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域陀來到金教的神殿。神殿並不難找,因為山南城的建築都是以金教神殿為中心向外輻射擴展的。
這座神殿中央設有一座巨大的熔爐,熾熱的浪潮從內部輻射而出,殿壁上刻滿了鍛造工藝的象徵紋路。
他在門口求見一名姓朗林的教士,不久後,一位身著教袍的女修士安娜·朗林走了出來。
「歡迎,我從未在這兒見過你,這位……遠來的旅人。」她微笑著說。
「日安,修士。」域陀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有些問題。」
他提出了那個關於「工作是否真的能賦予意義」的疑問。
安娜的回答簡單而直接:「親身參與,才能理解。」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有成為金教的教徒,才能理解這個教義?」
「不是『才能』,而是『最直接』的方法。」她平靜地說,「你應該來參加下個月的沙彌亞節,這是我們最重要的節日,每位信徒都熱切渴望體會那神聖性的一刻。」
這句話讓域陀微微皺眉。他需要的是解釋,而不是體驗。
「去看看吧,出門走走總沒壞處。」回到住處,他的出租屋室友羅蘭·碧昂又在勸他,那股焦躁感又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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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域陀離開神殿時,他的腦中仍在思索這些話的意義,但感覺還沒走幾步,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安土安!」
他轉頭,看見薛文止正站在鐵匠鋪門口,朝他揮手。域陀走了過去。
「你去神殿了?」薛文止哈哈一笑,「怎麼樣?教士們怎麼說?」
「安娜…」域陀誠實地回答,「她叫我參加下個月的沙彌亞節,親自看看,這樣我才能理解。」
「太好了!我正打算邀請你去呢!」薛文止興奮地說,「別說什麼有的沒的,沙彌亞節是這地方最精彩的活動,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具體是什麼活動?」
「沙彌亞節不只是金教的重大節日,它還是一場真正的工匠盛宴。你會見到各種各樣的鐵匠,他們來自全國不同地方,有的打造兵器,有的製作農具。今年更特別,據說教庭接到了一件神聖器物,鍛造坊為此已經打造了許多令人讚嘆的作品呢……」
他拍拍域陀的肩膀:「我敢打賭,當你看到一塊生鐵在火焰中化為利刃時,你就肯定會了解些什麼的。」
域陀低頭思索,然後點了點頭:「希望如此。」
然而,他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理由是——
在那樣的場合,他也許能更容易察覺到那道監視著他的視線,找到真正的威脅來自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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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彌亞節當日。
清晨,城市中已經充滿了敲打金屬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炭火的氣息,彷彿整座城市都在為這一天燃燒起來。
「怎麼樣?這場面是不是震撼?」
薛文止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很開心。
「的確。」域陀承認,不過吞下了後半句話,「但是比起首都那兒的差得遠了。」
神殿外殿前,整個廣場被臨時搭建的大型鐵砧與火爐填滿,無數鐵匠在烈焰旁忙碌著,汗水與火星交織,他們的臉龐閃爍著炭火的紅光。
「這一天不只是神聖的儀式,還是個工匠們互相學習的機會。」薛文止興奮地說,「你能看到來自不同地方的技術,獨特的鍛造方式,呀,那兒好像是蛛絲大師!安土安,恕我失陪,蛛絲大師很難見到的,他來這裡一定是因為那件聖物!」
域陀點點頭,然後環顧四周,這一切確實與他的舊信仰截然不同。在綸殿臨,正神教的教義裡,一切價值與目的就是遵從至高神使的命令而行事,信眾只要服從就能獲得救贖。
然而,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全情投入地打造自己的作品,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證明了透過「工作」確實能找到生命與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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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誰有資格判定這就是答案?就像九十九個零分的考生和一個九十九分的考生,他們臉上對應的喜悲可能完全是相反的,域陀深知這個道理。
「知識和能力最不足的人,反而最容易高估自己。」「群眾易受欺騙,而難以覺醒。」——這些課堂上學過的話語在他腦海中迴盪。
域陀站在廣場的一角,注視著眼前的景象。每個鐵砧前的工匠們按照相同的節奏鍛造器物,敲擊聲有節奏地響起,宛如一場無聲的合唱。
這種重複的勞動就是意義嗎?域陀·親歌,敲打了鐵砧二千四百七十四萬三千二百九十一下,這就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價值?
