

溫又良鼻頭微酸，但他壓下了情緒。

「我會的。」他說，「等我撐過這一年，我就回去看你們。」

「我會等你。森森也常問起你。」梁從仁說。

兩人久久沒有掛斷，讓這條通訊線像一道橋，跨越了京都與臺南、跨越了時間與夢想的落差。

有時候，一通電話，就是抵擋孤獨的全部力量。

那晚，溫又良回到書桌前，打開那封教授寄來的信。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讀了一遍，然後開啟MATLAB，再次修改參數與模型。

窗外櫻花仍在飄落，而他知道，撐過這一年，撐過這片花雨，他會帶著堅定的心，回到那個讓他變得堅韌的故鄉。

回去，見他想見的人。

第二十九節

冬季的京都，被銀白雪色輕輕籠罩著。鴨川的水面結著薄冰，古老寺院的屋簷上掛著結霜，街道上的行人穿著羽絨外套、圍巾繫得緊緊的，吐出的氣都在空氣中凝成一縷縷霧氣。

溫又良站在關西機場的出口處，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剛從深夜的研究室回來沒幾小時，他還沒完全睡醒，眼神迷蒙，卻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遠方，一對熟悉的身影正拉著行李向他走來。

「欸欸欸，又良，又良！」梁從仁興奮地揮手，背著相機包，笑容像回到大學時。

秦森森則戴著毛帽，笑著補上一句：「你這傢伙真的瘦了耶！」

「研究生哪有不瘦的。」溫又良微微一笑，「歡迎來日本。」

這是他博士生涯以來，第一次有人從台灣來看他。

三人在京都車站前喝了杯熱抹茶拿鐵，隨即直奔訂好的溫泉旅館——嵐山山腳下的老式溫泉民宿。

旅館建築古樸，屋瓦厚實，溫泉區隱藏在山谷中，天然石泉與熱霧交錯，宛如仙境。

那晚，兩人訂了雙人露天湯屋。溫泉池後是一整面打開的木格門，外頭積雪尚未完全融化，白色與熱霧交織，靜謐無聲。

「好美……」秦森森脫去浴袍，一身雪白肌膚映入梁從仁眼中。她身形玲瓏，腰肢纖細、皮膚在蒸氣中泛著粉嫩的光澤。

梁從仁原本坐在泉中，看到她走進水裡，一瞬間心跳加速。

「你這樣穿……應該說不穿……太犯規了吧。」他低聲笑著，伸手把她拉進懷裡。

「你不是說泡湯可以放鬆身心？我只是想讓你更放鬆一點。」她眼中閃著調皮與柔情。

兩人擁抱在泉水中，雪靜靜地落在屋檐。秦森森靠在他胸口，嘴唇貼上他濕潤的肩膀，手指輕輕滑過他胸膛。那一夜，溫泉中的水不只是溫熱，更像是燙人的情意。

激情之後，他們披著浴衣坐在小桌邊，喝著梅酒，看著雪。

「這樣的時光太奢侈了。」秦森森說。

「但我們值得。」梁從仁輕吻她的額頭。

是夜，嵐山的夜晚靜謐無聲，雪花如羽毛般飄落，銀白覆蓋整片森林，連小徑都柔軟了起來。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隱藏在竹林後頭，木造建築低調優雅，屋瓦上積雪成層，燈光從紙窗映出柔和的金黃，彷彿一幢與世隔絕的秘境。

旅館內部安靜而溫暖。走廊上舖著榻榻米，每走一步都會發出細微的聲響。梁從仁與秦森森手牽手走進他們預訂的雙人湯屋。拉開紙門，入眼的是一池冒著熱氣的溫泉池，泉水倒映著木格窗外飄落的雪。池邊擺著兩件摺好的浴衣與一壺熱騰騰的梅酒，空氣中混合著木頭香與硫磺的氣味。

「這地方……也太美了吧。」秦森森輕聲說，站在池邊凝望著那片白雪與蒸氣交融的畫面。

她解下圍巾，脫下厚重的外套，脫得只剩一件貼身白襯衫與黑色絲襪，身形纖細卻曲線明顯。梁從仁站在一旁看得微愣，這些年即便他們早已習慣彼此的身體，每次看到她仍舊會怦然心動。

