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着一隻黑色後備輪胎的「思域」在堪稱暢順的交通狀況下使達港島的上環。開車的周慕霞,亦即失明少女安金美的二嬸,如過去幾次的習慣那樣,沿干諾道中駛進西港城旁的那個時租停車場停泊。不過她丈夫安耀銓要去做針灸治療的地方其實不在這裏,而是在三個街口外文咸西街的盤谷銀行大廈,那意味著他們還得花十餘分鐘步行過去。這固然有欠方便,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這附近最缺乏的是停車場呢。
平日車水馬龍的上環商業區在週末的午後明顯地舒緩了下來,空氣中廢氣的濃度降低了不少,路上行人的腳步也好像少了一份躁動。電車轉彎發出金屬相磨的軋軋聲。周慕霞拉著丈夫的手走在前面,安金美則展開了鋁合金製造的摺疊式盲人杖跟在後一點的位置,這是他們上街慣用的陣式。安金美不需要二嬸特別的照顧,靠著靈敏的聽覺她能從嘈雜的環境聲音中辨識出二叔二嬸的腳步聲以作導航(只要細心留意當可發現每個人的腳步聲皆不一樣,就像同一首曲子的不同編曲);事實上走在前面的周慕霞也沒有忽略身後的金美,若背後盲人杖點在地上的聲音出現一點異常也會惹得她馬上回頭察看。這種事情只要習慣了便會明白依賴視覺觀看世界實在不夠立體。
一路上六十三歲的安耀銓老老實實地走著,沒有搞怪或者偷溜的打算,惟是一雙滿帶風霜的眼睛在橢圓形金屬框眼鏡後甚是好奇地四處張望,好像他從未來過這區似的。
今天周慕霞要帶丈夫去的是一間綜合式中醫診療中心。診療中心頗具規模,佔用了全五千呎的樓面,特約了二十多位登記中醫師輪流掛牌開診,其中包括了為安耀銓作針灸療程的鐘小峴女醫師。
診療中心的裝潢氣派古雅,踏進玄關首先看到的是右手面長長一列深褐色的百子櫃,櫃前身穿麥芽色唐衫制服的掌櫃在忙著執著和秤量分量,臉上的神情一絲不苟又充滿自信。過了百子櫃的前堂盡處有兩道走廊,每道各設六門獨立診間,格式上雷同於卡拉OK店。
「安先生,安太太。」百子櫃對面接待櫃檯內的女職員看見進門的周慕霞三人立即認得並秀出迎客的笑臉站起來招呼道:「鐘醫師仍在為上一位病人針灸,請你們到休息區等一下,我想大概半小時便可以了。」
「啊,沒關係沒關係。」周慕霞加倍禮貌地回應,不管什麼情況下,她認為以禮待人是最基本的教養。
休息區在接待處的後方,寬敞的空間放置了六張三座位真皮梳化,以背對的形式列成三個小區;梳化與梳化之間的木几上整齊疊放著雜誌和絲花擺件,環境祥和安靜,是那種一不小心便會打瞌睡的舒適程度。
由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吸掉了腳步聲,周慕霞便細心地拉起金美的手一同往梳化那邊步去。休息區只有零星幾個候診的人,他們選了無人的一隅落坐。金美收起盲人杖,拿下肩上的布袋摸出裏頭的保溫壺交給二嬸。周慕霞服侍丈夫飲了幾口壺內的菊花茶後建議他趁現在上一下洗手間。安耀銓聽話地去了。因為洗手間就在休息區內,只要盯緊門口周慕霞便不怕丈夫會糊糊塗塗的走失。
只有六十三歲便患上腦退化症實在早得不尋常,但值得感恩的是,迄今為止安耀銓仍擁有個人衛生的自理能力,雖然他已很少記得拉水沖厠。事實上,周慕霞有時不由得不為丈夫的病況感到啼笑皆非,儘管在三年前他已被確診為第二期的腦退化症(即重度健忘、記憶錯亂、人臉辨識力下降),但他那些難以捉摸的精明卻仍常常蹦出來嚇人一跳,尤其是作弄人這回事。他樂此不疲的像個反老還童的整蠱專家,一不留神便會害你背上貼著各種難堪的東西走在街上出糗大半天而不自知,而且從不會自己笑出來讓你發現。可是除此之外安耀銓的腦袋猶如打碎後亂拼回來一樣,經常表現的令人莫名其妙,例如剛吃過飯後卻堅持自己一整天未吃過東西而發脾氣,或對著周慕霞查問他妻子的下落,甚至打電話給從前在商場上的朋友追討金錢,問題是那位朋友跟他從無金錢上的瓜葛。到了後來,周慕霞發現他不是每次都能輕鬆認得回家的路了,若再讓他一個人走出去恐怕會傻呼呼地不知流落到哪兒去。自那時起,周慕霞便實行寸步不離的政策,與金美輪着來看顧他。
