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文明里近廟街有一棟外牆磚紅夾灰白的七層唐樓,唐樓天台的面積約千餘呎,上面有一間用磚頭水泥建造的天台屋,微斜的屋頂厚厚地鋪了防雨防曬的瀝青,黑黑的予人很堅固的感覺。當然,再堅固這間佔去了天台近半面積的屋子於法例上仍是屬於僭建物,不過它幾乎打從這幢唐樓建成以來便存在,風吹雨打了接近半個世紀。儘管在屋宇署的僭建物名單中榜上有名,但在這都市裏盈千上萬有待取締的僭建物中,這天台屋大概再屹立五十年也輪不到被處理。
像火柴盒的天台屋用的是簡單的「五筒」格局,進門左廚右廁,穿過客飯廳後是一對方正的眼鏡臥室;幾乎四面窗戶的採光充沛,特別處是飯廳一側開有另一道門通往露天處,如同獨立屋前的一爿前園,而屋主也真的種了好些花花草草圍牆而立。雖然四面各有高樓大廈,但因為隔了一些距離沒有產生出多少壓迫感。只是這兒鄰近廟街馳名的煲仔飯店,每日持續不斷蒸騰上來的惹味飯香倒是膩到一個教人敬而遠之的地步。
屋內陳設雅樸,或者說不合時宜也可以,尤以當中那雙酸枝太師椅和夾在中間的茶案為甚,簡直就是來自古裝世界的事物,不過只要抬頭看看那幾塊掛著的鏡匾上所提的辭藻便可幡然明白,都是些「武林泰斗」、「宏揚國術」、「精武毅志」等武術界的褒語,可見這天台屋曾是一所武館。曾幾何時,入門弟子便是跪在這太師椅前向座上的師尊敬茶叩頭的,不過那確實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實上,如今那些鏡匾統統已黴漬斑斑,其中「精武毅志」上的武字更被一道裂紋斜斜切開。
但這屋裏的人已不再在乎了。
靠裏的那間臥室嚴嚴拉上了窗簾,單人床上的永越京蜷著身子在冷氣被底下輕輕打著呼嚕睡得香香的。貼藏而放的書桌上有一隻海膽造型的鬧鐘,此刻鐘面的液晶跳字剛剛由8:59分跳到9:00,隨即響起火警鐘似的吵耳鬧聲。
永越京反射性地從冷氣被中伸出手準備擒下海膽鬧鐘,但這可不是普通的鬧鐘,它圓圓的身軀上佈著三十六枚棘釘,只有其中一枚棘釘撳下去才能停止鬧響;而它的設計偉大在於每回都不定於哪一枚棘釘是有效的掣/用家便只能靠碰運氣逐個去試,玩完一輪後還有睡意就奇了。然而世事總是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聰明的永越京每每乾脆把它壓在床上像搓湯圓般滾兩滾便搞定,然後繼續堅守他賴床多五分鐘的原則。但今天解決了這煩人的鬧鐘後他便爽快地下床了,皆因這天是他期待已久的重要日子,他急不及待去把老婆接回來。
不過永越京的所謂「老婆」既非如花美人也不是名媛淑女,而是一具冷冰冰,硬梆梆,靠吃柴油驅動的電單車而已。
永越京穿上人字拖走出臥室。鋪滿一室的陽光有點刺眼,他揉著惺忪的眼睛快步衝進浴室解手,然後拿伴著他長大的塘瓷漱口盅扭開水龍頭注水準備刷牙。他這個人對牙齒清潔有很苛刻的標準,早晚刷牙都有耐性花上比別人多數倍的時間,故此他拎著漱口盅一面刷牙一面從側門步出「花園」找尋外祖父的身影。老人家正於角落為他的丁香澆水,旁邊竹製的鳥籠內一對相思雀吱吱喳喳在唱歌,看來已享用過飼主帶回來的生猛蚱蜢了。
「公公早晨!」滿口牙膏的永越京咕嘟的請安。
老者聞聲回首,修得短勁的銀髮在陽光下很是奪目,縱已屆七十歲之齡,可一張紫醣臉上皺紋聊聊;他前堂飽滿,眉毛是稀疏了也雜了許多白毛,但一對銅鈴般的大眼仍有把小鬼瞪哭的本事,加上鯊鰭形的高聳鼻子和扁闊的嘴巴,不難想像他年輕時是如何的英姿颯颯和俠氣逼人。可惜在永越京這外孫的臉上只找到鼻子和嘴巴是跟外公相似的。「你今天不是休班嗎?」