秦森森轉過頭，嘴角帶著狡黠的笑：「你愣著幹嘛？不是說泡湯可以放鬆嗎？」

「我是放鬆……只不過視覺先受到了衝擊。」梁從仁苦笑，脫下自己的外套，走近她，手指輕輕解開她襯衫的扣子。

她沒有抗拒，只是微微仰頭看著他，眼神閃爍。當衣襬滑落肩膀，她裸露出光潔的鎖骨與柔嫩的皮膚，身上溫熱與寒氣交會，讓她微微顫抖。

「你真的很會製造氣氛。」他低聲說，伸手把她抱入懷中。

「不是氣氛，是你太容易被我誘惑。」

兩人赤裸地走入泉池，泉水接觸皮膚的瞬間像是將所有疲憊與煩惱都溶解。他讓她靠在自己胸前，手環住她纖細的腰，她則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人靜靜看著窗外的雪。

水面浮著些許花瓣，那是旅館特地準備的薰香花浴。秦森森伸手撥弄，撩起幾朵浮花，又讓它們隨波蕩開。

「這幾年真的辛苦你了。」她忽然輕聲說。

「我也要謝謝妳。」他靠近她的耳邊低語，「沒有妳，我大概不會熬過那些被拒絕的日子，也沒辦法堅持走到現在。」

她輕笑：「你現在可是一個研究生、助教、學術新秀，過去那些眼光根本不重要了。」

「但妳一直都看見我，這才是我最需要的。」

說著，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額頭，再是鼻尖，最後是嘴唇。

那是一個溫柔而深沉的吻，沒有急切，卻飽含濃烈的情意。她回應他的吻，雙臂緊緊圈住他的頸項，整個人貼近他胸膛。泉水拍打在他們肩頭，雪從窗外飄落，時光像凝結了一般。

接著，是更深的擁抱。他將她輕輕抬起，讓她坐在泉池邊沿，低頭親吻她的鎖骨、胸口，一點一滴。她緊閉雙眼，咬著唇，喘息著低吟。他的手指滑過她濕潤的肌膚，從頸項到腰際，動作溫柔卻明確。

「我們這樣……會不會太放縱？」她在他耳邊輕問。

「我們只是把愛留給彼此。」他低語，吻住她。

溫泉的水晃動著，波紋層層蕩開，兩人的身影融合在蒸氣與夜色中，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後來，他們穿上浴衣，坐在榻榻米上，點了一桌小火鍋與日式便當。秦森森頭髮還濕濕的，盤起來後鬆鬆垂著幾縷，紅潤的臉龐配上小火爐的微光，顯得特別可愛。

她拿起一顆熱騰騰的烤飯糰，遞到他嘴邊：「你吃這個，我覺得比你中午買的團子還好吃。」

「妳也吃。」他咬了一口，然後把剩下的湊到她嘴邊。

兩人互餵，一邊聊天一邊笑鬧。整個旅館靜謐無聲，只有他們房裡的笑聲清脆傳出。

吃飽後，他們坐在窗邊的榻榻米上，看著外頭的雪越下越大。秦森森靠在他肩膀，指著遠方的山影：「這裡真的像夢一樣。」

「嗯，但我希望這不是夢，而是我們的日常。」

「會的。我們以後可以每年都來泡湯。」

「然後拍底片照、吃鯛魚燒、吵架、又和好。」

「你不要每次都把吵架算進未來啦！」她嗔怪地捶了他一下。

他笑著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因為和妳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不想錯過，無論是歡笑還是爭執。」

