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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火神盯著黑子的後腦勺,目光專注得像是想把那燒出一個洞。
雖然也不是沒想過,不過實行起來完全是另一個層次的違和感。
在黑子一句「火神君存在感太強了所以請在這裡等我。」的宣告下,火神只能窩在對街的車裡,看著黑子發揮他特色的超低落存在感,一面默默地走進對街的巷道。
「那傢伙的存在感還真是低的可以啊……」火神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喃喃自語,黑子的黑色西裝似乎溶在陰影中,其它部分的輪廓線也像是被刻意擦掉一樣模模糊糊,火神努力的撐大眼睛想要抓住視野中黑子的形體,總覺得只要分心一個眨眼的時間,就會失去黑子的蹤跡。
這樣他要怎麼跟那些可怕的同事交待呢,火神感到頭痛。
青峰這個在各方面都是特例的傢伙先不說,那些像是戰隊般、光是名字就色彩斑斕的同事們,一個一個都給他日語無法溝通的滯礙感,更別說他的日語本來就不好。
他從之前就略微聽聞過黑子搜集情報跟臥底調查的能力,不過親眼見識到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影子一般的出現在目標周圍,別說是陌生人了,就算是自己人也不見得能發現吧。
就連平時沒有刻意隱藏氣息時都如此影薄,他想黑子只要有心的話,能夠不被任何人發現到。
於是火神感到一股顫慄。
黑子就像活在另一個維度的人,他們看不到他,他卻能夠清楚的看見他們全部。如果黑子沒有特意對他們彰顯自身的存在的話,他們是無法找到他的;跟黑子的相處,似乎是建立在絕對的被動上。這樣的關係未免也太不平衡了,火神有些不甘的心想。
這樣子如果不是黑子主動的話,他根本就無法跟黑子產生什麼交流。就像現在,黑子的身影在一個轉彎後消失在黃昏的暗巷中,終於只留給火神一片影子。
「火神君,聽得到我嗎?」黑子的聲音冷不防從耳機傳來,火神嚇了一跳,不過什麼都沒說。
「聽得到、黑子。」一直都聽得到啊、黑子,只要你有對我說話,我都有在聽。
「………總覺得火神君今天似乎特別嚴肅。」
「你想多了吧,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火神不禁苦笑。這傢伙果然什麼都看得到。
「別在意那些了,有什麼事嗎?」
「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剛剛目標走進一棟建築,可能是臨時據點也可能只是交易場所,我想們可能會等上一段時間。」
「嗯、我了解了。」
「………火神君。」
「又怎麼了嗎?」
「……我還是覺得火神君怪怪的。」
「………」火神不知如何回答。
「……也許、」耳機內傳來黑子的苦笑聲。「怪怪的人是我才對。」
「沒這回事。」火神很快的做出反應,快得自己都有些驚訝。
「火神君真是個溫柔的人啊。」
「好吧,你今天真的怪怪的。」火神賭氣的抿起嘴。耳機中傳來的聲音隱約的帶著笑意。
「總覺得只要給火神君一講,很多事情都會變得簡單了。」
「你根本就還沒講是什麼事。」
「………火神君,」黑子頓了下,語氣中難得清楚的出現了猶豫。
「嗯?」
「……如果哪天你受不了想離開,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你現在究竟是在說哪國話啊?中文?」
火神已經無法確定怪怪的是黑子、他的耳朵,還是大腦中掌管語言能力的額前葉了。在他耳裡剛剛的一字一句都變得像外星語,也許剛剛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黑子已經被不知道哪來的外星人掉包了。