直到現在,西方醫學對腦退化症可說仍然處於愛莫能助的階段,只有消極性的療養方法。與其乾睜著眼看丈夫一點一點的被癡呆吞噬,周慕霞寧願開放點尋求其他的希望,除了健康食療法外,古博的針灸術也是她認為值得寄予希望的一途。針灸療程最終能不能緩解病情甚至得到驚喜的結果俱為未知之數,就算施針的鐘小峴也坦承不敢抱太大期望。但周慕霞仍不惜每隔十天付出一千二百元的療費帶丈夫來這裏。毋用懷疑的是,如果真的有一種方法能把丈夫治好,即使要傾盡所有她也不會猶豫。
安耀銓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間的門後。周慕霞看一眼姪女金美,並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撥一下稍稍亂了的髮絲,像一位母親對女兒的那種溫柔。
「如果剛剛我們真的要叫拖車去換軚就肯定遲大到了,」周慕霞彎起眼睛安和地笑,「幸好我們今天出路遇貴人呢。」
「就是啊,」金美略側過一點身子說:「我聽見車胎漏氣了的時候心想怎麼一出門便遇上壞運氣呢,好彩給我們遇到那麼一個熱心助人的警察。」
「我把二叔追回來時瞧見你們談得不錯呢,他有沒有告訴妳是在哪個崗位上的警察呀?」周慕霞雖然已開了半輩子的車,卻仍然是必須專心一意開車的緊張型駕駛者,因此直到這時才問起先前的事。
「無啊。」金美鼓鼓腮幫,好像也很遺憾沒問這個。
「哎唷!」周慕霞半掩嘴巴,「他一定看到我背上的東西了!」
「他看到了。」
「多笑話人呀!真是失禮死人了。」周慕霞倒是笑得很豁然,「他一定很納悶我們幾十歲人還搞這種幼稚的玩意了。」
金美在腦海裏設想永越京當時的神情,不禁也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告訴了他二叔的病,他似乎也很驚訝二叔仍有這麼強作弄別人的能力。」
「也許實際上是因為我們太遲鈍,才老是被妳二叔得手。」這話周慕霞是看著洗手間的門說的,眼神裏夾雜了仰慕、柔情和一點點的惆悵,「說起來那年輕警察告訴我他叫永越京,我覺得這不像是華人的名字呢。」
「對呀,我當時就很奇怪沒聽過有人是姓永的,便問他是不是永遠的永,他說他其實是姓永越,京才是名字。永越是日本人的姓氏,他告訴我他爸爸是日本人。」金美腦袋一斜,「二嬸,他很年輕的嗎?」
「嗯,我想就是廿五、六歲左右。」周慕霞說,「原來是日本人啊,怪不得了。可是他的廣東話說得如此純正,我看他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
「二嬸,」金美的一隻手在扭絞著布袋的肩帶,「他是不是騎電單車的?」
「妳連這個也能聽出?沒錯,他是騎著電單車的。不過我覺得他的電單車有點奇怪,明明是我們那個年代的老爺款式,但看起來卻新簇簇的,好像才剛落地……」周慕霞一邊把從洗手間回來的丈夫安頓到身邊一邊說,「其實我看見他的時候有點害怕,若不是他說是警察我也不敢跟他說話呢。」
「他不是警察。」安耀銓忽插口。
「二叔,」金美問道:「你怎知他不是警察?」
「他身上的不是警察制服。」安耀銓撇撇嘴自信地說。
「人家是在休班中嘛。」周慕霞雖然這樣解釋,但她心裏明白跟丈夫講邏輯是白撘,事實上安耀銓已經忘了剛剛發表的意見在忙著翻木几上的那些雜誌了。
「二嬸,」金美搖一下二嬸的手問道:「他長什麼樣子的?」
周慕霞認真回想一下後道:「他高高瘦瘦,皮膚曬得很黑,牙齒很白,鼻哥窄窄高高的,有一雙長長的單眼皮眼睛。現在想起來他的樣子的確有點不像中國人,但說他像日本人又有點勉強。他會不會是中日混血兒呢?總之他給人很有活力的感覺。」
