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馬天宇——《青衣》http://bd.kuwo.cn/yinyue/371415?from=baidu
年少不懂事的時候,也曾形影不離過。
赤司征十郎以前滿巷子亂跑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極清秀的小男孩。
黑子是模樣極乖巧懂事的那種孩子,又天生有一種知書達禮的文雅,赤司遇見他時,黑子七歲,自己八歲。對方正極有耐心地安慰一個因瑣事哭得一抽一抽的女孩子,眉頭輕輕皺著,嘴裡一直奶聲奶氣念著什麼勸解的句子,嘟嘟囔囔聽不清楚,但聲音很好聽。
赤司一下子對這個孩子產生了莫名的好感,跑過去問東問西,又拿出大哥哥的樣子,和黑子一起把那女孩子送回了家。一路上又買糖葫蘆哄他們、又講好玩的故事,唬得兩個孩子極佩服地看著他。
從這以後赤司就經常找黑子去玩,帶著他一塊兒滿街道跑,赤司是當地大家赤司府的正妻長子,其母逝去後又只他一個孩子,自是身份地位不同旁人。他的荷包里總是裝滿了銀錢,帶著黑子遊街串巷,喜歡什麼便買什麼。
黑子雖然知道赤司的身份,但對他來說,那時並沒有對那個身份有什麼確切的認知。在他那純粹無暇的世界裡,赤司先是他的朋友,然後才是個有錢孩子。
赤司曾經問他為什麼不去上學,黑子說自己得學戲,他的父母都在戲團打雜,他得學戲,好像是給老闆還什麼債。赤司一臉好奇地問他怎樣的戲,黑子便在河邊拿出架勢,有模有樣給赤司唱了一處這幾日在學的,赤司聽完直拍手叫好。
黑子又問他不用學戲嗎,赤司說他得上學,黑子說他父母也教他認過幾個字,也很喜歡看一些詩詞卷,但是老闆不讓他看雜書,讓他看戲文,而自己也沒錢買。赤司聽了便開始給他偷拿家裡的藏書,後來膽子更大些,把那家裡世代珍藏的絕版書也拿給黑子看,所幸黑子是個惜書人,看書又快,赤司也沒因此惹上什麼麻煩。
那時還小,信步溪邊、共登蒼山;
但日月催人,長著長著、兩人慢慢就意識到彼此身份的區別了:赤司家裡對赤司的要求一天嚴過一天,他是要去科考的人;而黑子的更多時間也被扣在戲園裡練嗓子練身段,他卻是個要去登台的戲子。
兩人閑聊,都不再無所顧忌地談起家裡的事:赤司再不給黑子講家裡被各路客人送來什麼稀奇古怪的寶貝、黑子也不給赤司再唱什麼新學的戲文。
閑話也是越傳越廣,都說赤司家的大少爺真真風流、十一二歲就知道包養一個小戲子。兩人聽到這種話只是震驚,見面的時間地點也越發謹慎,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攜手跑在大街了。
那日下很大雨,兩人約在城郊一個廢棄的廟裡見面,雨下太大,但兩人都擔心對方要赴約,便都去了。
赤司裹得厚厚實實,戴一個斗笠、撐一頂好大的傘,還拿了一些點心;可惜黑子的廉價油紙傘早在半路被雨打個稀爛,冒雨跑了過來,凍得瑟瑟發抖。
赤司在廟裡一見到他便急了,嘴唇凍得青紫,拿起自己的斗篷便給他擦頭髮擦身子,又手忙腳亂用廟裡的剩柴起了一團火。
他抱著黑子在那裡烤火,拿斗篷把黑子裹得嚴嚴實實,兩個人一言不發、各有心事。烤著烤著黑子卻哭了,爆髮式地停不下來,聲音哽成一團。
赤司一開始還只是一個勁重複叫他別哭,後來不知怎麼也哭了起來。兩人相擁而泣,外面的雨打得噼噼啪啪,裡面的人哭得稀里嘩啦。
很久兩個人才冷靜下來,黑子笑說難得見個面都浪費時間在哭上了。他起身給赤司唱了一段,他很久沒有給赤司唱過戲了。
唱的卻是一段《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黑子的戲功見長,舉手投足間已頗有幾分韻味,但唱得哀傷而悲切,唱完長嘆一口氣,鼓足勇氣,開了口:「赤司君,我覺得…」
赤司卻早預料到他要說什麼,起先一步站起身來,堵了他的嘴。
「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他喃喃地重複。
「別讓那些市井惡意的揣測斷了我們的情誼!別去理他們,別去理他們…」
還和從前哄小孩似的語氣,黑子沒有應聲,依舊心事重重。兩人之後坐著沉默好久,再沒有誰肯開口說話。
回去後,赤司聽聞黑子當晚高燒,還是淋了雨的緣故,躺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三天。
