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寒風拂過,夾著稀疏的雪絮,捲起了披散在肩頭的黑長髮絲。
望向赫連荷風,他毫無預兆的道歉令天涯微微震動,一時怔住了,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這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真心誠意地對他道歉,替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感到抱歉。
他並不習慣被如此對待。他自幼都不是受人關注或疼愛的孩子,從來只有被苛責的份,就是委屈也只能忍。而赫連覆雨冷情強勢,給予他的只有懲罰或獎勵,奉行的是原則與紀律,在這樣的關係裡,那個男人就是不能違背的準則,犯錯的人,也只會是他。
如此冷硬的生存方式就某方面而言,也是相對簡單的——倘若世上只有黑白對錯,一切理智冷靜,不摻雜一絲一毫情感,也就不會有模糊地帶,或產生更多不被容許甚至是逾越的情緒了。
⋯⋯倘若不摻雜一絲一毫情感。
而說到底,也不該是赫連荷風向他道歉的。
「已經過去了。」澀聲開口,天涯平淡卻堅定地壓過他的歉意:「這件事,不關荷風公子的事情。」
他身體受到的傷害癒合得差不多了,現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何況這場鬧劇,事實上也真的與赫連荷風並無關連,是他自己將對方捲入風波的,而他與赫連覆雨之間的衝突及至後來的暴行也不盡然是受到赫連荷風激怒的結果。
赫連荷風沉默片刻,神色複雜。天涯或許不明白其中緣由,但他是真心對他所面對至今的一切感到負疚。
從最初始的袖手旁觀,到多年來看著天涯在赫連覆雨嚴苛的手段下辛苦地成長,糾纏至今一步一步更加扭曲,除了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難受,同時也是替殘忍薄情的孿生兄長,承擔一點罪責。
無聲嘆了一口氣,赫連荷風下意識伸出手,想拍拍天涯的肩膀,一如偶爾輕撫妹妹的頭,一種單純安慰心疼的舉動。但手才抬起,立刻在空中就停住了。
像是條件反射,青年反應極快,已本能一偏身子,退了半步,巧妙而迅速地避開了他的手。
赫連荷風唇角掀起苦笑,從善如流地收回了動作。
看似馴順,天涯其實是個防禦心很重的人,從小就不喜歡與人接觸,除了赫連覆雨以外沒人摸得到他。而今長成了一個清冷靈敏的刺客,站著並不比他矮上多少,武藝甚至遠高於他,更是難以碰觸了。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CdOrUxom7
不只是肢體,他也很清楚,天涯固執內斂,就是對自己有幾分信任,也不會如實將心中所想說出口。
根據赫連玨音描述的慘況與他打探到的消息,他知道天涯這一回被折磨得極慘,連骨頭都斷了,也受到殘酷的羞辱,因此他怎麼也想不透,這兩個人是如何恢復平靜,繼續如常相處的。
一時失去控制的赫連覆雨也就罷了,天涯骨子裡性格很烈,這麼平靜冷淡的反應,反而令赫連荷風敏銳地感到不安。但他不說,誰也無可奈何。
「沒事就好。我只是想確認你平安無事。」不動聲色地打住這個話題,赫連荷風做了個手勢,示意天涯陪他在城牆上走一段,並率先邁開步伐。天涯無法,也正好順路,只能規矩地落下半步,跟在他身後緩步而行。
經過這片刻的對話,天已在不知不覺中亮了,四下鳥語啁啾,碉堡內也開始有僕役在走動。赫連荷風目光落在下方交班的影衛上,淡淡問:「聽說,你捉了到了個西域的奸細?」
公孫的回音剛剛便收到了,猜測黃離也已經在赫連覆雨的授意下,散佈了些無關緊要的信息,但赫連荷風可以這麼快得到消息,還是讓天涯有些驚訝,卻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赫連荷風哦了一聲,又問:「哪裡來的?」
這個問題有些機密,天涯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該誠實回答赫連荷風的每一個問題,也對他對此事異乎尋常的關切有幾分警覺。但赫連荷風神色平常,又是赫連覆雨的攣生兄弟,他也不好隱瞞,猶豫了半晌,還是如實道:「薩敏。」
聽見這個地名,赫連荷風的眼睛卻亮了起來,語氣透出一絲奇怪的急切:「他——我是說我哥,有什麼打算?」
這次天涯的回覆是搖頭,一句也不肯多說了。赫連荷風基本上從來不過問風雨閣的事物,赫連覆雨沒有明言禁止他參與,卻也乎不怎麼喜歡他干涉。
察覺到他略帶防備,赫連荷風輕聲笑了笑,表示不會再問了,讓他放心。停下腳步,他倚在城牆邊,目光向外望,有些悵然若失穿過遠處的山巒,落在某個遙遠不可及的地方。