金美微張著嘴聽得入神,構想着永越京的容貌。
二嬸瞄看自己的侄女,心裏不禁蕩過一絲的戚戚和疼愛,「怎麼了?妳好像對永越先生很有興趣呢。」
「哪有呀。」金美緊張地托托臉上的墨鏡,雙頰飛紅,「我不過是好奇而已。」
周慕霞輕拍一下金美的手,用充滿愛憐的語調說道:「傻妹,對男孩子有興趣一點也不需要難為情。妳今年都廿一歲了,有機會談戀愛的話絕對是好事。二嬸真的好想妳找到懂得欣賞妳,愛妳,疼妳的人。唔,妳猜永越先生有沒有女朋友呢?」
金美這時連耳根也紅卜卜了,「二嬸好壞,講這些來取笑我,人家有沒有女朋友也不會找過盲妹當女朋友吧。」
「哪個盲妹?」安耀銓又失驚無神問道。
「我們的寶貝金美。」周慕霞耐性地答丈夫。
「啊,金美,金美是寶貝,好女孩。」安耀銓點頭稱是,但下一刻又回到雜誌上像急著找尋什麼的翻揭。
「聽見了?」周慕霞得意地回頭對金美說,「盲妹沒錯是妳的身份,但別忘記妳同時也是二叔二嬸的寶貝,也有很多人真心喜歡妳呀。妳是個聰明、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孩,雖然看不到東西,但生活上幾乎沒有什麼事情難得了妳,而且妳是這麼的漂亮,有什麼理由要妄自菲薄?」
「至少我不能像二嬸一樣開車吶。」
「這世上不開車的人多著。」
金美羞赧地挨在二嬸身上撒嬌,「我不要什麼男孩啦,不要拍拖,也不要嫁人,我只要一直陪著你們就好。」
「不准妳這樣想,」實為心甜的周慕霞佯惱說,「二叔二嬸已經是白爺公白爺婆了,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如果妳不認認真真找個能照顧妳又疼愛妳的人走下去,才是讓我們走也走得不放心的不孝。」
「走去哪?」安耀銓抬頭問。
剛巧這時負責接待的職員過來通知可以進診間了。
「去玩扎神針呀。」周慕霞莞爾笑著拉丈夫起身,「金美你在這等喔。」
金美應了聲「知道」,聽着二嬸跟二叔說著話漸漸走遠後,她把盲人專用的腕錶提到耳旁按掣聽取時間,一點二十六分。按照過去的經驗,針灸療程大概兩點半才完結。
為了打發時間,金美摸出布袋內的ipod。播放器為她隨機揀出英文樂隊「Coldplay」的〈Ghost Stories〉,她不算十分喜歡這支歌,但不介意再聽一遍,不過她很快發現自己根本無心在聽,腦際回蕩著的實際上是二嬸剛剛的說話。
鼓勵她找男孩談戀愛的這類說話已不是首次聽二嬸說的了,有時金美實在有那麼的一點點生二嬸的氣,怪她一向秉持的正面積極人生觀欠缺未必是無往而不利的覺悟。不過她亦很清楚一個建全的人是不可能全面體會到傷殘者的心情,儘管她的愛是多麼的貨真價實也好,就等如男人不能理解女人,女人亦無法以男人的思維看事情一樣。
安金美是個身心成熟的女孩,情情愛愛的事說沒想過沒有憧憬是騙人的,但她早已形成了一份不容易打破的觀念-----除非對象同樣是身體殘缺的人,否則他們只是為大家製造一條滿途荊棘的道路,再不然到最後只會得到被嫌棄的結果。
對像也是失明的無疑最能互相了解,可是一想到這彷彿是某種注定她便不禁感到悲哀。兩個人,兩根盲人杖;一起外出的時候一個領頭一個跟著;家裏永遠不需要電燈泡……凡此種種聯想,均會教她有透不到氣的感覺,這也許是因為她並非先天失明的關係,六歲以前,她的世界還是充滿色彩的。
安金美沒有說大話,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伴在二嬸身邊。哪怕二叔的病情將會每況愈下,她也不願離開兩老一步。
如果真的要說一個理由,便是因為二叔二嬸是她世上最親也最疼愛她的人。二嬸說她是他們的寶貝,這話一點水分也沒有,不管在嘴巴上或是行動上,二嬸絕對是一百零一分的愛護有加;二叔則差一點,只能拿個一百分,故此安金美真心祈求能終身侍奉他們。
至於金美的父母,相對而言反而是傷害她至深的人。