「是呀。」
老人家放下澆壺,撿起一把修枝剪邊琢磨盆栽邊道:「那就奇了,有哪次休班你不是大睡特睡的?」
「今天不同。」
「有什麼不同?」
「嘿!」外孫拔出牙刷亂濺著泡沫抗議道:「公公你不要裝蒜,我明明記得昨晚跟你講過今天是去娶老…取車的大日子啦!」
白頭翁身影一動,轉身提腳甩射出一隻拖鞋。永越京見狀忙矮身堪堪避過。拖鞋啪一聲打在身後的門框上。
永越京擎著滴泡的牙刷在前,側身沉馬向外公叫嚷:「你偷襲!」
「算你反應不太遲鈍。」外公氣定神閑的回到植物護理上。
「有無搞錯?」外孫不服氣,「我安然躲過了只算不太遲鈍?」
「你就不能瀟灑的把拖鞋接住嗎?你剛剛蹲下去的狼狽樣子簡直是啲打佬甩褲,失禮死人呀。」
永越京沮喪地把牙刷含回嘴裏,無話可說。
這對祖孫的相處便是如此不拘輩份。由於依舊精神矍鑠健步如飛的外祖父乃練武之人,對也跟自己習過武的外孫便很有身手上的要求,不時會給他一點突擊測試以確認孫子以致自己的身手仍在一定的水平。
永越京的外祖父姓苟名華峪,外號翻子苟或苟爺,乃翻子鷹爪門第九代傳人,師承一派宗師陳志良師傅。翻子苟本已盡得鷹爪翻子拳的神髓,特別一手二十一路刁手閃步拳尤其耍家,跳躍騰挪亦風亦電,出手往往制敵先機,亦因此被封為翻子苟這外號。
論實力翻子苟當然具備設館授徒的資格,然而他與既是大師兄亦是師父長子的陳榮標之間可說是既生瑜,何生亮。師父在生時二人的嫌隙也不過是貌合神離,可師父一去陳榮標便不給好臉色事事針對了,眼見翻子茍投袂而去另立門戶,陳榮標更是怒火中燒與翻子苟勢不兩立。於是他屢屢對外宣稱茍華峪根本學藝不精,又說他身為南方人卻學北派功夫只是邯鄲學步徒具形相,更甚者三番四次帶徒踢館尋釁生事,成為當時本地國術界矚目一時的鬩牆風波。
鷹爪翻子門源遠流長,可追溯至宋代名將岳飛向少林門人周侗習藝再演變下來。但可惜在種種原因下,鷹爪翻子拳一直不如詠春、太極等廣為人知,到了今天聽過鷹爪翻子拳的人已經少之又少,如此一個已成了靠邊站的門派何堪再經蕭牆之禍呢。苟華峪一為顧全大局,二為意興闌珊,不過更重要的是當時喪女之痛也確實教這武夫義氣消沉了。結果在二十三年前便決定關閉武館不再收徒,原本釘在門外的「鷹爪翻子(苟氏)武館」招牌也摘下收起了。當時苟華峪有門生三十餘人,不過人走茶涼,門關義散,自自然然的便各散東西了。本來最早拜門的幾個徒弟還時常回來看望一下師父,練練拳腳,但漸漸的餘下的熱情也消耗光了。眾徒要不是為口奔馳無暇練功,便是移民外地,總之武館的事業便真的就此半途而廢。而苟華峪為了應付生活,也放下身段應同鄉兄弟之邀到他的小菜館拿鑊鏟去了。
永越京把外公的拖鞋不正不經的踢回去。苟華峪瞪他一眼,唸道:「這麼大個人還滿口胡言,不正正經經討個老婆回來,卻拿一副機器當老婆。玩物喪志!」
哇啦哇啦的把漱口水吐在集水口後,永越京一臉無辜地分辯,「我剛剛有說老婆這字眼嗎?」
「你也別裝蒜!」外祖父作勢又要射出拖鞋,唬得外孫又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式,逗得他老人家盧胡而笑,「你外公我可沒有老人癡呆症!」
「總之我沒有玩物喪志!」永越京理直氣壯,「我愛電單車就像公公你愛花花草草一樣嘛,都是陶冶性情平衡生活的,而且電單車可以載我返差館,實用得很。」
老人家收起笑意,色厲內荏的對外孫下令,「不准你開快車!」