兩人仍舊保持著聯繫,但能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
流言卻仍不見少、甚至越傳越臟,傳到家裡時其父大怒,叫征十郎過來問話,對方卻是死活不承認。
後來竟然有三個月沒見赤司少爺到街上走,大家都傳那孩子挨了打、被關在府里好好看書。黑子在戲園聽到這句話時一聲沒吭,只哀哀嘆了口氣,周圍便有人竊竊地笑,黑子沒理他們,一個人獨來獨往、變得愈發沉默起來。
三個月後赤司總算得赦能出去走走,他心裡昏沉沉,不由自主走到黑子的住所。
他知道一月前黑子粉墨登場的消息了,名滿京城、都說他唱得極好、眉眼極有神,可他心裡總是擔心,他以前出入戲園也極多,那些出了名的幾個人物,少不得被各方人士糾纏。
隔著樓梯,他偷偷窺去,黑子卻坐在院子,和一個少爺模樣的人聊天。那人一臉挑逗而放肆地看著黑子,時不時刻意說些猥瑣的話來,黑子只是不覺狀,坐在那裡也不生氣,臉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笑容,很迷人、但只有他能看出那是刻意的假笑。規規矩矩坐在那裡和對方聊天。
赤司心裡窩了一肚子的火,走過去拉著黑子就要離開,那人先是嚷嚷起來:「嘿,我和黑子先生會客,哪來的無禮之徒?」仔細一看是赤司,悻悻然閉了嘴,只說下次再來找黑子先生談天。
赤司也不理他,拉黑子上了閣樓,便把門一摔,冷笑:「你倒真有閒情逸緻!」
黑子坐在椅子上不吭聲,很久才開口:「那您要我怎麼辦呢?」
「\'您\'?嗬,好個\'您\'字,你何必現在要和我劃清界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問你,那傢伙是什麼人?」
黑子平眼看他,目光里卻無幾分神采:「只不過是來拜訪的客人罷了。」
「客人?」赤司愈發冷笑,「當真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是你做什麼的客人?你才剛剛登台,好好唱戲就好,倒也接起客人了!難道我於你來說,也不過是假面待人的客人嗎?」
他話一出口便覺得說得重了,心裡仍舊氣著、但又恐哲也惱他,只是個把拳頭攥了個緊。
黑子從不曾聽他說這樣的話,赤司以前從未拿他戲子的身份取笑過自己,心裡生氣起來,倒也起身怒視他:
「那您要我怎麼辦呢?我不像你,從小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我不像你,從小就不用察言觀色、處處擔心怕會不會得罪什麼人!我生來就被父母還債壓在這裡做戲子!你只讓我不要理睬他!可他又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惹急了對方人家告訴老闆,是想怎麼拿我出氣就怎麼拿我出氣的!偷偷弄死一個戲子又有誰會在意?難不成我去報一個你的大名?橫豎別人都以為你養著我,如果我報一個你的名字是不是你就能買下我?老闆只認錢,這裡是戲園!不是學府!不是公子私塾!我們必須曲意奉承、我們只能笑臉迎人,你以為我萬事有的選擇?」
他說完只站在那裡渾身發抖,赤司後悔起自己說重話氣到他來,只愣愣地看著他,兩個人就這麼尷尬著。
忍了很久,黑子才壓抑著沒再次哭出來,終於收斂起所有的情緒,擺出一張冷臉對著赤司。
「我早就想說了,我們倆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各人有各命,何必勉強?從今天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別再互相糾纏了。」
赤司獃獃地看著他,半晌才失魂落魄地開口:「小時我們在一起,如何快活…」
「可我們已不是小時了。」黑子打斷他,無力地擺擺手,「去吧…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赤司狠了好久的心,終於出了閣樓,跌跌撞撞往下面走,回去了他的住所,一路上再無回頭。
而赤司一出屋子,黑子只躲在樓上、偷偷隔著窗縫向外看,定定地盯著赤司遠去的背影,眼淚終於不用再忍,撲簌簌地團團往下流,打濕了他的粉面。
那一年,黑子十四、赤司十五。相識不過七年,已是變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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