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 第五章

范倍晨是包住糖衣的毒藥，習昕言是這樣想的。

對方現在蹲在習昕言身前，替人揉着膝蓋的烏青。

習昕言低下頭，看着對方的頭頂，觀察着他。

范倍晨沒有說話，全神貫注在他手上的工作中。

安靜的、專注的、仔細的、目不轉睛的。

他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不厭其煩地重複推散瘀血的動作，每一下都溫柔至極，生怕受傷的人喊痛。

下午的太陽從窗外透進來照在他深邃的輪廓上，為他度了一層光；無數微塵在陽光底下漫天飛舞，為他作出襯托。

習昕言平靜下來。

「你不需要做這麼多。」

對方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

而是倒了一些藥油在自己手上，把它搓暖，再抹到習昕言的大腿上。

藥油正在發揮作用，被抹過的地方遍體溫熱，整個房間沉浸在藥油中的的草藥味裡。

那是令人懷念的味道。

習昕言生在高科技的世代裡，醫療藥物飛速發展，市面上能夠隨手可得的成藥越來越來，藥廠紛紛推出更多以以前方便的藥物、藥布取代傳統治療的方法，既衛生又省時。

看醫生的診金並不便宜，他每次病了都自覺不嚴重，經常臨病不求醫，單靠購買成藥捱過去。

而跌打醫館更是許久未曾拜訪，僅僅在偶爾幾次替自己抹過藥油。

然而藥油氣味極大，而且難以散去，對於他要上學或上兼職的日子而言並不友好；而且塗抹藥油相當費時，不比藥布一貼方便，現代人也沒有幾個願意花這些時間，唯有上個世代留下來的長輩堅守傳統。

故此習昕言自己也沒抹過多少次。

只是藥油自有它的效用，跌打損傷實是抹藥推揉恢復得快，所以至今才沒有被世代拋棄。

看着眼前的人低頭專注，習昕言仿佛看見范倍晨與回憶中的身影重疊。

「很快就不痛了。」

⋯⋯

「很快就不痛了哦。」

習昕言的媽媽曾經也溫柔地對他這樣說。

那時候他才七歲，市面還沒有現在那麼多遊戲機，他特別喜歡下課後到小區公園那裡玩，滑滑梯、盪鞦韆，普通不過的遊樂設備也能玩得樂而忘返。

那天，他父親帶了一輛自行車回來，那是一輛沒有輔助輪的兒童自行車，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家小孩領到小區公園說要教他學習。

在他們的認知裡，騎自行車是求生技能之一，所以等到習昕言長到合適的歲數，他的父親就趕鴨子般的讓他學會騎車。

習昕言的父親不是一個擅長教育孩子的人，他的教授方針本質是放養，因此把人領到公園之後，只說了幾句騎自行車的竅門，其餘的就讓他自己領悟了。

年幼的他怕跌倒，一個人跟自行車纏磨了許久，也沒有騎出多少步，父親看不下去，直接在他的車後推着走。

習昕言又踏了好幾步，見後面的父親已經鬆開了手，他以為自己學會了，又勇敢地踏了幾步加速，然後立即失了平衡，他連人帶車應聲倒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忘了之後是怎麼回到家，可能是父親背着他回去，也可能是父親牽着他慢慢走回去，反正到最後習昕言還是沒有學會騎自行車。

那自行車是租的，父親見人摔得厲害，暫時就放棄了念頭，之後也沒有提過了。

他小時候倔強，小孩子的身體皮細肉嫩，即使摔得皮破血流也強忍住不掉眼淚，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應該因為這些小事而哭。

