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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夜的古怪惊梦,醒来时忘了精光,没有一个的印象比睁眼时光中的灰尘漂浮的场景来得深刻。空气和光都叫人感知到夏季,而考虑到这理应是秋天的第二个月又能算作怪事一桩:仿佛这白色的城市像是常年如夏一样。我在套上外衣时埋怨这个家庭富裕的女主人,一时差点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直到看向镜子才猛然想起:老天,他在这栋房子里!这念头刚出现我就带上钥匙冲了出去,丝毫不管这其实压根不是我自己的房子,张张木门也相似,昨夜一片漆黑,我既不记得路,这也不是座简单而不至于迷路的房子,只是在其中漫无目的地乱转,像是极有信心能将他找到一样。说来奇怪,似乎更胜过对职业目标的嗅觉,我的确在寻找他这件事有一种幼兽寻找成兽的直觉,没过多久就转到了一处方型的庭院,看见他站在里面,穿着一身黑色的,同修士所穿那一种相似的圆领上衣。阳光之热烈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已经接近冬天,于是人也之能接受:这是夏天,而我很高兴能看见他站在这么明亮的阳光下,这场景本身比这城市常夏的事实更惊奇。“马克西米利安!”我叫道,而他回过头来,对我那状况很惊奇,但最终只是微笑:我已经发现我在他面前实在只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口袋中的纸笔还提醒我此行的原因,我几乎都要厌弃那由我自己选择的职责。霎那间我日后要累计的财富,应当维持的名声和赖以生存的智性都微不足道同在别处听闻的传闻一样,只是些有模糊印象的故事,既没有不可推翻的必要性,也没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早上好,海因茨...”他看着我,用手扶助我的身体,好奇地看着我,笑容变得善意又欣慰,似乎在为我而感到高兴似的,“我之前可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的样子。我猜你昨晚睡得不错,是吗?”他猜错了后者,但那有什么关系?第一条说得不错,我在接触到他的瞬间就觉得世上再没有如此幸福的事了;能待在他身边,无怪我的财富和名声都退回了一个微不足道,岌岌可危的境地了...我在那时想到昨晚对我冷嘲热讽的女人,一并将她嫉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由此我问他原因。“原因?”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您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我根本不在意那是不是合适的,或者季节是否是反常的——你应当在阳光下看他的眼睛,就能理解我的失常。一双值得被剜出,保存,留在梦中的眼睛...美丽已经反常,又因真实倍增可怖;我不顾这些,只对他说道,声音也像孩子一样尖锐:“她看起来对你不好——是的,昨天她还责骂了你。”“责骂?”他眨了眨眼睛。“我恐怕不记得...”我简直歇斯底里了,虚伪!“她说你是个虚伪的人!”我叫道,“真是一派胡言...再也没有比你更真诚的人了...”“噢,噢, 噢。可爱的人...”他听了之后反而真正地笑了起来,轻轻地摇着头,“你能说出这话,真是个可爱的人。”“她那么冰冷!马克西米利安,”我不管他这反应,继续说,“你不想要更暖和一点吗?”他仍然在笑,甚至更加开心了。“不要担心,你不用担心,亲爱的,”现在他用上了过去那个口头禅,而一时间昨夜的忧愁似乎也一时被阳光蒸发,笑得肩膀都开始颤动,“天哪——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原谅我...”就这样我怔怔地看着他在庭院中笑着,似乎看见了一个从没认识过的人,又因为他熟悉而本应如此一样,感到亲切又快乐。一阵小心翼翼的快乐,我察觉到那是,当我看见他这么明显而自然地笑起来的时候,我想为什么我没能让他多笑一点,又或者我已经知道,这状态注定不能被允许长久,因此不愿意去打扰他。而显然有这想法的不止我一个人——当我抬起头我看见那女人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抱着手臂站在那,眼睛则看着他;然而这时间过去了,我看着他回复到那样平和,温柔,像个圣女一样美丽的样子,用一种自责又轻柔的声音告诉我,他正是觉得她很温暖,才想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不,我想不应该这么说——我的妻子让我觉得奇怪....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您真的询问我,先生,”他轻声解释道,“我感到自己不应该有妻子。 我感到自己什么也不该有 ——但她实在温暖,所以在我领悟这事真正的后果之前,我就已经答应了她,而现在也不确定是否应该使它成真。那几乎是种应当去告解的罪了,如果您真正了解我的为人,会知道最冰冷的人该是我。你们都是多温暖的人...”他说着这话,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而那实在奇怪...他很快将它移开,告诉我可惜他不习惯告解。“我不习惯这件事,因此如果您真的有兴趣,也许得花上一点力气去探寻我的...”他犹豫了一下。“我的..您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我发誓我不会阻止你。”