永越京最後漱清嘴裏的牙膏,咧開嘴巴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回應道:「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我敢不聽苟爺的話,也不敢不聽香港政府的話呀。身為享負盛名的重案組探員,我豈會以身試法呢。」
「你什麼時候享負盛名了?」苟華峪壓不下笑紋的出現,「你這馬騮吹牛皮認了第二無人認第一的了。廚房有糯米雞,吃了才出去。」
永越京挺胸收腹給外公敬了一個踏地軍禮,滿心歡喜的跳回屋內。外公喜歡天一亮便到附近的倫敦大酒樓一盅兩件,只要知道孫子在家便一定會打包點心回來,而永越京最愛的頭三位少不得糯米雞的份兒。
永越京,二十五歲,十八歲投考警隊,十九歲在黃竹坑警察訓練學校向當時的特首董建華及警務處長鄧竟成宣讀「香港警察誓詞」;在深水埗警區擔任巡邏警員的兩年間,十一次獲得上級的嘉許;而後到粉嶺訓練基地接受機動部隊訓練並加入東九龍機動部隊大隊,兩年間又掙得十五次上級嘉許;他的優秀表現被新界東重案主管曾紹明警司留意到,特別向機動部隊校長點名要人放到重案二組,跟著黑王、林津與幫主、細囡等共事;永越京同幫主最是投緣,那個歹命的鬧鐘正是幫主到大阪旅行買回來給他的手信。
與千千萬萬投身警隊的男兒一樣,除為彰顯公義除暴安良之外,永越京還希望能在警隊裏闖出一番事業。如果說巡邏小隊和PTU的經驗是幼稚園和小學,那麼總區重案的日子至少稱得上是初中的修煉。他很清楚萬丈高樓從地起的道理,今天把根基打好了,日後才有資格談什麼向「憲委級」(警司以至處長)進發的大志。當然,若能修讀一兩個學位回來,青雲路便更而舖成。不過重案的當班時間簡直是亂來的,返了差館便永遠不知道落更的時間,兩三天回不了家視作等閑,這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報讀什麼課程。儘管如此,他仍有信心以自己成績亮麗的行為簿去爭取擢升沙展的機會。
他真的很想快點升為沙展,那麼每月便可多出九千元的薪餉,使他不用這樣可憐為了買心愛的電單車苦苦儲蓄了足足四年。不過世事有趣的地方是就算他一早儲夠了錢也不代表便能圓夢,因為他敬愛的外公早已下了死命令不准他在二十五歲前買電單車,換言之即使積蓄達標了也只能乾等下去,可以想像這樣子其實更煎熬。有人問過永越京這麼愛電單車何不乾脆加入交通部當鐵騎巡警呢。他自然曾經認真地考慮過這項選擇,然而在享受風馳電掣與磨練成辣手神探的抉擇裏,後者無疑比較重要,何況只要忍一時的心癢,將來便可兩者兼得,又豈有鼠目寸光的道理呢。
而且他真的不忍心,要相依為命的外公擔心自己。
永越京把用荷葉包得脹卜卜的糯米雞放進微波爐翻熱後和著一杯烏龍茶津津有味地啖起來,吞了最後一口後,他瞇起單眼皮的狹長眼睛,滿足地噯一口氣,抓鬆一下剪得短短但有少許天然攣的頭髮,便懷著磨刀霍霍的心情回房更衣。
好比和意中人首度約會的鄭重一樣,永越京昨晚臨睡前已挑選好今天的行裝。他把軍綠色的純棉T恤套上鋼條型肌肉的身上,穿上「利華氏」520深藍色洗水直腳牛仔褲和「北臉」的單層黑色連帽風衣,最後著上平日嫌它太重的深褐色「紅翼」皮靴,由於「紅翼」的鞋底足足有四公分厚,使原本一米七八的永越京顯得更頎長勻稱。他自戀地在鏡前擺了個騎車的模樣,嘴裏還哄哄哄哄的模擬著引擎的吼叫,樂不可支。他對這身其實平凡得很的裝扮甚為滿意,不過畫龍還需點睛,今天的焦點實際上是放在書桌上那隻酒紅色全盔型頭盔。他捧起這隻早已被自己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頭盔呵口氣,用專用抹布又揩了幾下,才輕手輕腳的放進他黑色的背囊內。為了買這頂價值三千八百元的美國貨,他可是靠節省幾個月娛樂費兼只吃杯麵和漢堡包才有底氣刷的卡。