「我的父親赫連無情,來自薩敏附近的一個部族。這個,你應該有聽人說過吧?」他平靜說道:「我認識一個人,正是來自薩敏。可惜他已經不在了,要不,聽見故地的消息,或許會很高興的。」
他生長於中原,從來沒有踏上過那塊未知的異域,但依稀記得幼時,父親曾在黃昏時分,將他抱在胸口裹在皮裘裡,跨上健馬一路奔馳至草原的盡頭,以馬鞭指著天際的雲霞,對他說:看,爹爹就是從那裡來的⋯⋯
太多年了,他們受母親影響太深,言行舉止與中原人士無異,而包含赫連無情在內的故人們也全化為了黃土,幾乎忘了自己身上流淌著的那一半的蠻荒血脈。但聽見故人的故鄉,還是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陌生的悸動。那是他與他們逝去的父親,最後僅存的羈絆。
天涯覷了赫連荷風一眼,安靜地聽著。他確實知道一些赫連無情的身世來歷,但大多都是在外行走時偶然聽來的。赫連覆雨從來不提自身往事,現在聽赫連荷風寥寥數語,這才意識到,縱使相處了十數年,他與赫連覆雨兄妹三人,其實對彼此的過去都全然不瞭解——似乎也沒有瞭解的必要。但知道了赫連荷風的一點事情,同時也是赫連覆雨的一點訊息,令他感到幾分怪異。
看著赫連荷風的側影,浮上他心頭的卻是那個有著一模一樣面容五官的男人。雖然是孿生兄弟,但比起恬淡的赫連荷風,赫連覆雨狠厲的性格似乎更是將這樣深刻的容貌發揮得淋漓盡致,總是做著最殘忍的事情,卻又異常冷峻妖美如魔神⋯⋯
全身骨節彷彿又默默地痛起。意識到自己思緒遊走,天涯打了個哆嗦,狠狠將注意力拉回眼前。
但同時也忍不住想著赫連荷風的疑問,為此感到一絲好奇——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動與不速之客,那個男人,有什麼打算?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9zvY6Ka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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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覆雨究竟有什麼打算,沒有人清楚。
當公孫侯領著一路人馬風塵僕僕地回到風雨閣時,已是三日之後。
站在城門前等著的天涯只消一眼,便明白了為什麼公孫侯這個一向以迅捷著稱的男人動作會這樣慢,神色還帶著點不尋常的赧然,同時也明白了這一幫如狼似虎的西域大漢,為何會受制於飛雪宮無力反擊。
率先進入的是一行騎在大馬上的男子,一共一十三騎,抵擋風沙用的頭巾包得嚴密,同闖入風雨閣的紅髮大漢一樣,只露出一雙雙妖異的眼睛。每個人的馬轡邊都懸著武器,散發出來的銳光不容小覷,但經過了惡戰及旅途勞累,不只人身形萎頓,就連壯碩的健馬都垂頭喪氣,兩眼無光。
緊跟在這十三騎後面的,是十匹個頭小些的長鬃馬,每一匹都駝著一個同樣穿戴得嚴謹的人,只是包覆著層層布料仍掩不住婀娜曼妙的曲線,顯然是妙齡女子。
最後才是幾箱帶著車輪的巨大檀木箱子,卻是由公孫侯手底的人推拉著的。
「他們帶來的人給飛雪宮殺了,這些是僅存的。」公孫侯低聲朝天涯道:「箱子裡裡外外我都查過了幾遍,沒什麼不尋常。」
他是個身材短小精幹的男人,對天涯掌權一事明顯並不服氣,但仍然恪守本分,並未多說什麼。
一行人連人帶馬被扣留在碉堡一處,由影衛層層看守,唯有為首的使者被允許進入火煌殿面會赫連覆雨。
這是一場極度機密的會談,並沒有第三者在場,就連天涯都必須留守在殿門口等待,無從得知詳細的情形。
直至華燈初上,赫連覆雨才步出火煌殿。
曳地的墨黑衣襬劃過石磚地,就連照到台階前的火光都微微黯淡了,但男人唇角卻微有笑意,傲然的神色沒有任何的不快。跟在他深後的使者也面帶微笑,精明幹練的雙目金光燦燦,顯然雙方達到了共識,彼此目前都有一定程度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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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候立在殿門口多時的天涯一眼,赫連覆雨下達了史無前例的一道命令:「備席,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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