但我只沉浸在那感触中,直到她开口。“显然,你会比找到自己的房间更容易地找到我的丈夫。”她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开口,将我从那野兽般无拘束的状态和孩童似的无理中解放出来,同时释放的还有那萦绕不去的冰冷。他的手在这夏日阳光之下同冰一样,让我伸出手想问他的手为什么这样冷?但他已经转过头同她问好:艾莉莎。这名字被以一种特殊的柔和念出来,好像蒙了一层纱一样,而我仍然被留在背后,从方才的状态中被扔回自己真正的身体中:当我看向镜子,我应当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让刚才的一切像个沾染微弱亵渎的幻觉,倘若它仍然能被豁免,只是因为我还没将这事告诉任何人。秘密赋予了它纯洁的表象,缄默又铸造其懦弱的虚伪。“无论如何,开饭了,先生们...假使你们之中有人会做早餐也好。”她打量我一会;那凝视倒让我站直身体,感到自己非得挺直脊梁,不能让她看出我心中所想才好;但从那条夜路开始,这一愿望便被证明是徒劳。我几乎有那感觉,认为她在对我的一瞥中已经知晓刚才我显示出了如何的愚蠢痴态,但她只是朝我一笑,显出在逗弄一个在社交场合逗弄不合礼数醉汉似的玩味。“怎么,诗人——我自然不指望让客人做饭,但也许我能问问你在自己家中是否下厨?”“不。”我嗫喏道,觉得那声音压在嘴唇下。“我明白了。”她则没卸下那笑容,仍然瞧着我,“您的夫人进不进厨房?”我摇着头。“仆人?”她不放过我。“我没有结婚。”我告诉她;这样,她最后看了我一眼,上半身靠在立柱上,身后的光影几乎是透明的。“来用餐吧。”她最后同我说。
一顿没味道的早餐。她显然并不是厨艺不佳,原因只在于我心烦意乱。房子本身不给我造成压力,而没有一个仆人的事实只增添安静的可人——无论谁来做客见到三个人在一张这样巨大而正式的长桌面前用餐都会觉得奇怪;我不怀疑一个人拾掇这么大一幢房子绝非易事,甚至可以说是件不可能之事,然而除此之外,那安静并不使人反感,甚至让人尝到时间缓慢流动的甜美之处。你自知赚到了时间,更何况我很珍惜能和他待在一处的时间。用餐时我也看着他,自然不是明目张胆:很多年前我就注意到他用餐时很安静,礼仪标准到严格,且同他的体格相比实在胃口极小,像个在社交季被逼减少进食的少女。“如果你好奇:他没有味觉。进餐对他来说并不是件享受的事。”最终,不是他,而是他的未婚妻发现了我的目光,同我和她认识之后的每一次一样。我转过头时她正切着盘中的一块带有血丝的肉;使人惊奇,但在她身上我不能说意外。一个从早上开始就吃生肉的女人。“没有味觉?”我重复她扔给我的话,但刀叉移动,她的眼珠看着血丝,嘴唇自然没有颤动。“啊,是的。”这不免让他注意到我和她的对话,只是丝毫没在意其开始的原因。“我很年轻的时候生了一场病,那之后几乎就尝不出味道了。”现在他已经用完早餐,在桌对面看着我和这女人,手则靠在脸颊旁。“我猜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你说是吗,马克西米利安?”她很快接上,眼睛没有看他,语气也同这件事没有丝毫值得惊奇的部分一样平淡而无起伏。他回忆起来,微微皱了皱眉头。“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吗,亲爱的?那我想也许....”“二十一。”她则否认。我看见他露出个微笑。“那就正好是你出生的那一年。”这之中我只是处在不断的惊奇中,一是因为她的年轻。她的处境显然表明她是位很富有的继承人,亲族或许早年就去世了,留下如此财富任她处置,而这样的女人往往是不乐意这样年轻就结婚的。或者是,即使她愿意,她也显得比实际的年龄要更年长;至于我的思绪转到他身上更是惊奇不已:我之前就已经惊讶于十几年过去,他竟然同那时略无变化,而十几年前我就认为他比我更年长,但是他的实际年龄我则从来没企图探寻或过问;思及此处我忍不住将那张脸,连同露出的颈部和形体的状态注视,任谁都不会认为他超过了三十岁,甚至于会不倾向用接近盛年男子的状态来将他形容。盛年的男性普遍暗示一种丰润的自信和满溢的精神,而即使不准确,用二十后半的已婚女士来描摹那类感觉也许更恰当。总归总,我向来感到形容他是一件难事,更多的形容只是创造新的漏洞。而当他察觉到我吃惊,表情只是变得更柔和。“您会奇怪...”他要说,而我慌慌张张地打断了他。“不,别说!我会自己弄明白。我和你说好了...”“所以今天你要出去...那是好事,诗人。待在这里我恐怕你要什么也写不出来。”他没有回复,她则先开口,餐盘中的血色红肉已经消失。她身材苗条,可吃得一点不少。“容我一问,之前我就听你说,要写关于他的事。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话音刚落我已经气愤不已。“玩笑?女士,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凝重过!”她闻言,不满丝毫不比我显露出来的要更少,片刻之前她还挂着那副使人不愉快的笑容,现在却连微笑都收敛了,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那我不幸也要告诉你,你会妨害到我!”她的眼睛不再看我,而转向长桌对面的那男人。“你在想点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看她对他恶语相向,然而她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口不言,手指扼着桌边。我听他叹了口气:“我已经答应他了。”她仍然没有回答;看她那样子,我甚至害怕她会站起来,用那餐刀咋他胸口上捅几下。但最终反倒是坐在她对面的人站起来,绕过桌面走到了她面前,弯下腰看着她。这时她才气得发抖,压根不让他碰她。“你可以什么也不做,但千万别妨碍我!”她对她未婚夫说,有一会似乎将我忘了。正当她端起餐盘要离开时,此重新注意到我,瞬间火冒三丈,用含着恨意的声音勒令我到城中去。“现在就离开——找你的素材去,你这窥探秘密的东西。”饶是情况如此,我也惊叹于她这忽如其来的怒气。好一会她的声音才恢复原先的冷静,替我指明了出去的路,告诉我应当取哪一匹马去城中,又应该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以为您会直接将我轰出去呢。”我告知以真心话,她却瞪我一眼。“你可以放心,”她送我出去,在我身后说,“要是您真的妨害到了我,我不会对您客气的。”“我连您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我实在无奈,说来奇怪,反而是这样无厘头的场面让我自在了不少,而她则不再直来直去地回答我,只告诉我去到城里。“你到了那自然会知道。”这个名叫艾莉莎的女人最后同我说道:“倘若这样的事都打听不到,您的美名也是空谈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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