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鎮。
地形依山傍海,往來四通八達,人民卻以傳統農業為生,相當純樸的小鎮。
錢慕牽著驢子走到鎮上時,天色已完全亮了。只見街道上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沿途盡是商家攤販,吆喝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錢慕平日雖居山林,但也時常下山買些生活用品,因此對鎮上一切皆是熟悉。
錢慕沿街繞了幾圈,感覺與平日並無不同,他想那些黑衣人行事隱密,肯定不會大肆張揚地打探消息,惹人注意。錢慕天亮後才不疾不徐地下山,一來是想錯開時間,避免與那些黑衣人正面接觸;二來白天人多,即使那些人還潛伏在鎮上,料想光天化日之下也難以有所行動。
既然自身安全暫時無虞,錢慕便來到了驛站,他昨晚不僅沒回去吃飯,甚至還徹夜未歸,羽老人鐵定是心急如焚,昨夜事發突然,他一時竟也忘了這事。於是寫了封信,簡單交代了下落,說明自己一切安好,要羽老人別擔心,然後將信將給站裡值班的驛工,託他送到山上。誰知那驛工正等著交班,已是無心工作,又見羽老人家裡偏僻,不願往深山裡去,所以本想拒絕,錢慕好說歹說,講明自己真有要事在身,又多給了兩三倍報酬,那驛工這才勉強答應把信送到。
「銀子可不是這樣使的啊。」錢慕伸手捏了捏錢袋,心裡嘆道。
時值正午,錢慕牽著驢往鎮上客棧去,客棧是眾人聚集之地,人多口雜,也許能探聽得到有關黑衣人的消息。到了客棧門口,將驢交給了前來招呼的夥計,進門就坐在外圍一小桌,點了碗飯,幾碟小菜。
店裡小二見只是個普通少年,點的也是些尋常菜色,上完了菜後便沒再來招呼。
錢慕從昨晚就沒吃半點東西,此刻心情放鬆,更是覺得饑餓,菜香撲鼻,也沒管旁人目光,逕自吃了起來,兩三口掃完一盤菜,正吃得酣時,忽聽到鄰桌音量漸大的談話聲。
「我說大哥啊,這姓孫的當真不夠意思,自己家裡辦什麼聚賢大會,怎麼沒邀請咱們?」
「就是就是,過去咱們給了他多少好處,如今他倒忘記咱們啦!這下可好,他不讓咱們去,咱們偏要去!」
「二哥說得好,咱們去看看這姓孫的究竟請來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若是不歡迎咱們,咱們就砸了他那破爛宅子!」
講到最後一句話時,洪亮的嗓音已經大到讓鄰桌客人紛紛回過頭來,好奇地偷瞄了幾眼。只見那桌坐了三個男子,三人皆是虎背熊腰,身材壯碩的大漢,最後說話的那人坐在左邊,似乎也察覺自己大聲了些,馬上閉口不語,正要和身旁兩人繼續討論,突然肩膀被人一拍,那大漢轉過頭來,卻見是一身形細瘦,面貌清秀的少年。
那少年笑問道:「三位大哥說的,可是咱們鎮上第一大宅,孫家莊的孫仲天孫莊主?」
那少年正是錢慕,他聽到這些人的談話,已有些生疑,心想那孫大娘生前便是居住在孫家莊內,此時和孫仲天有關的這條消息,看來不能放過。
「你這人打哪來的?沒看見咱們兄弟在說話嗎?去去,滾一邊去!」那人打量了錢慕幾眼,臉色甚是不悅,大手一揮就要趕他離開,錢慕正要開口,右邊大漢跟著搶道:「就是就是,咱們兄弟談話,哪有你老兄插嘴的地方?更別小弟大哥地猛喊,誰跟你套關係來著?」
錢慕見三人沒打算理會他,本也不願再做糾纏,只是腦中又想起孫大娘三人死時的模樣,便覺得還是得將此事查個清楚,當下硬起頭皮陪笑道:「既然各位不願與小弟相交,那麼小弟也不勉強,只是那孫莊主之事,還望三位好心告知。」
左側大漢聞言皺起眉來,不耐地吼道:「你這人煩不煩!沒聽清楚剛咱說的話嗎?」說完撩起袖子,胳臂轉了幾轉,言下之意便是「再不滾開休怪我不客氣」。
錢慕見狀,仍是好聲好氣地道:「這位好漢大可不必如此,只要能將孫莊主之事告知,小弟絕不在此多作停留,三位若是不願看到小弟,小弟也可馬上就走。」
「管你大弟小弟囉唆個沒完!誰來跟你說這些事了!」左邊那大漢早已焦躁萬分,不等錢慕說完,舉起拳頭就要向前揮下,只聽得中間那人突然哼了一聲,那大漢握緊的拳頭倏地停住,垂了下來。接著轉過身去向中間那人喊道:「大哥!你為啥阻止我?這人不教訓不行!」
右邊大漢的性子比起左邊大漢似乎沉穩了些,只道:「大哥自然有他的想法,你吼個什麼勁?」
