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試寫古風吧！ - 海棠花落

折柳亭邊，寒鴉數點，夕陽如畫。

已是深秋傍晚，今天日頭還是相當熾烈，像是留戀著什麼，依依難捨，始終不肯落山——像極了我現在的心緒。

又能如何？

自打家裡收到消息，和爹爹對望的那一眼開始，我就已知道，西北軍統領孟大將軍沒有選擇，身為他的女兒，孟雪棠也沒有選擇。

今天是最後一次相見了吧，只希望一切圓滿無憾……這於我孟家、於他谷家，或許都是好事。

亭外實在燠熱，我坐倚著亭邊美人靠，感受欄杆上的一絲清涼，翹首顧盼，卻一直沒等到該出現的那個身影，直到一陣大風刮過，落葉捲來，拂上我鼻頭帶起癢意，我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才聽見亭子上方掩映的大槐樹枝椏上，傳來低沉爽朗的笑聲。

我當下沒有動作，只輕哼一聲：「還不快下來呢，留書約了在這相見，讓我好等，原來是埋伏在上頭盼著看我出醜麼？」

樹上的白衣少年聞言，一個俐落翻身，已經帶著他俊朗討喜的笑容立在我眼前。

半年未見了。

這半年來，我和他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那點扭怩隔閡，在兩人相見的這一刻，突然就好像消失無蹤……他傾下身子湊近我，一陣清爽的木葉香撲鼻而來。

「屈煞我了，」谷千峰看著我，連眼底都帶著笑：「我便是能掐會算，也算不到妳會在這當口打噴嚏啊。」

望著那曾經熟悉又陌生的笑臉，我怔忡了，也只能正坐揚眉故做鎮定：「說吧，在上頭待了多久？」

「半個時辰吧，等了妳兩刻鐘，又看了妳兩刻鐘。」

我橫他一眼：「愈發輕薄無狀了，小心我告訴蘭兒，看她不罰你多蹲一個時辰馬步。」

「我姐姐哪天不罰我多蹲一個時辰馬步？」谷千峰苦笑，又嘆了口氣：「不過我可不敢埋怨。」

「那當然，從小到大你就沒一次打得過她。」

「我也打不贏妳啊，」少年態度更悠然了，他走入亭中在我身邊坐了，斜靠著欄桿，曲肱作枕，像隻貍奴一樣瞇起眼睛：「妳說妳倆也就大我一歲，怎麼武藝就高過我這許多？」

「……我們最後一次對打是半年前的事，現在我或許已不是你對手。」

我鎮靜地回應他的話，心頭卻淡定不起來。

思緒瞬間飄回了半年前。

少年谷千峰是未來定北軍領袖，一路接受極度刻苦的鍛練，哪怕他從小沒有一場架打得過我和蘭兒，輸了就哭鼻子，但仍然是將門子弟中的佼佼者。

隨著他年歲漸長，眉目俊朗，身形挺拔的北疆戰神之子，哪怕只是當街縱馬踏花，也要惹得一眾少女懷春。

身為竹馬青梅，我回回拿這事取笑他，他總是苦笑，眼中有著我當時看不分明的、清徹的堅持：「姐姐，我心裡沒有其他糊塗念想。」

半年前那次演武場上，我倆各持長劍單刀，互相對峙。

那日我倆過招，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殺了一刻鐘都難分難解，隨著少年成長，他的氣力、身量都已超越我，對招久了，我開始力怯身乏，一個分神撞上側方兵器架，架上兵器往我頭上就要砸下。

「姐姐小心！」

少年立刻撲到我身上，為我擋下一切，護我周全。

給他這一摟，我心如鹿撞，拼命掙扎推他，卻怎麼也推不動。

「谷千峰！快起來！你昏了麼？受傷了麼？」

卻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沒有動靜，我掙扎得更厲害，在他身下不住喘息，氣息噴向他頸窩處，他突地脖頸漲紅，身軀也緊繃起來

「姐姐別動，我沒事。」他聲音變得低沉喑啞。

「沒事你倒是快起來呀，這像什麼話！」

「再等等……姐姐，等一等我。」

他聲音裡異樣的沙啞果然讓我不敢再動，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摟得我更緊，但只一瞬，他又立刻把我鬆開，而後坐在地上，不再看我，也不說話。