他們遺棄了她。
每當聽見別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類老掉牙的餘論時,安金美總是酸酸的覺得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了。
。
在安金美的爸爸媽媽眼中,她不是什麼寶貝,是包袱。
安家是首批遷進樂富橫頭磡邨的居民,六兄弟姊妹中的老五安耀權是個衝動浮躁又唯我自負的人,具這些性格特徵的人當然不愛受束縛,而且對世界有種天生的叛逆態度。安耀權認為學校是無聊透頂的集中營;家門裏無日無之的紛紛擾擾則是碾碎本我的磨床。如果要蜕變成蝴蝶首先要突破目前的繭,於是小學畢業後便自行決定輟學兼離家闖蕩(六十年代的孩童普遍較遲入學,當時的安耀權已滿十四歲了),而所謂的闖蕩不過是跟著一幫高不成低不就的幫派份子過一些朝不保夕的胡混生活,偷偷東西,向一些零散的小販敲詐微博的保護費,再不然就是成天托著一隻落泊的獅頭找店舖要利是去。
安耀權所跟的那個大佬是個胸無大志不思進取的人,在幫會中亦只屬無足輕重的那批外圍人馬,有油水的都輪不著他們。又或者反過來說,安耀權的大佬一心只想平平安安的當個小小地頭蟲,對什麼大茶飯根本沒有雄心和膽量去勾結。這樣子下,自以為投身了江湖的安耀權兩年來過著無無謂謂的近乎乞丐的日子,口袋裏經常找個毫子刮沙也無,有時實在想不到辦法還得厚著臉皮回家討頓飯吃。有一日他突然覺得受夠了,不願再這樣蹉跎下去,也看清了自己對刀光劍影的江湖夢實質不如所以為的那麼嚮往,便決定收拾心情老老實實找份工作。他記得老頭常說男人最重要有門手藝,但學什麼好呢?修車裁縫打鐵炒菜水電統統興趣缺缺。想了大半天,忽然記起為兄弟姊妹剪髮的情景,當時他只是簡單地喜歡那種居高臨下掌控別人的感覺,沒想到會是他後來一生的事業。
位於九龍城福佬村道的「金美理髮店」是剛滿十七歲的安耀權入行的第一站。金美理髮店開在需要爬十六級樓梯的閣樓,雖然是新開的,但只是設有三張理髮椅的小店。安耀權選擇落腳金美的首要原因是包膳食和可留宿的條件,其次是開店的羅姓孖生兄弟看起來隨和疏爽很好相處的樣子,於是便成為金美理髮店裏唯一的員工。
儘管身為學徒的安耀權薪金微博卻一腳踢的什麼都要做,但羅氏兄弟確實不吝地把功夫傳授給他,使他不用像一般初入行的小子那樣頭幾年只能管掃地和洗毛巾的虛擲光陰。對於一個原本心高氣傲卻不清楚自我價值的懵懂少年來說,不斷被授予嘗試新事物機會和從中擷取到成功感很自然便編織出對這份事業的憧憬。天生我才必有用,安耀權也許在其他事情上表現差勁,但對播弄三千髮絲的觸覺顯然頗具天份,加上他口才便給腦筋靈活,不管是兩位老闆或光顧的客人都常被他逗得開懷大笑。漸漸的,年紀本來就不大的羅氏兄弟便把他當作細佬一樣,將所有本領傾囊相授,使安耀權不足十九歲便已在金美內獨當一面為顧客操剪了。
甘美的時光充實而美好,不過安耀權很清楚金美只是一口小小的井,他固然可以選擇安坐這裏甘於現狀,但迅速成師使他自我膨脹,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天份比孖生兄弟老闆加起來的還要高。他亦不甘於自己的世界局限在這片成天被飛機聲吵得耳鳴的天空。他蠢蠢地想跳出去,想接觸一些更時髦的客人。
其時為1973年,剛剛開始出現一些新派的標榜營造時尚電髮和追趕潮流髮色的「髮廊」。安耀權趨之若鶩,縱是捨不得羅氏兄弟的知遇之情也毅然轉投到油麻地彌敦道的新派髮廊「凱旋」從頭開始。他的確是從頭開始,事關凱旋裏的那些染燙漿扎技術亦未曾於金美存在過,也從未見過讓客人躺下去洗頭的洗頭椅。大開眼界之餘他慨嘆自己的本事原來是那麼的微不足道,雖然要由掃地洗毛巾做起難免感到委屈,但為了厠身洪洪的大潮流他樂意咬緊牙關虛心學藝。
可以說,從那時起他是真正燃燒起心中的那團火了。