兩人一齊看向中間那人,等待他的指示,那人卻並未回話,只是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此時客棧裡一片安靜無聲,幾乎所有客人都被這場騷動吸引,想等著看接下來會如何發展。錢慕心想這事成不成或許都在這位「大哥」身上了,內心也不免緊張起來。
那人只瞧了錢慕一眼,眼神卻是銳利無比,錢慕不由得端正了臉色。
「孫仲天是你什麼人?打聽他的事幹什麼?」那人開口問道,聲音又粗又低。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錢慕身上,錢慕一怔,心想總還是不能隱瞞太多,否則給人看出破綻,隨即答道:「小弟姓錢,與孫莊主並無關係,不過孫莊主的夫人倒是識得的,小弟略懂些醫理,孫夫人便邀小弟前去診治一番,正巧半路上在這聽聞三位說起,其實之所以想打聽消息,也只是想多了解孫莊主的平日為人與喜好,以方便到時能聊上幾句罷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意思。」
錢慕一段話說完,心裡鬆了口氣,料想如此對方不應再拒絕才是,卻感到整個客棧裡安靜異常,氣氛有些奇怪。
左邊大漢愣了好一會兒,放聲大笑道:「你這人說謊不打草稿的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還臉不紅氣不喘,說得好咧,當真厲害了!」
「什、什麼意思?」錢慕一愣,心裡有些不安。
「嘿,要咱說破嗎?咱告訴你,孫仲天那口子早在去年就病死啦!」
又道:「想當時還辦得挺隆重,鎮上有誰不知道?你倒是說說你認識的是哪個孫夫人啊?」那大漢自顧自地笑得不停,錢慕雙眸微睜,似感訝異,當下不發一語。
「還扯什麼略懂醫理?就你這人啊?」那大漢將錢慕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忍不住繼續笑道:「也許讓孫夫人起死回生了?還真高明啊!」
客棧裡充斥著大漢的譏笑聲,錢慕不覺得難堪,他只是不明白,孫大娘難道當真不是孫仲天的夫人?但從客棧裡眾人反應看來,那大漢所言確實不假。
又笑了好一陣,右邊大漢始終皺著眉頭,最後忍不住低聲說道:「三弟夠了,別再笑了。」接著轉向中間那人,問道:「大哥,這人還怎麼處理?」
錢慕聞言回過神來,心想自己定已被當成來路不明的騙子,如今解釋也沒用,不知三人打算如何對付他。
只聽得中間那人說道:「此人年紀輕輕,嘴皮子倒耍得挺溜,雖然留他不得,但殺了也可惜。」
錢慕心想果然不錯。
那人繼續開口,卻是對著錢慕說道:「我們消息向來只傳自己兄弟,你要是成了我們小弟,想知道什麼當然都能告訴你,包含那孫仲天的消息。」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
「大哥!那不成!」左邊大漢第一個有意見。
右邊大漢說道:「大哥,三弟這回說得對,你真要讓他入幫?」
那人卻沒聽到似的,只看著錢慕等他回答。錢慕對這發展同樣感到驚訝,雖然不願莫名其妙就入了一個看似怎麼不正派的什麼幫,但如此一來,以後也不乏後盾,若是被欺負,做大哥的總要替小弟出頭,重要的是,對取得黑衣人的線索更有助益。
錢慕目光一轉,笑道:「三位大哥若是肯讓小弟入幫,自然再好不過。」
左邊大漢見錢慕竟連稱呼都改了,心裡不住罵道這人果真油嘴滑舌,但大哥決意如此,只得無奈地對著錢慕乾瞪眼。
「既是如此,還請大哥告訴小弟有關那孫莊主之事。」
「這不急,雖然答應了讓你入幫,還得看看你功力怎樣。」那人緩緩說道。
左邊大漢聞言,方才不悅頓時一掃而空,笑容滿面道:「大哥,你是要...」
那人下顎輕抬,說道:「二弟,你試試他。」
「好!」右邊大漢點了點頭,走離桌椅,面對錢慕擺開架式,喊了一聲:「請錢老弟多多指教。」
站在原地,錢慕這時完全明白了,這三人原來是要以測試功力為由,想藉此來探出自己底細,若是難惹的對象也就罷了,如果不怎麼樣的話,下場可難說了。只怕他們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入幫,答應提供消息也是誘餌,用來引他上當。客棧裡眾人都聽到錢慕親口說「若能入幫再好不過」,怎麼還能拒絕?