離開他懷抱，見他無恙，我鬆了口氣之餘，心裡又不知為何有些空落落的。

「……你真沒事吧？」我沒話找話。

「……我真沒事。」他淡淡回應，別過臉去，耳廓卻紅得像在滴血。

過後我們誰也沒再談及那天的事，可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情正在變得不同以往。

在那之後，我和蘭兒出遊逛街不再找他。

夜裡溜到山上探秘也沒了他的身影。

時不時煮酒敘話，和蘭兒大談她的江湖夢，看著她眼底的光采，但我們身邊始終少了一個人。

從前做好了蜜糖糕，我會招呼他和蘭兒一起大塊朵頤，現在只剩谷汀蘭自己過來。

「這陣子怎麼啦？總不見妳和我家臭小子說話呢，」蘭兒一邊掰了一小塊蜜糖糕往嘴裡丟，一邊納悶：「以前你倆總有很多話聊的。」

我只是把手上的蜜糕裹好，笑著交付蘭兒：「他已是個半大小子，整天和我們混也不成樣子，何況很快他就要入營操練，想必忙著，替我把糕給了他吧。」

我懷疑蘭兒正在懷疑什麼，但她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接過蜜糕，看著我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洞察。

……當然，我和谷千峰之後也再沒一起練武過招。

直到三天前，接到了宮裡來的聖旨：召孟氏女與谷氏女一同入宮。

當晚，半年不見的谷千峰翻過我家門牆敲了我的窗，在窗台上留下一紙書信，約好今天傍晚折柳亭相見。

於是有了今日之約。

真見了面，想想往後的事，心頭悶堵，除了幾句寒暄，我發現自己竟開不了口。

他或許也是。

於是我倆並肩亭裡坐著，一起看天邊雲彩變幻，都不說話。

直到天已將暮。

突然他的聲音從我身邊響起：「我爹告訴我，妳下個月就入宮。」

「……嗯，和蘭兒一起。」

身旁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輕道：「那麼今天，或許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了；姐姐，妳有什麼心願？」

心願……

望著少年好看的眼眉，他眉宇之間呼之欲出的少年銳氣，還有他眼底滿溢出的，清徹而赤誠的情感，我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卻也什麼都來不及。

我的聲音像泡在黃蓮裡，苦澀惆悵：「我現在只希望孟家一切順遂安好。」

「……那妳自己呢，姐姐就只想著孟家，沒有自己的心願麼？」

自己的心願？

那樣的東西在聖旨下達的當口，就已經注定要消失了。

歷來無數個同樣遭遇的女子，因為一紙命令，從她們廣闊的天地四方走入宮牆中的四方天地，我並不比她們能耐，也並不比她們特別。

為了我的家族，我別無選擇。

就像蘭兒行走江湖的俠客夢，也注定要為家族而犧牲掉一樣。

他的聲音再度打斷我心中的百轉千迴。

「姐姐，我想知道妳的心，告訴我妳的心願，只要妳想的，我拼死也會為妳達成，」少年眼中迫切的狂熱和渴求不遮不掩：「哪怕違抗皇命，哪怕……捨下定北軍。」

捨下定北軍……這話輕描淡寫，卻也重逾千鈞。

對一個自小刻苦自持，所有訓練教習，都是為了接掌定北軍，掃盪胡虜、宣揚國威的少年而言，這代表著什麼不言可喻。

望著谷千峰的雙眼，我絲毫不懷疑他的決心。

但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家族寄望、女兒痴心、國土守衛、男兒壯志、封候掛帥、兩情繾綣、田園炊煙、半生攜手……

所有的希冀在我腦中過了一遍，排除掉所有責任、包袱、謀略、算計，我發現我真正的願望只有一個。

就是看到我的少年，可以昂首闊步，在他一直以來貫徹的道路上實現自己的抱負，恣意揮灑人生。

既然如此，我接下來該選擇的道路也很清晰了。

「我真正的心願，就是你和定北軍都好好的，也只有在你手上，定北軍才能守住他們的不敗神話，執戟黃沙，保家衛國。」

我同樣望入他眼底，知道我目光中一定也有著和他同樣的熱烈、赤誠和堅定。

「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責任要擔，但不管在哪裡，姐姐都祝願你一世平安順遂。」

心痛如絞，我咬牙抑住淚意，沒再多說什麼，但我知道少年一定讀懂了我的意思，他別過臉去好久，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眼睛裡溼漉漉的，鼻頭也在發紅。