只是一回到家，母親問了一句「痛不痛？」，他就淚如雨下，一發不可收拾了。

從前的他還有母親替自己抹藥，還有母親的呵護和關心。

還有母親溫柔的一句：「很快就不痛了哦。」

直到現在，人長大了，習即言才知道，能哭也是好的。

哭了至少知道自己不是麻木了，自己還會傷心，還會難過，還會寂寞，還會想有人關心。

自己還是個人，能哭也是好的。

⋯⋯

習昕言直愣愣地看着蹲在身前的人，他的視線突然就開始模糊了。

一滴水珠突然落在范倍晨的手上，他頓時一怔。

抬頭望向那人，只見他低范頭俯瞰自己，那雙陽光照不到的眼睛裡溢滿淚水，正在一滴一滴落下。

范倍晨有點手足無措，難道是自己又弄哭人了？

他馬上撤開撫在人膝蓋上的手。

「⋯痛嗎？」

對方沒有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他又想了想。

「那是⋯餓了？」

畢竟現在都三、四點了，還沒有正經的一頓飯下肚。

范倍晨暗暗責罵自己，說照顧人不但照顧到床上去，還沒有飽飯吃，這算哪門子的照顧？

這回習昕言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點頭了。

范倍晨飛速站起身來收拾地方，順便把對方的衣服拿去洗了，又不忘替那人被上外套，然後選了一家最快送到的外賣店下單，不出四十分鐘，樓下的門鈴就響了。

為了賺錢，外賣店和外送員也是拼了。

范倍晨又把那人招待到一樓飯廳，跟那人好好的吃了一頓飯，這時衣服洗好了也烘乾了。

他把衣服遞過去，習昕言有點遲疑，最後還是接過去，把衣服換回來了。

范倍晨本不想留住對方太久，在別人家裡總是會不太自在，又看在對方不想回家的份上，讓是決定問問本人的決定。

「你想留下來，還是回家？」

這次習昕言不再猶豫了。

「回去。」

……

范倍晨又把車庫的車開出去了，開走之前還不忘通知一聲父母。

這次，他得到了習昕言小區的地址。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情有些愉悅。

習昕言所住的小區由他家開過去大約三十分鐘，那是一個很完善的小社區，小社區發展得早，區齡較久，設備卻完善。

唯一缺點大概就是離學校遠，乘車上學會較久。

但是對有車人士來說毫無負擔。

習昕言所住的公寓在小區外圍，那裡靠近馬路，范倍晨直樓把人送到公寓樓下，主動提出要替人把東西送上樓卻遭到拒絕。

范倍晨直接在公寓樓下目送那人上樓。

過了幾分鐘，他正打算上車離去，又見那人冷着臉提着包從公寓十堂走出來。

習昕言見那人沒有走，還跟個霸道總裁一樣，挨住車身抱着手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跟那人對視一眼，轉頭就走。

范倍晨笑逐顏開追在那人身後。

「怎麼了又下來了？」連話語裡都能聽得出他心情雀躍。

「忘了買菜。」

習昕言繼續前往他的目的地。

「我陪你去。」他又跟上前來與他並肩。

「你很閑？」

「功課今晚回去開始做！」范倍晨充滿活力，突然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你呢？還夠時間嗎？」

「通宵。」

范倍晨跟着人走了五分鐘，來到小社區的菜市場。他沒有跟父母買過菜，每次都是在車上等的人，鮮有幾次也是跟父母去超市。

他對四周一切都很新奇，左顧右盼，看得習昕言都覺得自己在帶小孩，還要叫他安分點。

下午六點多上碰上下班的時候，菜市場的人流比較多，范倍晨一米八五的高個子在人群裡特吃別顯眼凸出，許多主婦和阿姨都明張目膽地看過來。

「哎，小言，這是誰啊？長得這麼俊俏。」

凍肉店的阿姨見習昕言身後跟着一個高個子大男孩，忍不住跟他調侃兩句。

「⋯⋯」

習昕言是這家凍肉店的熟客，之前每次去補給食材的時候都被阿姨拉着說話，這種地方本來就少年輕人去，加上很多阿姨都很會認人，他最後被人煩得招架不住，還是告訴了對方名字。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小社區內的菜市場店主都知道有個年輕的男孩常常來買菜了。