帶著金美的根底,加上聰明勤學的精神,安耀權很快便在「凱旋」裏如魚得水了。已全然開竅的他好比一塊吸水的海綿不斷地吸收相關的知識和技術。當然大部分人都不如羅氏兄弟那麼大方懂多少教多少,但天才安耀權單靠在旁觀看便能偷學了人家的拿手好戲,集大成後更能琢磨出更優秀的一套。教他困擾的反而是不出多久時間便好像再找不到東西學了,於焉教他興起了再跳槽以期增益本領的念頭。人望高處,他的跳槽路線是向著尖沙咀方向的,由吳松街,佐敦道,柯士甸道至加連威老道的一級級遞進。有道魚不過塘不肥,安耀權到了佐敦道的「蒙羅麗莎」時已是以師傅的身份上工了,更趕時髦地為自己改了個洋名叫Danny;而當轉往加連威老道的「夢髮廊」時已踏進了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經濟起飛,百業興旺,美容服務業的需求也大大增加,理髮店如雨後春筍,幾乎每條街上均能看見掛着招徠的扭紋燈箱,當時崛起的新一批亦改稱作髮型屋了,風氣上亦是由門面越具格調的越客似雲來。那麼多店面開立,自然求才若渴,這情況下髮型師的身價水漲船高,也成了老闆眼中的重要資產,幾乎可以倒過來給老闆臉色看了。而到了1982年更可謂是安耀權事業上的起飛點。其時日本明星「近藤真彥」以帶點不羈野性的形象瘋魔亞洲萬千少女,年輕的男孩自然以他的衣著髮型為潮流的指標紛紛模仿,那個單邊剷青捲吹向一旁的「Matchy頭」更是火熱流行。安耀權便是首批掌握到這髮型精髓的髮型師,一傳十,十傳百,高峰期每天有十多個男客來找Danny On泡製Matchy頭,使他成了「夢髮廊」裏的一號紅人。髮型師多是與東家以拆賬形式合作的,多勞多得,日進斗金的安耀權開始相信飛黃騰達不一定是在白日夢裏才能出現的事情。
私生活方面,自命多情的安耀權身邊總不乏女人,都怪他那雙帶點叛逆的眼神確實很能迷倒女孩,當中有些更是來找他剪髮的客人。儘管沒有明文禁止,但行內的人都知道髮型師不該與客人發展不尋常的關係,因此安耀權的風評便有了瑕疵。但他依然故我,一來因為持才生驕,認為誰也沒資格指點他的感情生活;二來實質上每個女人都有他可資利用的地方,單單說在他離開金美後的頭幾年若不是寄居在當時的女友家中,靠那份吃不飽餓不死的工資只能勉強租住邋遢籠屋裏的一個床位;第一把東洋精鋼專業髮剪的身價是他當時薪水的三倍,也是後來一個愛他愛得癡迷的女友花光積蓄送贈給他的。不過安耀權從不承認自己對她們是別有所圖,所有幫助與餽贈俱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不存在任何欺詐;而且他堅信自己對她們每一個都是曾經付上過真心的對待,彼此愛過,快樂過,又怎樣計算誰欠了誰呢。
與其說他無恥,不如說那些曾為他著迷的女人太過天真。
1984年是安耀權人生中的另一個轉捩點。他的熟客中有一位蔡先生,是個經營貿易生意的暴發戶,和安耀權的閑談中蔡先生認為髮型屋的生意大有可為,尤其是社會愈趨富裕,高級髮廊的需求預期會更殷。說著說著,蔡先生倒是真的有意弄一間來玩玩,他欣賞安耀權的技藝和人氣,便重金挖角替他坐鎮新店。當安耀權得知蔡先生打算開店的地方乃係海港城商場時,立即便答應了。如果說中環文華東方或半島酒店內的髮型屋是一個髮型師修成正果的殿宇,那麼在甲級商場內的店裏掛頭牌便僅差一步了。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度登上巔峰的階梯,哪怕是一場冒險,他也不讓自己錯過這機會。
1985年5月地鐵港島線通車的同日,「星髮廊」舉行了盛大的剪綵儀式。