「……你變得會說話了耶。」她臉頰泛紅，但眼神明亮。

他吻了她的手背，低聲說：「因為我怕妳不知道我有多愛妳。」

雪仍在下，而他們的愛，在這樣一個寒冷又溫暖的夜裡，悄悄加溫，深植彼此心底。

隔天清晨，他們一同走訪嵐山的森林小徑。高聳的竹林夾道，微風輕拂，冬陽穿透竹葉灑在地上，腳下的雪被踩得吱吱作響。

他們手牽著手，一邊散步，一邊拍照。

「笑一個！」秦森森舉起底片相機，「我今天要拍一捲滿滿的你。」

「我也來幫妳拍。」梁從仁從她手中接過相機，認真對焦。

他拍她望著天空的樣子、咬著三色團子的側臉、手伸進他口袋取暖的畫面。底片快門聲喀嚓喀嚓，是他們此行的記憶封存者。

中午，他們吃了巷口的鯛魚燒店，每一口都是熱氣與甜蜜。

「我怎麼覺得你比鯛魚燒還甜？」梁從仁咬著魚尾，笑著說。

「你這個人真的很會亂用甜言蜜語耶……但我喜歡。」她咬住他嘴角，笑容狡黠。

幾天後，兩人把溫又良從研究室拐出來，一起前往大阪一日遊。

「拜託啦，又良，你每天都宅在研究室會變成化石耶！」梁從仁說。

「對啊，難得我們來一趟，不出來玩太過分了。」秦森森也抱著他胳膊撒嬌。

終於，他們拖著不情願的溫又良走進熱鬧的心齋橋，吃章魚燒、喝熱清酒，還強迫他拍大頭貼。三人在機台裡擠成一團，溫又良始終面無表情，秦森森忍不住笑出來：「你這個人真的不會享受生活耶！」

「我已經很努力了。」溫又良微微嘆氣。

「你就是腦子太冷靜，連吃章魚燒都在分析比例！」梁從仁哈哈大笑。

「但我還是很感謝你們來。」溫又良說，聲音低沉卻真摯，「有你們在這幾天，我才突然想起來……原來日子不只有計畫跟報告。」

那晚，三人在旅館的房間喝酒閒聊，談起從前首府大學的日子。

「我現在常常覺得——」溫又良看著手中的酒杯說：「——我想回去，不是因為台灣比較輕鬆，而是因為那裡有我想念的人。」

梁從仁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會等你回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台灣都還是你的家。」

「還有我們。」秦森森補上一句。

外頭飄起了小雪。三人相視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未來還長，但這一刻，他們把時間暫停，只為記住這一場跨越歲月與距離的溫暖相聚。

夜深了，旅館的外頭一片靜謐，窗外只聽得見山間微風與稀疏蟲鳴，燈火通明的房內，兩瓶清酒已經見底，茶几上擺滿了幾個空盃與下酒菜的殘渣。梁從仁與溫又良相對而坐，臉頰泛紅，眼神卻越發清亮。

「欸欸，我說，溫又良，你老實說啦……」梁從仁舉著空酒杯，晃了晃，「你到現在怎麼還單身？你是和尚嗎？」

溫又良被酒氣薰得微醺，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低頭替自己倒了一盅清酒。「和尚也會生氣吧，被這樣講。」

「不是啊，我認真說的。」梁從仁湊近他，酒意讓他的語氣變得直接又無所顧忌，「你長得也不差，腦袋又好，氣質還有點那種……孤高感，很多女生應該會喜歡才對。」

「孤高……這形容詞。」溫又良自嘲地笑了笑，抬頭看著梁從仁，「我只是覺得，感情這種事，沒那麼急吧。」

「怎麼說？」

「我不是不渴望愛情。」他頓了頓，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語氣卻比方才更緩慢也更認真，「但我現在做的研究，是我真正熱愛的東西。我每天起床、進研究室、寫程式、跑數據、整理資料、思考現象背後的邏輯與數理……這些事佔據了我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神。」

「你醉心於學術。」梁從仁點頭，忽然間理解了他的孤單，「可是，人總是會想要有人陪啊。」

「我知道。可是我更怕分心。」溫又良眼神低垂，彷彿藏著無數難以出口的情緒，「一旦我愛上一個人，我不會只是放一部分的自己進去。我會整個人陷進去……那對我現在的生活來說，是一種危險。」

梁從仁靜默片刻，才低聲說：「可是你不孤單嗎？」

溫又良笑了，輕輕搖頭，「孤單是會有。但我從大學開始就學會跟孤單共處。寫論文、做模型，這些東西能讓我專注，也讓我覺得自己不是白活著。」

他轉頭看著窗外一隅的月光，語氣忽然變得悠遠：「我有時會想，等我老了，如果還是這樣孤身一人，躺在異國的病房裡，是不是有點太可憐。」

梁從仁愣住。

「所以……我想，等我博士念完，我還是會回台灣。」溫又良語氣輕柔，卻帶著堅定，「我不想死在一個沒有我家鄉語言、沒有我熟悉味道的地方。」

「魂歸故里嗎？」梁從仁低語。

「嗯。」溫又良點頭，「那怕我一輩子沒結婚、沒成家，我也想最後能躺在自己的語言裡離開。這聽起來或許很老派，但我真的這樣想過。」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