但他還是對著我爽朗一笑。

「明白了，姐姐。如果這是妳的心願，我一定拼盡全力為妳實現；妳祝我一世平安順遂，我也祝願妳一世長樂無憂。」

他由衣袖中掏出一項事物，交到我手上：「收下吧，我親手做的，權為姐姐賀嫁。」

那是一截手掌大小的木雕，刻的是重瓣海棠，木質溫潤，層層疊疊，芳心輕吐……同時訴說的是他和我的情思。

「謝你這片心了。」我笑著，千言萬語只化做一句：「谷千峰，你要保重。」

「……雪棠，妳也要好好的。」

這是他唯一一次喚我的閨名。

一個月之後我入了宮，此後我們沒再見過面。

但那截海棠木雕我一直帶在身邊。

寵冠六宮、冊為麗妃的時候，它在；失子絕育、槁木死灰的時候，它也在。風頭無兩之際，它陪著我；纏綿病榻之際，也還是它陪著我。

往後的深宮年月，身邊人來來去去，我得到過很多，也失去過很多，流產絕育之後傷了根本，身子骨愈見衰弱，守著麗妃的位份，我的眼裡心裡，再不起波瀾，只有蘭兒捎來定北軍信息的時候，我才有活著的感覺。

定北軍大破北虜、定北候單騎平賊、定北軍聯合西北孟家軍橫掃敵寇，邊關百姓簞食壺漿迎王師……樁樁件件，都是那日分別時谷千峰對我的承諾，不負少年。

十二年過去，他真的把自己過得很好，把定北軍帶得很好。

相比之下，我早生的華髮、支離的病體，以及在深宮中逐漸枯槁的內心……

我沒有好好的，是我辜負了他的海棠。

又到深秋，又是個傍晚。

我因為偶染風寒，已經在關雎宮裡臥床半月有餘。

蘭貴妃……不，蘭兒最後一次來探我，第一眼就把她逼出了淚花。

「姐姐，半月不見，怎麼就清減至此？」蘭兒又急又慌，也不管會不會過了病氣，馬上坐到床邊握住我手不住摩弄：「我隨皇上出狩，聽見妳病著，立刻辭了聖駕就先趕著過來看妳……太醫怎麼說？」

看著蘭兒，我心裡就安定下來，這一生，除了爹娘，也只有她姐弟倆是我能全心信靠的。

我也反握住她，聲音虛弱得不像我自己：「不管這些了，太醫們已經做了他們該做的，妳能回來，我很歡喜。」

「皇上兩日後也會回宮……」

「別提他，宮裡的事我是真倦了，就想和妳聊聊我們小時候……」回憶過往，我知道我眼睛裡有光：「我們小時候，妳、我，和谷千峰……我們是真好啊。」

「是啊，姐姐可記得小時候在定北軍營裡，眾人輪流抱著臭小子丟高高，把他都嚇哭了的往事？」蘭兒強打精神擠出笑容，開始挖苦她自家小弟，就想讓我也跟著笑：「臭小子真的從小就很愛哭。」

「他撐起了定北軍的威望，很了不起。」

「就算是這樣，他左拖右拖不肯娶親，都快把我爹爹愁死了，三天前他已經回北疆視事，這一去，下次再回京又不知道是何時。」

「這樣啊……」我看著自己枯瘦如樹枝的手臂，心知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見到他。

「還有還有，姐姐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說過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事麼？」

「那個時候呀……」

蘭兒拉著我手和我一直說話，我們聊了許多許多，直到星移漏轉，夜漸深沉，蘭兒上下眼皮都打架了，還是強撐著想和我說下去。

「香憐、玉歡，夜深了，帶妳家主子回合歡殿歇下吧，別累著她。」

「姐姐我不累，還可以陪陪妳。」

「我卻有些乏了，這樣，蘭兒妳回去好好歇一宿，明兒再來和我說說話罷。」

「那也好，姐姐，我明兒再來。」

作別蘭兒，打發了身邊宮女到外間侍候，幾句話工夫我已是心神不濟，卻又很清楚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看著銅鏡裡那朱顏槁瘦、油盡燈枯的形容，我想，時候到了吧。

無論如何，能得知他最後的消息，知道他在北方一切安好，我已了無遺憾。

平平穩穩躺回床上，我摸索著枕邊——直到摸出那截海棠木雕，心裡安定下來，我顫著手，把木雕握在自己胸前，像是握住我此生最大的渴望和依戀，這一生，我辜負了他的海棠、辜負了自己，卻也無悔。

因為我的少年終究成了北疆傳奇，終究走出了我夢裡的英雄路。

然後我微笑著，緩緩閤上雙眼，這一閉目，彷彿就能看見那挺拔勁瘦的少年身影，歷經風霜後，依舊帶著他俊朗討喜的笑容朝我從容走來，而在他身後，定北軍的旗幟正迎風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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