蔡先生一擲五百萬務求「星」能如其名成為數一數二的星級髮廊。安耀權順理成章地一躍成為星級髮型師,如指名要Danny On剪髮的話索價不少於九百元。當時一名普通白領的月薪不過三千多元,可想而知「星髮廊」是何等級數。事實上,蔡先生的策略是走對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裏越是貴得離譜的東西愈能吸引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來幫襯。一鳴驚人的星髮廊迅即成了有錢人的新寵。
找安耀權剪髮的預約排得密密麻麻,不時累得他在暗自祈禱下一位客人臨時爽約給他能歇一歇。儘管不佔一股,但蔡先生非常慷慨地給他八二分帳,平均而言安耀權月入八萬以上,比許多小老闆以至專業人士的收入還高出不少。
臨離開夢髮廊前結束了一段同居關係的安耀權打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心無旁騖地專注於事業,只偶爾跟夜店裏的女孩發生一兩段霧水情緣,至於那些非富則貴的女客他輕易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一來是基於自知之明,二來是出於一份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後的保護心態;他再好色,也不會蠢到拿自己的事業作賭注。然而當過只有工作的鑽石王老五畢竟既枯燥又空虛,有時到了一個地步他甚至想跑到婚姻介紹所看看。不過緣分早已為他安排了,在他三十三歲那年,一個叫麥美芬的女孩走進他的生命。
麥美芬進星髮廊當修甲學徒時只是十七歲。她很漂亮,但不是驚為天人的那種漂亮,不過只要看過一眼便很難忘記她那張天然清秀的臉孔,就好像從天河上剛剛摘下來的一顆小星星,明亮卻不耀眼;她舉止中的清澀毫不做作,即使有時表現出的遲鈍也不討厭。她一來上工,星髮廊裏的人都喜歡這個女孩,包括了安耀權。
麥美芬來自破碎家庭,在她很小的時候已離異了的父母早已各自嫁娶,後來更有了小孩,於是乎麥美芬的存在便變得有點尷尬。不過實際上她大部分時間是跟著外婆和個性自閉的舅父生活的,一年裏只會象徵式的到父親或母親的家裏跟繼父繼母以及一堆與自己只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弟妹吃一頓飯或至少多過一晚夜,然後擺出一副不在乎的臉孔閃人。但其實,她比誰都在乎父母的愛。她怨恨父母的自私,嫉妒那些小鬼所擁有的家庭溫暖。她不明白為何獨是自己什麼也沒有,這彷彿多餘的身份常常讓她默默垂淚地睡去。
生性吝嗇的外婆對她的照顧其實非常有限,滿打滿算就是三餐一宿的程度。殘酷一點說,若不是麥美芬父母合付的伙食費仍有一點油水可圖,這個瞧見別人掉下一毛錢都會急著去撿的老太婆才不願為女兒帶孩子。她開基本上不管教這個孫女,任何額外的需要她都要麥美芬自行找父母去要。而當麥美芬向母親要錢買運動鞋時,會聽見母親嘀咕她爸爸負的責任不夠多;到父親那裏要書簿費時,也會聽到大同小異的抱怨。錢她總是會拿到的,但她很沮喪怎麼會有這樣一對從不考慮女兒感受的爛父母,更糟的是母親唸勁顯然是遺傳自外婆的,平日無所事事的外婆在家裏一天到晚數落麥美芬的父母給的伙食費太過寒酸,甚至具體細微地把所有開銷列出以證自己的埋怨不是無的放矢。無路可逃的麥美芬只能默默忍受,她盡量不去想大人們異口同聲的潛台詞是否在指控自己的存在是個大麻煩。
但實在很難不這樣想。
幸好麥美芬的心性並不脆弱,要不然早已找個天台跳下去以控訴這些冷酷無情的親人。另一方面她有不錯的人緣,也擁有能夠傾訴心事的朋友。熱鬧真摯的友情兑淡了冷漠家庭帶給她的傷痛,日子便能勉勉強強的過下去。她朝思夜盼快點長大,快點自立離開外婆和那個幾乎從不說話的陰鬱舅父,那便不用再聽傷人的話和承受那些不耐煩的眼色了。
然而她壓根未想過自己會為一個年長十六年的男人傾心。