這些人真就當他是個騙子。錢慕無奈地輕嘆口氣,事已至此,反悔耍賴也不是他所好之道,何況那線索確實還掌握在三人手上。想來想去,此刻也只能先照著做了。
雖然他壓根不了解「二哥」的實力,但想必對方也是一樣,便道:「二哥不必多禮,小弟還請賜教。」
錢慕話一說完,那大漢隨即俯身衝了上來,他架式沒來得及擺開,只好連忙側身避過。
那左邊大漢在一旁邊看邊笑道:「二哥拳法是咱幫裡第一,看你這油嘴皮子這下還派得上用場嗎?嘿嘿!」
錢慕沒有心思理會左邊大漢的嘲笑,一個側身避開右邊大漢的攻擊,站穩腳步,雙手擺開的是太極拳的起式。那大漢見錢慕閃過,第二招又緊接著來,他兩掌向外一翻,一個「撥雲見日」直攻錢慕肩頭,錢慕見大漢掌法了得,無法以硬碰硬,只得再度閃開,趁著空隙反擊。
左邊大漢見錢慕不肯正面迎戰,只道他是怕了自己二哥,得意笑道:「你就躲吧你,瞧你躲到什麼時候?」
中間那人始終沉默看著他們,兩人一過招,那人已看出錢慕使的是太極拳,料想是太極門下的年輕弟子,近年來太極門雖已沒有什麼人才,可沒想到會出了這麼個伶牙俐齒的小鬼。只是令那人奇怪的是,錢慕一套太極拳法雖使得十分流利、招式精熟,卻似身上毫無內力,是以當二弟進攻之時,錢慕只是避開,而從不正面接招,當錢慕出招時,也只是以自身力量加以攻擊,那人越想越是困惑,便打算再觀察一陣。
果如那人所料,錢慕因為沒有內力,出招避招都是靠自己力量,而那大漢身材魁梧,單論力氣就遠遠勝過錢慕,又何況一出手皆滿是內勁的攻勢。
隨著時間流逝,錢慕已漸居下風,他沒有閒暇趁著空檔出招,卻是連抵擋大漢的進攻都顯吃力,錢慕頻喘著氣,腳步也慢了下來,只覺情況越來越糟。他初涉江湖,臨機應變的能力雖然不錯,處世經驗卻遠不如這大漢,因此接下來的攻擊都難以預料。
「接我這招!」此時大漢大喝一聲,雙手握拳,腳步踏轉,猛地躍起,使的一招「雙龍出海」,錢慕尚不及反應,那大漢凌厲的掌風已朝錢慕胸口襲去。
突然從遠處射來三枚銅錢,噗噗噗地全打在大漢手肘的穴道上,那大漢只覺手臂一痠,不由得縮回了手,攻勢也就此停住。客棧裡眾人皆是一愣,還以為那大漢不知為何突然收手,近處的三名大漢與錢慕卻看得清清楚楚。
錢慕逃過一劫,正暗自心驚,那大漢則摸了摸手肘,他攻勢莫名被人阻止,登時羞怒交加,一口氣平不下,回頭掃向客棧眾人,正要破口大罵,角落卻有個聲音比他先傳了出來。
「窮嚷嚷的吵死人了,客棧是大夥吃飯休息的地方哪,要打架到街上去吧。」
眾人循著聲音轉過頭去,只見角落一桌有人緩緩站起,那人穿著藍色綢衫,身材高大壯碩,五官端正,劍眉星眸,是個風姿雋朗的年輕男子。
「你這人打哪來的?打擾咱們兄弟切磋做啥!」有了目標,左邊大漢立刻朝那人吼去,其中還不忘把比試之事說得輕描淡寫些。
那人緩緩開口,聲音甚是低沉好聽,笑道:「原來各位是在客棧切磋武藝?那還是到外頭去的好,尤其二哥最後一招『雙龍出海』威力十足,當真了得,不知情的人看來,還以為是要取那小兄弟性命呢。」
右邊大漢初聽他讚賞自己,本十分得意,而後半句卻似諷刺之語,不由得又惱怒起來,道:「你是什麼人?和這姓錢的有什麼關係?」大漢看了錢慕一眼,轉頭又道:「還不快報上名來!」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只是看不慣你的作法罷了,明明勝負已很明顯,對這位小兄弟,」年輕男子伸手指向錢慕,續道:「你還要下狠招,說是切磋,也實在是太逼迫人了。」