說起來他何致如此拮据呢?一份接近二萬塊的月薪理應很好花,不過只要替他扳扳手指便知道,他每月給已退休的外公八千元家用,省起三千放進買車基金,餘下還要供付自己與外公的醫療保險和月供稅金,剩下的除開每日只有二百元多一點了,有時逼不得已到月尾時他不是未試過找幫主救濟一下。雖然外公老是關心他口袋裏的錢夠不夠花,更常說沒必要給他這麼多家用,但永越京認為那九千元扣除水電煤等雜費後外公實際能花的已經不多,他已七十歲了,享福的日子過一天是少一天,自己怎能要外公過節衣縮食的晚年這麼不孝呢。所以他真的很期望升職加薪以助脫貧。不過話說回來,他的買車基金業以功德圓滿,下個月的銀根便會鬆動多了,他打算拉外公去洲際酒店狠狠吃一頓自助餐。
出門前永越京向仍在遣興園藝的外公喊話:「晚一點我回來載你遊車河,吃深井燒鵝好不好?」
「我沒空。」
「不要這麼冷淡嘛。」
「我真的沒空,老周約了我去逛花墟呀,之後九成會拉我上他家吃飯下棋。」
「啊,是嗎。」永越京無所謂地聳聳肩,「那我出去吶。」
「不准開快車!」
「知道了!」
永越京心想:我才不會把辛辛苦苦討回來的老婆撞爛啦。
有人把老婆當成死物,有人把死物當作老婆。永越京不曉得自己以後會不會是個把老婆當成死物的男人,反正直到今天他也沒有碰到想發展為愛侶的人,那便好好享受現在還能自主玩玩具的日子好了,因為總有一天這些自由會被繳去。這番經驗之談是幫主以哭腔來跟他分享的。
。
「永恆電單車行」位於太子與大角咀之間的詩歌舞街,店主湯美仔是個已年過五十的地中海頭發福男,但他依然固執地喜歡別人喚他湯美仔。據說他年輕時曾在真正的格蘭披治賽事中落場鬥過車,同時亦是叱吒公主道的非法賽車手,曾經刷下由公主道飆到大帽山涼亭九分十七秒的驚人紀錄。不過如今湯美仔認為那些輕狂歲月已經遙遠得不再真實,再把那些威水史掛在口邊自己也覺得難為情,只偶爾跟替他買大馬力街車的客人聊一些相關的點滴。事實上他已不騎烈火戰車多時了,轉而迷上了復古電單車,尤其是意大利廠牌「吉獅」的V系列,而這亦正正是永越京的心頭至愛。
永越京於多年前在網上電單車同好討論區裏得知「永恆」有進口「吉獅」,便跑到湯美仔的店裏查詢。二人臭味相投,簡直相逢恨晚。永越京最終下單訂了心儀的「V7威灑ABS」。不過要「威灑」的代價可不便宜,一百四十張金牛就這樣從他的戶頭飛往別人的口袋去了。
永越京抵達時車行也是剛開門不久,店內只有湯美仔在。一見永越京,便臉色發亮地迎出來,「我剛想打你的手機呢,不過我就猜到你會一早過來。看,」他指向店內一隻大型木箱,「你的老婆已在等你了!」
「嘖嘖嘖,」永越京自然像孩子看到糖果一樣,「你連箱也未拆啊?」
「我特意等你來參與這隆重的一刻,就像父親入產房為自己的孩子剪臍帶。」店主認真的說。
永越京重重點一下頭感激這份貼心。
二人合力把箱板卸下,當被支架扶著的「威灑」完全展露在他們眼前時,二人激動地擊掌歡呼。永越京無限愛憐地撫摸鉻銀油缸上嵌著的火紅色展翅雄鷹徽章,這乃係「吉獅」的創辦人為紀念當空軍機械師的好友在飛行測試中不幸身亡而做的,也寓意品牌高瞻創新的設計理念。無獨有偶,在永越京心中雄鷹同樣是外公的紋章,而他亦確實見過一面屬於「鷹爪翻子(苟氏)武館」的旗幟裏有相近模樣的飛鷹圖案。
「真是漂亮。」湯美仔用指骨輕叩油缸下突出來的坑條型機械裝置,「這副V型氣缸的設計揉合了樸實與狂野的靈魂,設計者好像在告訴我們代表力量的機器就應該像這樣嶙嶙峋峋逞現出抵觸性的模樣。」