「是日語啊、火神君。」
「哪個世界的日語?」
無奈的微小嘆氣聲從耳機中傳來,但並不是都是失望的情緒。
「…也許,火神君現在這樣是最好的。」
「……你究竟想說什麼?」
一陣沉默堵塞住耳機線,就連黑子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火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呼吸也一起消失了,沒有人開口驅散沉重的空氣,只是放任著氣息在沉默中滅頂。
「火神君……我、」
一陣激烈的巨響,急速噴發的能量劃破空氣的聲音、玻璃碎裂的聲音、尖叫聲、還有各種物體破裂、分崩離析的聲音瞬間充斥他的耳道,黑子要說的話淹沒在聲音的洪流中聽不到了。
他也聽不到他自己往對街衝過去時大叫著黑子時的聲音,世界其實沒有那麼安靜,只是他全都聽不到。
-
世界重新恢復溫度、色彩跟聲音的時候,是從一片高熱中開始。剛剛爆炸的範圍雖然不大,但是眼前的小巷弄陷入了一片火海。火神朝著最後看到黑子的地方跑去,一邊朝著無線電歇斯底里的大叫,但是他根本無法確定有沒有收到回應。
「黑子!黑子!聽到的話就回答我!黑子!」他想是不是因為空氣被火焰燒掉了所以他的聲音傳不出去。是不是被什麼東西阻隔掉了,所以才沒有收到回應。火焰劃開了一條線,一條隔絕他跟黑子的警戒線,煙霧模糊了視線,他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濃煙逼出了眼淚。
「笨蛋神你鬼叫什麼?只是經過這附近就突然被無線電裡你的聲音嚇了一跳還差點打滑……」意想不到的聲音出現在無線電中,火神的意識瞬間回到了現實。他抓緊了無線電大叫著。
「快!叫消防車跟救護車!黑子可能有危險!」
「那個爆炸原來是在你那邊......你冷靜一點,我馬上趕到。你注意一下你自己,別慌,哲不會有事的。」火神第一次發現青峰的低啞聲音在這種時候聽起來竟然這麼溫柔,這根本就犯規,應該要判他出場,火神有些咬牙切齒的想著。
「我沒事,總之我先去找黑子,你趕到之後跟我聯絡。」可能要歸功於青峰帶來的安心感,火神抹掉臉上的淚水,振作精神重新評估現場的狀況。
火焰的溫度並不高,其實爆炸的威力沒有預想的大,巷道會燒起來應該是因為天氣乾燥,而且堆放了易燃物的關係。黑子在建築內嗎?內部應該還沒有燒起來,比較可能是被爆炸的衝擊震昏了,或是出口被崩塌的結構堵住了吧,火神心想。所以現在黑子沒事的可能性非常高,青峰說的沒錯。竟然要讓青峰安撫他才能冷靜下來,火神覺得他的心情混合了難為情跟不甘心,說不準哪邊的成份比較高。
「……火神君?」耳機中傳來了微弱的呼喚,火神幾乎跳了起來。
「黑子嗎?!你現在哪裡?有沒有受傷?我現在就去找你!」語氣會如此焦急火神自己都有點意外。
「火神君我沒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不過我現在好像被困在車庫裡。」黑子的聲音倒是相當冷靜。
「車庫嗎?!那裡有沒有起火?!如果火勢燒到油箱就糟糕了!」火神拐過一個彎,跳過崩塌的矮牆進到庭院,目光快速的搜尋看起來是車庫的地方。
「他的車庫是空的,至於起火,只有煙而已,請不要擔心。倒是火神君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沒事,只是鬼吼鬼叫的吵死了。」青峰的聲音突然插進頻道。
一個回頭,青峰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全罩式安全帽還沒脫掉。不遠處停著那台青峰常用的鈴木重機,想必剛剛又是飆車過來的吧。
「青峰君!」「青峰你這傢伙!」
「你還在磨蹭什麼,趕快找到哲然後離開這裡啊!」掀起面罩,青峰不耐的臉出現在眼前,但是伴隨著遠處傳來的消防車跟救護車的警笛,火神莫名的覺得一種安心感。
