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莊子.雜篇.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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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挑包策馬,直奔邯鄲城外。
自兩天前莊周說得趙文王放棄養劍士後,太子悝怕那些劍手對莊周不利,派人向莊周道︰「留在宮中非長久之計,夫子不是說來趙並非貪圖千金之賜嗎?今以駿馬相贈,讓夫子避過殺身之禍,聊表我趙國臣民心意。」莊周亦猜劍手們不會善罷干休,畢竟邯鄲城內劍手三千,一人割一刀,自己亦只好投胎化蝶了,想到這裡,搖了搖頭,淡然笑道︰「如此已勝千金。」
莊周離宮,一切不動聲色,卻還是被三名劍手跟上了,提劍馳馬欲殺莊周,一追六十里。
華北平原天地曠曠,三騎噬尾不捨,追至邯山山麓,在一條破落的農村中,莊周突然下馬,抽出腰間長劍,三名劍手見狀,勒馬翻身,亦從背上抽出一劍。涼風吹過麥田,金黃色的大地徐徐擺動,四人隔著阡陌對峙。
劍手之中,一人踏前一步,朗聲道︰「聞得先生劍術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請賜教﹗」莊周右手虎口放鬆,長劍墮地,淡然笑道︰「實不相瞞,莊周不懂舞劍,也不會反抗。」
後面兩名劍手聽罷大喜,搶前靠近莊周,一人將劍高舉過頭,蓄勢就砍。本來發言的劍手提臂一送,青銅劍身透體而出,心急的劍手已然命喪。
「甚麼﹗」另一人忙轉過身子,橫劍於身前戒備,慌張喝道︰「阿餘﹗你幹甚麼?」
「阿禽,殺不懂劍術的人,你不以為恥麼?」那個叫阿餘的人反問。
「混帳﹗你一道追來,不也是要殺他報仇嗎﹗」阿禽沉下身子,一邊防著莊周趁亂逃走,一邊喝問阿餘。
阿禽不明白這與恥不恥有何相干。他們追這個男人,就是為了報仇,報他壞人衣食之仇。邯鄲劍手三千多人,全仗趙文王設館照顧起居,現在因為莊周幾句說話,趙文王雖然沒有閉館,但劍手中流傳,趙文王是不會再傳召他們獻技的了。
阿餘頹然一笑道︰「殺了他,榮華富貴也不會回來的。」言訖收起架式,劍尖向地。
「你殺自己的同伴不更可恥嗎﹗混蛋﹗」阿禽望著地上已死的劍手憤憤地道。
阿餘反唇譏︰「我們有哪天不在殺自己的同伴呀?」
「我不跟你沒完沒了﹗」阿禽再也忍不住,長劍向阿餘右肩斜削下去,阿餘提劍擋開,以劍刃壓住阿禽的劍身,阿禽腰間用力,引劍橫削,阿餘手肘被長劍割傷,跪倒地上,疼痛令他大氣猛喘。
阿禽見阿餘受創,回首尋找莊周。莊周一直蹲在旁邊觀看,投入得幾乎捧起身後茅舍的酒要喝,看見阿禽殺氣騰騰向自己走來,他拾起身後的酒埕,撕開蠟封遞予阿禽︰「唏小伙子﹗要不要喝一點,我們倆乾了它﹗」
阿禽望了望埕中琥珀色的酒,笑道︰「何不我把你殺了,一個人乾了它。」
莊周站起來,將酒倒在地上,阿禽饒有興味打量莊周︰「你在為自己奠酒吧?也好,免你說我獨佔一埕。」
「殺甚麼,你看我死了,但我覺得你已經死了。」
「老頭子,都在劍尖上還要耍嘴皮嗎﹗」
「你說我在劍尖上,說我為自己奠酒,只因你眼中只有劍與酒。」
「廢話。」
「酒色養成的氣,能夠隨手御劍嗎?」
「哈 ﹗你這老賊真好笑﹗我自鬥我的劍,到底干你甚麼事?你他娘的偏來壞我好事﹗」
阿禽自孩提始就被送到館子,學擊劍纏鬥技巧。十六歲時參加比試,技壓同門,成為趙國六百挑一的好手,一直在趙文王的武場中表演殺人,每日如是,愈爬得高,愈殺更多人,都是一同崢嶸的劍手。
「不懂身邊環境,又如何生存於天地之間?」
「老賊,你一把年紀,不去耕田來說教。我現在就送你去陰世,來生記住學乖一點。」
「你擔心我的來世啊?你真好人,其實我也擔心你的現在。喏,你看?」
阿禽一回神,莊周手上的酒埕忽然爆碎,琥珀色的酒嘩啦嘩啦灑滿一地,本來在後面的阿餘在自己耳邊吁吁喘氣,胸部有點麻痺,而小腹卻好像濕了一大片。寒光與血色反照在阿禽的面上,阿禽鄂然的表情也倒映於地上的酒與血中,良久,阿禽方明白,自己已經被伏在背後的阿餘殺了。
阿禽死後,阿餘走到莊周跟前,拱手說道︰「夫子,你走吧。」莊周微覺沒趣,反問一句︰「你呢?」
阿餘抬頭輕嘆︰「邯鄲我是不能回去的了。」
莊周問道︰「足下身手不凡,何不投身軍旅?」
阿餘苦笑道︰「夫子,鬥劍與行軍,很不同。我們從小就在館子中成長,館子中的人總把那些抱頭扭頸的功夫捧得天高,殺人,不過為了討得館主與主公歡喜,為了討賞;上陣殺敵,又是另一回事了。」
莊周也明白,劍手名頭雖然好聽,但生死相搏也不過博主人歡喜,希望主人從指隙中施予一星半點機會給自己,實與弄臣無異。
此時太子悝帶著百多士兵匆匆趕來,見一劍手與莊周相對,即下令五十士兵將劍手重重圍住,阿餘就在包圍之中刎頸自殺了。
近衛牽過一匹馬,示意莊周上馬,莊周揮了揮手,淡淡道︰「我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也不欠趙國甚麼。」
太子悝以為莊周假意推辭,試探問道︰「夫子不怕再遇上劍手嗎?」
莊周笑道︰「這在於趙王而不在於我。趙國一天不取消這種考選劍手的制度,只怕死的不只莊周一個。」言訖揖手作別,走進華北平原廣大的麥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