他想起剛才在沙彌亞節開始前,他在神殿裡漫步時遇見了一位侍女。
她日復一日地打掃神殿,擦拭著黃金鑄成的地磚,為教士們準備儀式的祭品,但她似乎對所有宗教活動毫無熱情,只是機械地執行著職責。
當他向她問起金教時,她只是淡漠地回答:「這是我的工作,其他的我不去想。」這番話讓他想起了過去在親歌府中的僕人團隊。
域陀繼續往前走,鐵器敲打的聲音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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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邊的長椅上,一對年邁的工匠夫妻靜靜地坐著吃飯。他們坐得很近卻相對無言,動作呆板,彷彿生命已經失去了交流的意義。
域陀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性——人是否終將被日復一日的重複所馴服,直至喪失思考的能力?
他深深體會過這種感覺。在逃離綸殿臨之前,他不過是個戴著面具的軀殼,重複地說著謊言,重複地衡量著每個寒暄過的人的剩餘價值。
「無所謂吧……反正人人都這樣做,這一定是對的,無所謂吧。」
「域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順從它吧。你的角色是統治,不是思考。當每個人都適應自己的角色,社會才能穩定運轉,人才能生存。」在他的記憶中,父親亨利曾冷漠地說過。
無論是神殿的侍女,鐵砧前的工匠,還是那對老夫妻,他們靈魂中的活力似乎已經消逝。
然而,更讓他不安的是,在注視這一切的同時,那道若有若無的視線似乎又出現了。他能感覺到某個人正在暗處觀察著他,就像這麼多年來在綸殿臨中生活時一樣。
域陀轉身,迅速融入人群之中。他穿梭在忙碌的工匠之間,試圖甩開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汗水與煙塵的氣味充斥著鼻腔,周圍此起彼落的敲打聲讓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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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土安!你跑哪去了?」薛文止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重頭戲要開始了!」
「重頭戲?」
「你不記得嗎?我上次告訴過你了。」薛文止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在北方發現了一件聖物——據說是沙彌亞右手佩戴過的護手,是傳說中祂身上無敵戰盔的一部分呢。在環遊山南後,它將會被安置於綠衣池港的神廟內殿,只有金教的核心成員才能接近呢。」
他神神秘秘地說:「據說主神像也在那裡,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否有幸一睹其風采……」
域陀還想要再問,但廣場中央逐漸安靜下來,人群自發地分開一條通道。幾位穿著金色長袍的祭司緩緩走來,手捧著一個精緻的木匣。域陀注意到,匣子上雕刻著繁複的符文,在陽光下閃爍著古老的光芒。
「現在,」一位年長的祭司高聲宣布,「讓我們以最虔誠的心迎接伊智神的忠僕——沙彌亞的遺物。工匠們,展示你們的敬意!」
域陀看著眼前的場景,只覺得不可思議。工匠們紛紛將自己剛剛鍛造的器具捧到祭壇前,有的甚至用工作中受傷的手直接觸摸滾燙的金屬,讓血液滴落在作品上,再讓皮膚灼傷來止住傷口。他們的臉上露出近乎狂熱的表情,彷彿肉體的痛苦能讓靈魂得到昇華。
「這就是『靈魂與勞動合一』的象徵。」薛文止低聲解釋,「每一滴血都代表著工匠對伊智神的感謝。」
域陀站在原地,試圖理解眼前的一切。他看到工匠們的雙眼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聽到他們喃喃自語的禱告,這種近乎瘋狂的虔誠讓他感到不安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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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試試吧,」薛文止遞給他一件剛打造好的鐵器,「感受一下伊智神的恩典。」
域陀猶豫了一下,看著那件還帶著餘溫的器具。他試圖模仿其他人的樣子,讓自己沉浸在這種狂熱的氛圍中。
然而,當手掌觸碰到灼熱的金屬時,他只感受到疼痛,沒有任何神聖的感覺,只有做著愚蠢事情的感覺。
「哇!我……我不行……」
他放下器具,默默退到人群後方。他無法理解這種信仰,或許是他不夠虔誠吧?
火光映照著眾人的臉,他們的眼神虔誠,動作有條不紊,彷彿完全融入這個節奏之中。可他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掌心的新傷,覺得這根本毫無意義。
「搞什麼?那些人……」
他看著那些金教信徒,他們的臉上帶著深信不疑的神色,彷彿真正在這之中找到了某種「意義」。
可他只覺得可笑——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意義,那它與正神教的儀式又有何不同?
他意識到唯一真實的,就只有掌心的那灼痛,對他而言,這肯定比甚麼伊智神要來得真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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