「我懂你在說什麼。」梁從仁忽然出聲，語氣沉穩，「其實……我也有一陣子幾乎放棄了自己。你不在的那幾年，我被拒絕三次研究所入學，每一次都被說『不適合學術路線』。」

溫又良轉頭看他，眼中是難得的驚訝。

「真的？」他皺眉，「你沒跟我說過這些。」

「那時候也沒臉說。」梁從仁苦笑，「我也曾經懷疑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念書，甚至一度休學，靠打工過活。可是我放不下，我還是想念，就慢慢整理資料、練習寫讀書計畫……最後終於考上了。現在是陳袁杰老師的學生。」

「他人怎麼樣？」溫又良問。

「很好，很包容我。知道我有些情緒化，也知道我喜歡鑽牛角尖，但他從不打壓我。反而會告訴我：『別在意其他人怎麼看你，忠於自己的心最重要。你愛不愛秦森森？愛，就勇敢地愛。』」

溫又良點點頭，臉上浮出難得的柔和表情，「這個教授……挺像你需要的那種人。」

「是啊。」梁從仁望向天花板，「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感謝你以前一直對我那麼嚴格。如果不是你那種邏輯清晰、堅持效率的態度，我可能也沒辦法撐過那段黑暗期。你教會我怎麼拆解問題、設定目標、別被情緒淹沒……雖然我學得很慢，但我真的記下來了。」

溫又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然後忽然舉起酒杯。

「為什麼舉杯？」梁從仁笑問。

「為我們還沒失去聯絡，為你還在台灣努力，為我還有故鄉可回。」溫又良語氣平靜而篤定，「為我們還能在異國他鄉，這樣喝到天亮。」

梁從仁舉起酒杯，與他碰了杯。

「敬你，溫又良。」他笑說，「雖然你感情方面遲鈍到不行，生活品味接近零，出門像個資料夾，但你是我最值得信賴的朋友。」

「……謝謝你的誠實。」溫又良苦笑，「你的人身攻擊，跟以前一樣直接。」

「但我還是想你。」梁從仁看著他，眼神真誠，「雖然你有時讓人抓狂，但你是我人生裡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一直都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台灣，真的回來。」

溫又良低頭，手輕輕摩擦著酒杯邊緣。

「我會回來的。」他說，「但我不想只是回來。我想以一個完整的人回來，一個能教書、能寫論文、能獨立站在講台上的人。到那時，我會再回到這塊土地上，不只是為了魂歸，而是為了貢獻。」

他說完，兩人沉默了幾秒，然後都笑了。

「好啦好啦，我聽得快哭了。」梁從仁揉了揉眼睛，「你這傢伙平常都像冰塊，講話卻還是能讓人鼻酸。」

「你還不是一樣，動不動就感性。」溫又良淡淡地說。

「感性才是人啊。」梁從仁撇撇嘴。

夜越來越深，外頭的天色也漸漸轉為淡藍。兩人對坐在桌前，一邊聽著窗外的晨鳥，一邊看著茶几上那些空酒瓶與吃了一半的花生米，內心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與踏實。

這一夜，他們聊了青春、聊了未來，也聊了那些曾經沉默不說的思念與牽掛。

他們知道，不管人生將來會有多少改變，這段友誼，是不會變的。

第三十節

七天的旅程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盡頭。從東京的車站出發那一早，風仍是冷的，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像是對冬季抱持著一貫的沉默與節奏。梁從仁與秦森森站在月台邊，拖著行李，朝著站在對面的溫又良揮手。

「好啦，我們要走了。」秦森森穿著米白色的大衣，臉上掛著不捨的笑容，「你要保重，別再悶在研究室太久，多出來走走。」

「我知道。」溫又良推了推眼鏡，依舊是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卻比以往多了一分溫柔，「你們也要好好加油，路上小心。」