難怪他總是贏不了他,各方面來說都是。
「黑子現在被困在車庫裡...等等你在做什麼?!」
好不容易找到車庫的入口,火神卻發現車庫的結構整個崩塌下來,原本應該是小門的地方扭曲變形,即使要挖開也要花一段時間。但是青峰卻拿起了從房屋碎片中震出來的消防斧揮了揮(火神愣了一下,完全看不出青峰是從哪裡找到那東西的。)
「車庫在哪裡?」青峰用他招牌的兇惡眼神對著火神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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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哲也在一片黑暗中轉醒,伴隨著黑暗而來的是腦後的悶痛、耳鳴、麻痹,還有被悶聲掩蓋過的許多零碎的聲響。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事後回想,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從爆炸的衝擊中清醒。
他只覺得一種既視感,人在黑暗中似乎總會覺得似曾相識,又是這片黑暗,又是同樣的寂靜。他上一次覺得看到同樣的黑暗是什麼時候的事?這片黑暗他毫不陌生,但也許久沒看到了。從他看到光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原本一直身處黑暗中,但也只有脫離黑暗的時候他才會意識到黑暗。
為什麼會意識到黑暗呢?因為有光。
黑子的腦袋才似乎清醒了一點,腦中經歷過大霹靂的太陽系終於找到了各自的軌道。他動動手指,左手沒事,右手原本反應就比較慢一點,但是沒有失去知覺,很好,可以動。黑子翻了個身,撐起自己的身體,這下他才意識到他剛剛一直都側躺在地上,半蜷曲的姿勢(活像隻受傷的毛毛蟲,黑子心想。),渾身粉塵跟混凝土的碎片。幸運的是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口,也沒有被崩落的結構壓到動彈不得。
那麼,很多事情都明瞭了,雖然付出的代價有點大。
他跟赤司都認為與其跟對手鬧翻,不如聯手增加內援,雖然是短暫的解除威脅,但是在正在籌備著什麼的情況下,能夠威脅到自己的敵意少一個是一個。誰知道他們竟然如此極端,本來要來談判聯手條件的幹部應該也沒想到會有炸彈吧。雖然威力不至於讓建築崩塌,但是對付肉身的人類已經綽綽有餘。
想要見證崩毀竟是如此簡單的事,黑子有些五味雜陳。
不管是有形亦或是無形,崩毀總是比建構容易。心也是、人也是。
已經不在乎敵友的勢力,他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黑子無法繼續思考,他也不曉得是不能理解比較多還是不願理解比較多。總之他試著站起身,雖然因為暈眩失敗了一次,但放慢動作之後扶著牆,他大體了解了他現在所處的環境。
站起身的高度有煙,應該是外面哪個地方受到爆炸波及起火了。微弱的搖曳光線從結構的縫隙透入,不過基本上還是無法視物的狀態。他藏身的車庫沒受到太大的損害,現在應該要先出去吧,火神君應該很擔心。
想到火神,黑子便覺得愧疚。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如何,火神君有沒有受傷,剛剛失聯了好一段時間,情況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化。他摸索著來到了潛入時的小門,發現不管是大的鐵捲門還是人通行的小門都連帶門框一起扭曲變形了,這讓黑子愣在原地。
這時候他能跟誰求救呢?
