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銀票尚存餘溫,念及湯氏壽辰迫近,姜清妍遂攜玲瓏策馬出府,大開錢囊預備耗費整日採買遊逛。
長街人聲鼎沸如潮湧浪疊,商幡招搖蔽日,沿道攤肆林立,商賈吆喝聲此起彼落。雕花馬車碾過青石板轆轆徐行,終在鬧市中央駐停。姜清妍扶著玲瓏纖腕踏鐙而下,裙裾拂過車轅沾染三分塵埃。
主僕二人皆作尋常布衣打扮,素紗覆面隱去容光。她們匯入洶湧人潮隨波逐流,任憑市井煙火氣將身形吞沒。
胭脂水粉攤飄散薔薇暗香,絹花鋪裡綾羅堆疊若雲霞,木刻攤前精雕飛禽走獸栩栩如生,更有餛飩擔子熱氣蒸騰,糖畫老人腕轉金絲。
諸般紅塵景致交織成錦,竟令兩世為人的姜清妍心湖微瀾,久違的鮮活欣悅自四肢百骸悄然復甦。
玲瓏興致尤勝主子,烏亮眼珠滴溜溜亂轉,恨不得將每處攤頭細細端詳。絨毛小兔糖人捏得活靈活現,她駐足凝望半晌;吹糖老者鼓腮吹出透亮金魚,她又驚呼連連。姜清妍見她歡騰模樣,忍俊不禁牽動唇角:「今日便縱妳採買個盡興,區區碎銀何須吝嗇。」
那廂玲瓏正拈著幾枝絹花反覆比較。梨花式樣花瓣層疊如雪,蕊心點染鵝黃,於京都確屬稀見。她耳聞主子承諾,杏眸霎時亮若辰星:「小姐待婢子這般寬厚!我想買這花贈沁香姐姐,她簪在鬢邊定似梨枝沾露。」說罷又挑枝含苞杏花,比在頰側顧盼生姿。
姜清妍頷首莞爾,信手揀選兩支點翠銀簪。簪首蝴蝶薄翅顫顫,蝶須綴米珠三顆,配那梨杏絹花竟是渾然天成。玲瓏喜滋滋掏出荷包付訖銅錢,復拽著主子擠到糖葫蘆擔前。晶瑩糖衣裹著山楂赤果,日光下流淌琥珀光澤,玲瓏嚥了嚥唾沫高喊:「老丈,勞煩取兩串最飽滿的!」
奈何素紗覆面難以下口,主僕二人只得拎著糖葫蘆四顧尋覓歇腳處。終在街尾覓得一方小攤,青布幔傘蔭蔽半邊,榆木桌凳拭得光可鑑人。攤主乃一雙中年夫婦,男人蹲踞灶前添柴,婦人立於案板前飛快擀麵。麵粉雪沫沾上她眉心汗珠,竟是半個食客也無。
「兩碗桂花酒釀圓子,四色糕餅各揀兩塊。」姜清妍擇了背光處落座,玲瓏忙執帕拂拭凳面浮灰。不過片刻,男人已端來青瓷碗碟。湯水澄澈浮著金桂,糯米圓子瑩白滾圓;綠豆糕壓成蓮葉形,紅豆酥烙著如意紋,另附兩塊棗泥方糕,熱氣挾甜香氤氳。
婦人擀麵間隙抬眼朝男人淺笑,那廂立時執汗巾替她輕拭額角。男人粗礪指節拂過婦人鬢邊散髮,眸底溫存似春水淌過。玲瓏怔怔望著爐火映照的雙影,連湯匙磕碰碗沿都渾然未覺。
姜清妍正欲調侃,忽覺袖擺微沉。垂眸見一垂髫女童扒著桌緣,紫葡萄似的大眼緊鎖她掌中糖葫蘆。女童雙髻鬆散垂落,臉蛋沾著幾道泥痕,藕色布衫袖口已磨出毛邊。她見姜清妍目光落下,倏地縮手藏至身後,喉間卻咕咚嚥下口水。
姜清妍將糖葫蘆遞近三寸,女童眼睛驟亮。未料她怯生生探爪半途,忽如乳燕撲食般迅捷擒住竹籤!黏膩糖漿沾上姜清妍素袖,赫然印出烏黑指爪五道。
「噯呀!」玲瓏驚得擲匙起身,抓過主子袖口使勁揉搓。那糖漬混著污塵沁入織隙,任憑擦拭反暈成灰褐雲團。