他低頭數着錢，一抬眼就感受到旁邊熾熱的視線。

范倍晨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同學。」

「邀請同學來家裡玩呀？阿姨多送你三只雞翼，這麼瘦，吃多一點！」

「嘿嘿，謝謝阿姨！」

這次輪到范倍晨忍不住搶着答話。

「⋯⋯」習昕言無語了。

繞了一圈菜市場，手上的袋子越來越重，東西越買越多，拜范倍晨所賜，這天的收獲比平常更加豐富。

范倍晨參觀似的溜達了一圈，又繞回來跟着人，替人擔了一半重量。

這下子想要是不請人家吃頓飯也過意不去了。

回到家裡，范倍晨光明正大的走進屋門，待習昕言在廳裡招待過他一番後，房裡走出了一個穿着居家服的少女。

「啊？誰啊？」對方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范倍晨聞聲用眼尾一瞥，對方跟習昕言長得很像，年輕也差不多，也不外乎是兄弟姊妹之輩。

范倍晨見人心情不好，不敢直接答話，然後有人就替他答了。

「同班同學，有錢人。」

范倍晨身形一頓。

「有錢人？」對方聲音若帶驚訝，又重複確認，「你的同學？有錢人？」

「是吧，住小別墅。」

習昕言三言兩語就把人家的背景都抖出來了。

「呃⋯你好？」這次輪到范倍晨震驚了。

「啊，隨便坐，家裡有點亂不要介意。」

她說完之後跟着習昕言進了廚房。

范倍晨趁着這個間歇打量了整間屋子，那是一間生活氣息很重的房子。他四處張望，屋子看上去就三百尺左右，一進門兩側是高至天花的櫃子，一側是衣櫃，另一側是鞋櫃，形成一條只有四、五步的小走廊，而地下正胡亂放着幾雙鞋子，無人整理。

再往前走兩步便是個很小的客廳，有張四人飯桌，還有電視；除去衛生間、廚房外，還有兩個房間，一間房門緊閉，另一間則是剛剛習昕言的家人走出來的房間。

范倍晨在這裡無所事事，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一邊豎起耳朵聽着廚房裡傳來的聲音——

「我不是跟你說過帶人回家之前跟我說嗎？這裡只有你住嗎？你不會問不會跟我溝通嗎？我允許了嗎？」

「又不早點去買菜，現在都幾點了？等你煮完吃完都半夜了！」

「叫你買的東西都買了嗎？叫你辦的事都辦了嗎？不回來不會早一點通知？喜歡臨時才說是不是！」

廚房裡一直只有一個人說話，習昕言沒有回應。

炒菜的滋滋聲開始變大，伴著着鍋鏟碰鍋的鏗鏘聲和油煙機運作的聲音徹底把那僅餘的人聲掩蓋，

不一會見那女孩出來，揚眉對他打招呼，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習昕言隨便煮了方便快捷的三碟小菜，范倍晨絲毫沒有跟人客氣。

吃過飯後，他還想再留一會，習昕言只想盡快趕人走。

他把人趕到門外就關上門，回到屋內去洗澡，誰知洗過澡後出來又見范倍晨坐在客廳裡。

習昕言莫名其妙。

房裡的人聽見衛生間的動靜，連門都沒開，人也沒露直接從裡面喊話出來。

「你同學說有東西親自給你，我把他帶回來了。」

果然是那人的手筆。

范倍晨見習昕言穿着短衣短褲出來，又看見那人身上的傷痕。

除了腰背、膝蓋外，手臂上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疤痕，是習昕言之前上快餐店的兼職時在廚房裡燙傷的，當時辣辣刺痛的傷痕早已變成一塊塊不同膚色的花紋，現在再處理已經太遲了。

范倍晨見了，二話不說就把人拉了過來，從兜裡拿出了一支藥膏，用棉棒仔細地替人逐一抹在疤痕上，連細小的刮痕也不放過。

那是一支除疤藥膏。

他不打算揭開這人的傷疤，但他希望自己能夠修補它。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kYmGsoYf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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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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