「火神君......」其實並不是很確定能夠得到回音,而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比預想中的還要嘶啞。
「黑子嗎?!你現在哪裡?有沒有受傷?我現在就去找你!」沒想到耳機馬上就傳來了回應,黑子完全沒想到通訊器材竟然完好無事。
這樣聽的到聲音卻看不到身影,讓黑子有種在做夢的感覺。如果講出來的話一定又會被罵說一點緊張感都沒有。從很早以前開始,黑子就常常被說缺乏現實感,好像不會緊張,也不懂害怕。即使是對黑子知之甚詳的青峰跟火神,都還是會表示「真不懂你在想些什麼。」
不過這次,黑子只是單純的因為得到回應而開心。
其實很多時候都只是這樣,黑子反倒不懂為何其他人不了解。火神還在,沒有消失,他一直都存在於黑子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不打算離開。即使這樣也總是不打算離開。聽到火神聲音時,每次都會有的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回到了黑子的體內,不知為何似乎有些鬆動了淚腺,不過黑子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
「火神君我沒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不過我現在好像被困在車庫裡。」黑子相當簡潔的講了自己的狀況,一邊摸索著牆壁。
「車庫嗎?!那裡有沒有起火?!如果火勢燒到油箱就糟糕了!」火神的聲音相當驚恐,讓黑子覺得火神的擔心有些異樣。
「他的車庫是空的,至於起火,這裡只有煙而已並沒有起火,請不要擔心。倒是火神君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沒事,只是鬼吼鬼叫的吵死了。」青峰的聲音赫然出現在無線電之中,黑子覺得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青峰君!」「青峰你這傢伙!」
「你還在磨蹭什麼,趕快找到哲然後離開這裡啊!」即使是透過耳機而不是親眼見到,黑子也能夠看到青峰不耐的眼神。
這樣的不耐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因為擔心,黑子再熟悉不過。回憶突然不停湧出,就像黑子本人也無法控制的暈眩感要把他淹沒,為什麼呢?是吊橋效應嗎?為什麼這麼想見到他們,想要衝破牆壁,把所有的阻礙都排除在外。那條一直阻隔在他們之間的警戒線,警告著彼此不要越過的那條線,黑子曾經覺得那是如此鮮明、如此戒慎恐懼,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一切都不算什麼了,當初的戰戰兢兢簡直像是笑話一樣。
他只是想見到他們。
「黑子現在被困在車庫裡……等等你在做什麼?!」火神有些錯愕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但同時他也聽到牆壁的後方傳來敲擊聲。
「哲!你在後面嗎?聽不聽得到我說話?」青峰大喊的聲音直接透過牆壁傳來,黑子覺得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音波的震動,他想要大喊我在這裡,卻發現自己深呼吸的時候胸腔傳來異樣的刺痛感讓他無法大叫。
「黑子!你在這裡嗎!?聽的到的話就回答我們!」火神的聲音接在青峰後面,跟青峰不同,有著明顯的急切。
還是可以說話、只是無法發出大喊等級的音量,黑子的聲音像是從身體內擠出來的一樣嘶啞,不過這已經是他能盡的最大努力了。
「我在這裡!」黑子這樣喊著。
一片短暫的沉默,之後青峰的聲音傳來。
「哲、你先離這面牆遠一點。等一下,我們馬上就過去。」
隨後是鈍物撞擊牆面的聲音,向後退的黑子覺得連地板都在震動。
敲擊的聲音似乎跟心跳同步了,一聲一聲鑿在耳膜上與血管中,隨著空氣中粉塵的紛飛還有火光的逼近而越來越鮮明。
置身黑暗中的黑子覺得他看到了光,一開始只是一個微小的細縫,後來隨著空氣的流動與溫度的上升,心跳與氣息越來越急促,然後黑暗中的光線越來越強烈,終於佔滿了整個視野,對於習慣黑暗的黑子而言過於強烈的光線,因為過於眩目而整個發白的視野。
「白痴峰你是多用力啊?斧頭都要斷了……」
「笨蛋神你沒資格說我吧,你才是一副眼睛要噴火的樣子。」
「我噴火那你噴的是雷射光!」
「你才噴雷射光!你全家都噴雷射光!」
「………火神君?青峰君?」
「「黑子/哲!!!」」
兩個逆光的龐然大物朝他的方向極速逼近,因為逆光跟過於強烈的光芒黑子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但是他感覺又一次,他被他們帶回了一個有光、色彩、溫度的世界,體認是如此深刻,黑子在一片朦朧的視野中感覺到兩隻手臂被用力的抓住,然後被用力壓入了一個懷抱中。是誰的似乎不是這麼重要,他知道他抓到的是兩個人的手,而且這兩人都在抱著自己,所以是誰並不是這麼重要。
他只知道,剛剛看到的兩個逆光的身影,會是他映在視網膜中的一生的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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