「絕對同意……」簇新輪胎的橡膠味,座墊皮革的一點點刺鼻味道,此刻混起來已跟催情劑沒有兩樣。永越京這兒捏捏,那裏摸摸,著迷地喃喃唸道:「這副744毫升四衝風冷橫向90度V2汽缸是世上最質樸的機車引擎,它可輸出50匹馬力,扭力峰值也達到59 Nm,這樣負載186公斤的車身就像一匹千里馬馱著小孩跑那麼輕鬆。」
「別忘了她的乾式單片六前速軸傳動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設計之一。」湯美仔蹲下去細看其他部件,「我也很滿意他們這一代新增的ABS煞車系統和自家研發的GCT軌跡系統,可以使八十公里以上的入彎線性更為穩定。」
他們就這樣對著者輛外觀沉實之餘帶一點侵略性的電單車,像欣賞驚世藝術品般評頭品足了大半小時,直至湯美仔想起該讓這美麗的機器馳騁到屬於它的馬路上時,才依依不捨的拍拍永越京的肩頭道:「帶你的老婆回去吧。」
「嗯,」永越京緊張地吸一口氣,我會先同她去度蜜月。」
車癡店主找出一只小漏斗仔細抹乾淨後插到「威灑」的油缸口裏,然後小心地將一罐油渣傾進去;完了又拿出一塊俗稱「T牌」的試車牌給永越京道:「這個借給你用,出了牌後才還給我。」
「謝了!」永越京滿腔感激地奉上信用卡找青尾數。
交易完成後,湯美仔從飾櫃中揀出一雙繡飾著紅線的黑色露指皮手套,拆開包裝給「威灑」的主人,「這個不收你錢,就當是我湯美仔的賀禮吧。」
這機車手套簡直是為了配襯永越京的頭盔而設計的。他欣喜地戴上,心情宛如首天穿上警服時的壯懷。
雖然他們合力把車推到店外了,但為了讓全新的引擎煲一會兒,二人又趁機拿出手機替人和車拍過不亦樂乎。恐怕拍了有幾百張後,永越京才正式騎上去扭空油聆聽引擎的哮鳴。「威灑」沉厚有勁的聲音像告訴永越京已準備就緒了。永越京套好頭盔,給湯美仔一個有力的拇指後便緩緩鬆開離合器並輕催油門,「威灑」便如一匹俊慧的神駒展開四題灑然前行。此時已是正午時分了。
其實永越京打自二十歲在駕駛學院考獲電單車駕照以來鮮有盡情駕電單車的機會,所以他現在委實緊張到整個背上已汗涔涔了。幸好騎電單車這回事就像他與生俱來的能力一樣,跑了幾個街口後他便已穩穩掌握了操控感,原本繃緊的肌肉也油然弛放了。也許說已達到人車合一的境界實在言之過早,但至少永越京已在享受他的破風樂趣了。
電鍍鏡面油缸反映着明煜的陽光和藍天白雲;公路上的白色分隔虛線猶如一根根擦身而過的箭矢;速度像洗滌凡俗的甘泉,浴滿年輕鐵騎士的身與心。
永越京把車開上西九龍走廊,再接上屯門公路一直西行,沿途保持八十餘公里的速度巡航。苟華峪的憂慮實際上是杞人憂天,既然偏好復古電單車的人,一般是不屑追求亡命的速度感,他們只會像「哈利」族群那樣喜愛縱隊巡航,而非壓車入彎至膝蓋也磨出火花的神經玩法。
到了屯門,永越京想起半年前坐幫主的車來幫襯過一間小小的居酒屋,那裏的咖哩炸豬扒飯給他很深刻的印象。這時他胃裏的糯米雞早消化掉了,肚子正餓,便決定食過翻尋味。可是他馬上發覺自己其實沒記著那店的確實位置,只約莫記得跑過一道天橋和附近有輕鐵路軌,這樣當然不足以釐定該走的路線,但他認為問題不大,反正就是兜風嘛,隨便見路跑路見彎轉彎碰碰運氣好了;屯門又不是很大,就算真的找不到,到時再打電話問幫主也不遲。
信馬由韁的策略瀟灑是瀟灑,不過對找路一點幫助也沒有。