女童趁亂已奪過糖葫蘆,卻瑟縮於桌腳不敢妄動。冰糖裹著嫣紅山楂在她髒兮兮掌心顫抖,涎水沿唇角滑落衣襟。夫婦倆見此亂象,男人三步並兩衝來打躬作揖:「小姐海涵!這妮子是鄰舍綢緞莊家的閨女,平日慣愛四處野竄。污了您的貴重衣裳,實在該打該罰!」
婦人急拽圍裙擦拭姜清妍袖口,連聲賠罪:「這丫頭餓昏頭才如此失禮,晚點定讓她爹拿竹條子抽掌心!」女童聞言小嘴一癟,淚珠在眶中滴溜打轉。
姜清妍抽回衣袖淡笑:「稚子懵懂,何須苛責。」轉頭輕推玲瓏:「再去買串新的予她。」婦人慚愧得滿面通紅,男人忙切了盤滷豆干奉上。玲瓏狠狠瞪了女童一眼,終究跺腳朝糖擔奔去。
忽聞綢緞莊竹簾嘩啦掀動,一瘦削婦人踉蹌撲來。她劈手揪住女童臂膀厲叱:「作死的賠錢貨!竟敢冒犯貴人!」語畢揚掌欲摑,待瞥見姜清妍衣料織金暗紋,霎時面如土色:「小姐恕罪!這妮子爹死得早,奴婢疏於管教……」說著竟要按女童下跪。
「無須如此!」姜清妍攔住婦人,「那糖葫蘆我已咬過——」
話音未落,倏地橫來一雙蔥綠繡鞋狠踹女童後腰!紅艷艷的山楂球彈跳著滾進陰溝,竹籤咔吧斷成三截。女童慘嚎撲跌塵土,額角登時紅腫如卵。
「嗷!我的囡囡!」婦人瘋了般摟緊女童。姜清妍霍然抬首,只見萱嘉郡主被八名侍女簇擁而至,金線牡丹裙裾拂過餛飩湯漬渾然不顧。郡主持著鮫綃團扇掩口嬌笑:「清妍妹妹忒心善,縱得這等賤民蹬鼻子上臉。姊姊代妳教訓兩下,權當替妳立威了。」
姜清妍驟將女童護在身後,眸凝寒冰:「稚子奪食不過天性,郡主千金之軀何苦與孩童計較?」女童尖銳哭嚎刺穿市聲,路人紛紛駐足探看。綢緞莊婦人窺見萱嘉郡主髻間九尾鳳釵,膝頭一軟癱跪在地。
「放肆!」侍女抬腳踹向婦人肩胛,「郡主跟前豈容潑婦嚎喪?」玲瓏恰捧著糖葫蘆奔回,見狀如護崽母豹擋在姜清妍身前:「光天化日敢傷我家小姐!」
人牆已裡三層外三層圍攏。萱嘉郡主忽以扇骨遙指姜清妍,聲若黃鶯出谷:「清妍妹妹,不過串糖葫蘆值當動氣?妳如今貴為姜府千金,難不成還惦記著鄉下時半塊炊餅都要爭搶的窮酸脾性?」
字字誅心,圍觀者霎時議論如沸。玲瓏氣得渾身亂顫:「是妳的奴才動腳傷人!」
「我?」萱嘉郡主團扇半掩芙蓉面,丹蔻指尖點向伏地顫抖的婦人,「妳自己說,究竟是誰踹傷妳家娃兒?」
婦人摟著哭噎不止的女童,枯指深掐進孩子破舊夾襖。她不敢看姜清妍冷凝眉眼,額頭重重磕上青石板:「是…是這位藍衣小姐惱怒踹的…但妮子活該!求貴人開恩饒命啊!」
玲瓏怒極反笑:「好個狼心狗肺!方才誰替妳閨女討糖吃?」
萱嘉郡主悠悠歎息:「清妍妹妹何必威逼苦命人?妳我皆知民生疾苦——」團扇倏地指向圍觀人群,聲線拔高三度:「諸位評評理!姜家小姐為串糖葫蘆當街毆打幼童,可還有王法!」
唾罵聲如毒蜂竄起。賣花婆朝姜清妍腳邊啐口水,貨郎從筐底摸出爛菜葉。侍女見狀掏出金錠擲向婦人懷中:「郡主心善,賞妳治傷錢。」
婦人盯著滾落塵埃的金錠,顫手欲撿。姜清妍繡履卻猝然踏住金錠,素紗覆蓋下的眸光利如霜刃:
「事情未明之前,誰都不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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