右邊大漢聽了這話,看了看錢慕,似乎覺得自己也有些過份,沒有拿捏好力道,可又不願低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左邊大漢見二哥無故受人的氣,不悅地喊道:「你這哪門子歪理?咱只是試試他,又沒真要他命!再說了,也是他先來煩咱們的,你不去怪他油嘴滑舌,反倒教訓起咱二哥來啦!」
年輕男子神色從容,卻不理會左邊大漢的話。
一旁的錢慕休息了會兒,呼吸已經恢復過來。他一直聽著這些人的對話,雖然不知為何,那年輕男子似是有意相助,但此刻不便再把氣氛弄僵,何況他要的線索還在那三人手上。
錢慕想了想,對那人說道:「方才承大俠出手相救,小弟在此多謝了,只是這是咱們幫裡自個兒的事,還請大俠別再插手。」
此話一出,年輕男子怔了怔,星眸微瞇,只道:「你...」
那三名大漢聞言也同樣一愣,沒想到錢慕竟會這麼說。
右邊大漢冷哼一聲,心想那年輕男子和錢少年肯定認識,道:「就別再演戲了,你們倆怎麼看怎麼一夥。」
左邊大漢也正要說話,突然背上被人一拍,回過頭去,喊了聲:「大哥?」
只見中間那人往前走了幾步,望向那年輕男子,說道:「閣下與錢兄弟怎樣稱呼?若是沒有關係,這事就如錢兄弟所言,閣下還是別插手了吧。」
左邊大漢一旁說道:「大哥,你對這人用不著客氣!」
那年輕男子笑道:「大哥,前面也說了,我與這位姓錢的小兄弟素昧平生,今日只是恰巧相逢,忍不住跳出來說幾句公道話罷了。」
左邊大漢喊道:「你叫誰大哥!」
年輕男子又道:「小兄弟不懂江湖規矩,冒犯了三位,教訓幾句意思意思也就夠了,大哥何必硬要拉他入幫?若貴幫真的人手短缺,不如由小弟我來代勞。」
左邊大漢喊道:「咱幫還不缺人!」
中間那人緩道:「幫裡之事還不用閣下操心,錢兄弟自己想入幫,我兄弟三人實在不願拒絕,」
「啥!」左邊大漢大喊出聲,待要再說,胳膊已被右邊大漢扯了一把。
那人看了錢慕一眼,續道:「若我執意要他入幫呢?」
「那這事我也只好管了。」年輕男子語氣無奈,嘴邊卻噙著淡淡笑意,對那人鐵青的嚴肅臉色視若無睹。
「我本想閣下還不至於如此多管閒事。」
右邊大漢見兩方已經說僵,雖然不知自己大哥打的是什麼主意,但如此堅持要收那錢少年入幫,恐怕也只是對那年輕男子的說詞,主要還是想事後再親自教訓那油嘴滑舌的錢少年。
他又怎知自己大哥原先對錢慕並不怎麼在意,只是對突然冒出的這年輕男子的來歷頗感懷疑,料想這錢慕也許不是什麼普通角色,打算之後再好好調查一番,誰知男子卻不退讓,才起了衝突。
左邊大漢見這情形,說道:「我看跟這人說不通了,就讓他吃點苦頭,也好知道一下天高地厚!」說完便將右邊大漢掙了開,躍到年輕男子面前,喊道:「有什麼名頭就趁早報上,咱來陪你玩玩!」左邊大漢喝了一聲,迫不及待地掄起粗壯的胳臂。
那年輕男子只微微一笑,道:「小弟姓李,草名臨風二字,便是那『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的臨風。」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