結果他完全偏離了方向。走著走著,永越京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生僻的路上,在經過了近大路那一片新開發的平房小區後除了亂七八糟的芭蕉樹和零落的小村落外,便是遠處境況更荒涼的爛地貨櫃場,相信他想吃的咖哩炸豬扒不大可能會在這裏找到。他把坐騎煞停,揭開強化樹脂面罩,凝望這條空空又蜿蜒的路很納悶究竟會通往哪兒。他騙腿下車,踢下腳架,把愛車柱好,脫下頭盔,長長伸了個懶腰後扒出牛仔褲口袋內的手機準備打給幫主。這時前方的拐彎處駛出一台湖水綠的「本田思域」,本來這般普通的一台小房車即使在不見其他車輛的這條路上也不值得注意,但伴著車子而來的啦吱聲攫著了永越京的注意力,並隨即發現聲音來自那車已洩了氣的右後輪。他揚聲警告時車子已掠過跟前,開車的人大概沒留意到仍繼續前行。永越京雖在休班,但保障市民安全的意識是根深柢固的,他不能任由這個大意的駕駛者開著一台爆胎的車繼續上路,於是趕忙扣回頭盔發動威灑調頭追上去。
然而僅追了一個彎他便見到那「思域」已打著死火燈停在路旁了。開車的原來是一個祖母級的女司機,她正站在車外手支在腰後看著那癟癟的車胎發愁,好像不曉得該怎麼辦。
永越京停在「思域」後頭,以刑警的習性快速觀察一下這女司機。她年紀約五十餘歲,燙過的鬈髮裏滲著不少白髮,身形略胖,和藹端莊的臉容予人甚有教養的觀感。如果現在立即要猜她是什麼人,永越京認為她八成是位臨近退休的老師。「太太,要幫忙嗎?」他摘下頭盔問道。
對方有點愕然及警戒,這是無可厚非的事,畢竟這條路如此僻靜,而來人又是個騎著電單車皮膚黑黑的傢伙。永越京敏感地舉起雙手,露齒笑道:「別擔心,我是個休班警察,要不要看看我的證件?」
「噢,原來是阿Sir。」女司機歉然苦笑,指自己的車無奈地說,「爆胎了,出門時還好端端的。」
永越京把頭盔擱在座位上趨前查看,搖搖頭道:「不能再走了,要換了它。」同時他留意到車裏尚有兩人,副座上的大叔扭著身在張望,但閃閃縮縮的像個好奇又怕生的孩童;而後座則是一名架著太陽眼鏡的少女,她微歪著腦袋似是在側耳傾聽的模樣。永越京不禁在心裏嘀咕幹嘛只管待在車上窺看的那個大叔身為男人就算明知幫不上忙也不該大模斯樣的把爆胎這種問題交給女人解決。
「我不懂換軚,」女司機挺苦惱的,「唯有召拖車來了。」
女人懂換車軚才值得奇怪,「可是拖車一來至少先砍妳五百塊啊。」永越京真心替她不值。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女司機望一眼車內的人,「誰叫我們都不曉得怎樣換軚呢。」
後座的少女從另一邊推開門下車,她似乎沒瞧一眼永越京,只向女司機問道:「二嬸,好不好先給電話鐘醫師那邊改一改時間?」
「我們好像是最後一個籌,」女司機說,「鐘醫師說過下午休診,我怕她不會等我們。」
少女臉有難色。
永越京看看兩人插口問道:「你們趕著去看醫生?」
被少女稱作二嬸的婦人回道:「外子有點老人病,我準備帶他到上環做針灸治療,現在多半趕不及了。」
原來那大叔是病人,永越京尋思,另一個是只管架著愚蠢墨鏡的小家少女。他不禁為這名出門遇著倒霉事的優雅婦人感到同情,決定幫她一把,「我幫妳換軚吧,只要給我十來分鐘便可搞定。」
婦人喜出望外之餘免不了有些猶豫,畢竟剛才沒有真正的查閱這小子的證件。香港治安不壞,但也不代表沒有狡猾的壞人,不過看著他已積極地脫下手套和風衣,也覺得他熱誠的樣子看起來很正派,不似是包藏了什麼不軌企圖的人,便坦然接受這陌生小伙子的援手了,「這樣麻煩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小意思,舉手之勞而已。」永越京問她,「妳先生能暫時下車站一下嗎?」
「可以的。」
「還有,請妳關掉引擎,鬆開手掣和打開尾箱。」