梁從仁走上前，拍了拍溫又良的肩膀，語氣帶著些難得的感性：「有機會就回來。台灣不是沒你的位置。」

「我知道。」溫又良淡淡一笑，「等我準備好了，就會回去。」

列車進站，風捲起兩人腳邊的落葉。梁從仁與秦森森登上車廂，一回頭，只見溫又良的身影矗立在月台邊，在冬陽下顯得瘦削而堅定。

車門關上，火車緩緩駛離。人生的軌跡，又一次分岔。

回到台灣後，秦森森迅速投入未竟的研究計畫中。她在歷史系的研究領域中早已累積相當多的資料與田野筆記，而這次從日本帶回來的文化觀察與文獻拓展，成了她下一階段研究的助燃劑。

某天下午，她站在國家圖書館五樓的閱覽室窗邊，看著陽光灑在桌上的紙筆與檔案。她的計畫案《日本近代地方神社制度與台灣殖民地文化重建之比較研究》正式獲得中央研究院年輕學者資助，獲得的經費遠高於預期。

「森森，這案子真的不簡單啊。」系上的林主任親自來道賀，「我們看好你未來往學術界發展，這幾年你做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裡。」

「謝謝老師，我會更努力。」秦森森語氣堅定。

她知道，這是一次起飛的機會。她在歷史文本裡找尋的，不只是資料，更是一種文化與記憶交錯的意義。

而這條路，她會一直走下去。

另一邊，梁從仁也悄悄迎來了屬於他的重要轉捩點。他的論文初稿《城市音景與聲音符碼在公共空間中的訊號傳播研究》獲得陳袁杰教授的高度肯定，並在校內研究競賽中拿下優勝。

「從仁啊，你的進步我真的看見了。」陳教授在研究室喝茶時對他說，「剛來時你有點懵懂，但現在你對問題的掌握度、理論脈絡的整理，都很有水準。我正在規劃明年的一個跨系合作計畫，想帶你一起上。」

「真的嗎？」梁從仁眼睛一亮。

「當然。」陳教授笑著點頭，「我看好你，你要繼續保持這種學術的熱情與專注力。尤其你跟森森這種互相鼓勵的情感，是很珍貴的資產。」

梁從仁回到座位，看著桌上的筆記本與一疊疊資料。他知道，這條路很辛苦，但在這一刻，他真心喜歡這種投入、挑戰與自我成長的節奏。他與秦森森在學術上的並肩進步，讓這段感情多了一層精神上的共鳴與信任。

而在遠方的京都，溫又良也並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

進入博士班的第二年，他的研究《拓撲空間中的動態群體協調性模型》不僅受到指導教授的賞識，更在一場數學國際研討會中被點名表揚。演講結束後，數位業界與學界的代表接連向他拋出橄欖枝。

「又良，考慮一下畢業後留在這裡吧。」他的指導教授大杉昌弘在會議後拉著他，「我可以幫你安排助理教授的位置，京都大學這裡需要你這樣年輕、專注又有想法的研究者。」

溫又良微微一怔。

這是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在京都留下來，意味著進入日本頂尖學術圈，意味著穩定的教職、良好的資源與國際交流的無限可能。

但他只是靜靜看著教授，淡然一笑，「老師，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但我想，等博士畢業後，我還是會回台灣。」

「為什麼？」大杉教授難掩訝異，「你在這裡的發展會比回去更順利吧？」

溫又良靜了半晌，終於低聲說：「因為我想回到那個我最熟悉的土地。我想把我學會的東西，帶回去教給那些像我以前一樣迷惘的學生。」

大杉教授沉默片刻，最後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我尊重你的選擇。」

夜裡，溫又良走在回研究室的路上，手中提著便當盒，身旁是晚冬特有的濕冷空氣。他抬頭望向漆黑夜空，那些曾經無數次令他困惑的未來選項，如今漸漸輪廓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路不會簡單，但他會走回去，踏在那片屬於他，也屬於記憶的土地上，重新出發。

旅程結束了，三人又各自回到了生活的軌道上。但這七天的相聚，像是生命交會時，彼此燃起的一道溫暖火光。

未來或許還會再分離，但他們都在努力活成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這條路，不再孤單。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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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我們都沒有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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