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江艦士官長李傳彬與教育班長王肇強已經到了,班長忐忑不安的走到台子邊;士官長則早已心裡有數,只是對小兵生死無感——他在意的只有會不會因為此事影響他的仕途。他站在遠處,讓王肇強逕自上前指認,將楊母暫時在外稍後。
「這應該是本艦上的兵。」王肇強吞了吞口水,說。
「為什麼是應該?」看裝扮似法醫的白袍人士說。
「畢竟屍體已經被泡爛了,臉不好認,我也是憑軍服認的。」
「那就請你們去找家屬了。」湣都法醫說完便逕自離開,連看都不看一眼。
「家屬就在外面,我請她進來。」
「你們請便。」
王肇強走到外面的會客室,請呂紹儀進去裡面的太平間,她由衷希望漁民口中的浮屍不是自己的兒子,死亡此刻離她竟如此接近,舉步維艱,多走一步都是折磨。
就算楊玉遙真的是逃兵,至少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一切都沒有了。
天氣很好,海面一碧如洗,但楊玉遙是以什麼心態出海的呢?呂紹儀回想起那通電話,刻意壓低聲音,又有幾分著急,想必兒子是恐懼的吧!掛掉電話的兒子是抱著什麼心態上船的?
艦艇停泊在海港,班長請呂紹儀下船,走向這趟忐忑不安的旅程。作為平凡的村婦,中原這地方對呂紹儀很遙遠,沒想到此刻她會生死未卜的兒子踏上這塊土地。
跟著軍官前往公安辦公室,冰冷侷促的氛圍讓經營溫暖地方的小吃攤的呂紹儀很不習慣,千迴百轉到了法醫室,呂紹儀世面見的再少都知道這地方不是人來的,她看到了一張鐵架,上面蓋了一塊白布,這個畫面讓呂紹儀的心揪的更緊
「楊太太,請您確認。」王肇強半掀開白布,側過身讓她過來。
呂紹儀雙眼緊閉,忐忑不安的接近,走到檯子邊時終於鼓起勇氣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確實已經浮腫的屍體,
但她認得出,那是她的愛子,投身軍旅的楊玉謠。
跪坐在地,呂紹儀腦中回想著那次的對話,兒子慌忙的語氣、懇切的語調、幾近悲傷的請求,被拒絕當下想必很痛苦吧,從那通電話到此刻,孩子經歷了多少痛苦,才成為冰冷的遺體。
眼淚參雜她的懊悔、不甘、痛心,作為母親,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是多麼煎熬的事情,在死前一刻孩子在想什麼呢?恨她沒辦法帶自己走嗎?還是恨要死的是他呢?呂紹儀只能跪坐在地上痛哭失聲,她多想替兒子擋下死劫,卻無能為力。
哭泣是作為母親在此刻最後的語言,呂紹儀想多說什麼,卻被淚水與痛苦淹沒,如海嘯一般即將淹沒她。只能以一聲哀號表達心中的鬱結,胸口卻沒有因為這聲哀號有些宣洩,只是杯水車薪。
「啊!……」
相對於李傳彬總是冷眼旁觀,王肇強也只擠得出幾句制式的安慰詞。
「楊太太請節哀。」
呂紹儀連憤怒都無法表達了,哭聲就是她此時此刻的語言,除了哭以外,她無力表達更多了。
還能說什麼呢?如果多說幾句話可以喚回兒子,要呂紹儀說到口乾舌燥都願意,如果說出來的只是於事無補的廢話,那真的,只要哭就好,反正她怎麼說,有沒有人願意聽都是問題。
但她還是勉強擠出了這個問題,「是誰殺了我兒子?」
「我們會調查,請楊太太放心。」王肇強只給得起這種無關痛癢的答案;李傳彬仍是板著臉,彷彿只是行禮如儀,小兵的生死與他毫不相關。
在李傳彬還是兵的年代,像楊玉謠這樣的小兵生命如螻蟻,在哪裡隨時可能面臨生死威脅,除了瘋子般的敵國每天虎視眈眈;還有隨時想將學弟用來洩忿的學長們,修理學弟是看得起學弟,玩掉一條命就像踩死一隻蟑螂般稀鬆平常。
「你們說我兒子逃兵前穿什麼?」呂紹儀深吸一口氣。
「便服。」李傳彬冷冷的接話。
「胡說八道!」楊母怒吼,「屍體明明是穿軍服!你們根本是在說謊!」
聽到對方的指控,王肇強臉色死白,想起他跟長官沒串供……
王肇強攙扶哭倒在地的楊母,後者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尋求多一點呼吸;又或是下了決心,要為兒子做最後一件該做的事。她甩開班長的手,冷然看著兩位長官。
「我會報警,你們去跟警佐說明吧!」
王肇強臉色發白;李傳彬臉色發青。軍法處理一切的時代結束了,軍隊的一切都必須攤在陽光下了,雖然他們不是鬼,不能曬到太陽,但習慣陰暗的軍人與軍方面對陽光仍然卑微。
可以卑微如螻蟻;不要扭曲如蛆蟲,有多少軍官已經變成蛆蟲?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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