「哦,好的。」女司機如言去辦。少女仍站在原地,但她的臉既非向著自己的二嬸,也不是關注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好心人,她只是微仰著臉彷彿正透過墨鏡瞻望著遙遠天邊的某點忽然想起自己的心事來。
永越京心忖,自己對現今女孩的理解能力越來越低了。
他揭開「思域」的尾箱蓋。有人說車主的性格大可從他車尾箱的狀況看出端倪,這話也許不假,而作為一名刑事偵緝警員看別人的車尾箱又會習慣性地多了一重犀利的挖掘式眼光。車尾箱雜物不多,而且井井有條,很符合女車主的知性外表。永越京把裝著清潔用品的膠水桶、內有一些書籍的紙皮箱和兩把套著膠袋的長雨傘一一搬出車外,然後掀開底氈和氈下的活動板,找出下頭的後備車胎、千斤頂與及拆下軚鈴專用的六角匙。
幸好後備胎的狀況是良好的。
永越京瞄了一眼腕錶,首先將六角匙套上軚鈴上的絲帽,藉著踩上六角匙的槓桿臂上借身體的重量鬆開它,不一會兒地下便擺著五枚螺絲帽了。下一步他把千斤頂旋開到一定的高度後才放到車底的承力位置下,調整到最穩妥的位置後便利索地絞動旋桿把車身升起----在眼角餘光中他看到黑超少女摸著車身從車頭繞到這邊和叔嬸一起觀看-----這時才拔出懷胎換上後備的。午後的陽光不客氣地曬著,他徒手把絲帽擰回去後鬆開千斤頂,再執起六角匙用踩的方法逐一把之收緊。整個過程架輕就熟,十足在行的樣子,假如在旁觀看的人知道他其實連駕駛汽車的執照也沒有時,必定會大吃一驚。但為什麼這名重案組探員有這換軚的本領呢?說穿了不過是因為他高中時曾在朋友的輪胎店打過暑期工,最近又為幫主換過軚,以致如今大派用場。
他檢視時間,對於只用了十分鐘的成績感到很有面子,不,實際上是沾沾自喜。他心想自己在這三個觀眾眼中一定酷斃了吧,如果換上是三個花癡港女,搞不好會為了爭奪坐他車尾而大打出手。想到樂極忘形處,便忘了手上的污漬往臉上抹汗,立即抹出了一劃髒痕。
「哎吔,你把臉弄髒了。」女司機見狀很過意不去,「金美,快點拿妳包包裏的濕紙巾給這好心的阿Sir。」
少女領命把上半身探進車內摸索,趁這時候永越京抓起壞胎塞回車尾箱,回頭便見到那女孩找出了濕紙巾和一瓶礦泉水,但她不是直接遞給永越京,而是給她的二嬸。
永越京從女司機的手中接過濕紙巾和礦泉水,水的封口還未開,他索性扭開瓶蓋放到嘴巴灌幾口。因為少女的彆扭表現,他便藉機多觀察她一下。她小巧纖瘦,但沒有弱不禁風的感覺;往一邊梳的烏黑頭髮不長不短,在美人尖上有點隨意地咬著一隻髮夾,以至整個前額也展露出來;臉頰是健康的粉紅色;眼睛被太陽眼鏡遮著看不到,但鼻子和嘴巴都很別緻,尤其是嘴巴上唇微微翹出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有話想說;她穿著翠綠色的卡通印花圓領T恤,淺灰色摺腳短褲,腳踏白底桃紅間條的「阿迪達斯」運動鞋,很平實而青春的打扮。不知怎的,他聯想起多年前袁詠儀在電影〈新不了情〉中的造型。
「現在即使是警察,像你這麼有心的人也不多見了。」女司機給予由衷的嘉許,「呃,真是失禮,還未請教這位阿Sir怎稱呼呢?」
永越京被誇得臉有點熱,「啊,我叫永越京。助人為快樂之本嘛,其實妳真的不用……咦?」他說著時留意到那個大叔獨自踏著大步走遠了,不禁覺得奇怪,「那個……妳先生自己走了?」
女司機聞言回頭一望,隨即吃驚地低呼著「哎唷」跋足追上去。更加永越京莞爾的是,他看見女司機的背上被貼了雜誌大小的白紙隨著奔跑甩蕩當,而紙上用箱頭筆清晰地畫了一隻烏龜。
這家人……
墨鏡少女的神色起初也很緊張,但旋即便鎮定下來。永越京聽見她問自己:「我二叔走得遠不遠?」
「嗄?」永越京不明白她這樣問的意思,莫非她其實是……
「對不起,我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中永越京還是很覺意外,同時又為自己方才對她的膚淺成見深感慚愧。可憐她看起來只有廿多歲,正是一朵鮮花盛放的時候,卻只能擁有黑暗的遺憾,「放心,妳二叔沒有走很遠,妳二嬸快要追上他了。但他為什麼……」
「二叔有老人癡呆症,而且他特別頑皮,常常趁我們不注意時偷溜去玩。」
真是苦了那位女士。「好了,妳的二嬸追上他了。」他不確定該不該提烏龜紙的事。
「二嬸的背上是不是被貼了東西?」
「妳怎麼知道?」
少女委婉一笑,點點自己的耳朵道:「我聽得到。」
厲害…「是一張畫了…烏龜的紙。」
少女換上無奈的笑,搖頭嘆道:「我們只要一不小心便會著二叔的道兒了。」
「可是…妳不是說他有老人癡呆嗎?」
「二嬸常說二叔才不會服氣自己變得癡呆,所以拼命保留了捉弄人的本事囉。」
永越京不知該難過還是好笑,當然也不懂說什麼。另一方面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外公,他已屆桑榆之年了,雖然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老人癡呆的症狀發生在他身上,但終有一天他會老得失去自理能力,然後受盡病痛的折磨。每次想到這些,永越京都會感到口腔有股恐懼的味道,他也無法想像像巨人一樣的外公會有倒下的一天。
「我叫作金美。」少女忽然自我介紹道。
「喔,我知道,剛剛我已聽到妳二嬸叫妳了。我是永越京。」
「喔,我知道,剛剛我已聽到你告訴我二嬸了。」金美套用他的話好玩,「你會不會以為我姓金?」
「不是嗎?」
「我的名字是安金美,安全的安,是不是很特別?」
「唔……」永越京承認,「我的確不認識有人是姓安的。」
「所以我也很好奇你的姓,我也沒聽過有人是姓永的,是永遠的永嗎?」
「是永遠的永,但我其實姓永越,京是名字。」
「永越……」金美歪歪腦袋顯得困惑。
「永越是日本人的姓氏,」他看著金美的二嬸把丈夫招呼回車內,再一言不發扯下背後的龜紙,沒有怪責或吃窘的表情,彷彿她摘下的只是普通的線頭,「我爸爸是日本人。」
「呀,我為什麼沒想到呢!」不知是否錯覺,金美的臉好像紅了,「那我應該稱呼你永越君了。」
「多多指教。」永越京模仿日本人低頭的禮儀但馬上發覺這樣做很蠢,她開根本看不見。
金美的二嬸再度感謝永越京的幫忙後不得不顧及診症的預約開車離去。失明少女在後座向新認識的朋友揮手道別:「謝謝永越君阿Sir。」她雖然看不見,但揮手的焦點卻沒有偏差。
「思域」消失於視線後,永越京回到「威灑」上,若有所失的看著手上的濕紙巾和尚餘半瓶的礦泉水,一時間不知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隨地丟棄當然不好,可是附近又沒有垃圾桶,最後唯有將之扔進背囊裏。再抬頭之際,一台全迷彩車身的「日產」客貨車正迎面駛來。如此特別的外觀永越京很自然地投以注目禮,本來也就僅此而已,不料客貨車剛駛過後便急煞停下,永越京警覺地回頭戒備,卻見車裏冒出一個下巴蓄著小鬍子的腦袋盯著他看了兩秒後驚呼大叫:「京仔!」
「Rocky師兄?!」
永越京咧嘴而笑,心想今天真是一個驚喜重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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