星髮廊在麥美芬心中已是個教她眼花繚亂的夢幻世界,獲知受聘時感覺就像中了彩票那麼不真實,更不敢相信一人之下的安耀權竟會對自己如此照顧有加。她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告訴她不管如何他都會保護她似的,這是出於前輩對菜鳥的熱心?還是男人對女人的渴求?無可否認,安耀權的笑容瀟灑自如,不再叛逆而是掌控全局的自信目光以及對每樣事遊刃有餘的氣度,俱使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麥美芬傾倒不已。她猶如一個小粉絲忽然當上了偶像的助手那樣,每天飄飄然的離不開偷看他專注工作時的迷人神態,然後心如鹿撞,頭腦發熱。
安耀權對過去的多段感情實際上毫不留戀,如今口袋裏有了大把鈔票更加覺得為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是愚蠢到極之事。不過這只是他一部分的想法,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充滿了不自知的矛盾;他既要整片森林,也想好好地擁有一棵樹;擁抱單身貴族主義的確自由自在,可是孤身回家的空虛感每晚在噬咬著他。有時他不禁懷疑事業有成又有什麼意義。就在每顆寂寞的心那樣,他渴望可以找到一個跟他分享成就的對象,只是怎樣也想不到這個他認為可分享人生的對象居然是個未滿十八歲的青澀少女。
她有一份彷彿特意為了吸引他的氣質。
然而相差十六年的鴻溝一到教安耀權躊躇不決。
不過,男女之間一旦雙方皆有意思,再高再厚的牆也能靠一個不經意的曖昧眼神把之推倒,只是遲早的問題。
兩個月後,二人一拍即合,火速發展。
十六年的差距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幸好安耀權緊貼潮流的衣著和麥美芬刻意成熟的打扮使兩人看起來十足的登對,以致雙方原本憂心的抵觸似乎根本不存在,反之更有凹凸相承的諧和。她的青春感染他有年輕了的感覺;她的無知滿足了他的虛榮感;他的地位給了她安全感;他的主見導航了她飄零的心。簡單地說,當時他們都覺得對方便是自己所要的人。
兩人的父女戀雖然已盡可能地藏掖和低調,但紙始終包不了火,店裡還是有人瞧出了端倪,並立即把這八卦消息跟同伴分享。不出兩天,整個星髮廊的人都在偷偷議論他們的關係,有人付上祝福,有人刻薄嘲笑,也有滿肚酸葡萄的。安耀權固然有自己的耳目,既然被發現了他也懶得再去掩飾,二人便由地下走上地面公開了關係。其實當時他們也不得不這樣做,因為麥美芬已珠胎暗結了。而當安耀權得悉這消息時,他很訝異首先想到的是把孩子要下來。
安耀權愛麥美芬的程度大概未去到想跟她同偕白首的地步,但在那一刻他有強烈的衝動想走進新的人生階段。
當麥美芬試穿那襲綴滿閃閃水晶的婚紗裙時,感覺是如此的夢幻。她彷彿是受盡嘲弄嫌棄的黑天鵝忽然有天在水中的倒影發現自己的羽毛變得雪白亮麗。她夢想成真了,終於成了腰繫寶劍的白馬王子的那位公主。安耀權花大錢辦了個豪華的婚禮,讓她冠冕堂皇地在外婆、父母與及那些她連名字也不想記住的繼父母和弟妹眼前出嫁。如果過去十七年的種種不快、委屈與傷心失望是為著支付今天的幸福,她認為也是值得的。
安耀權租下何文田窩打老道一個近千呎的單位作為二人婚後的居所。麥美芬當然不用再回星髮廊服侍那些奄尖的闊太,事實上她現在已是個小闊太了。安耀權為她聘了菲傭,又安排她在收費高昂的浸會醫院分娩。為了產前的身體調理,更幫襯專為孕婦而設的藥膳餐食,每天早午晚專人送到,每月花費近萬。只要能負擔的,安耀權都會給她最好。隨著肚子一天一天的鼓脹,兩夫婦均覺得這個小家庭又向更美滿,更幸福邁進一步了。
1988年6月1日下午4點30分,麥美芬於浸會醫院順利剖腹誕下6.8磅的女嬰(安耀權特意花錢請術數師傅擇的吉時)。小可愛有一頭薄薄的,烏黑帖亮的頭髮;她的五官小巧標緻,臉頰飽滿,哭聲響亮有力,一看而知將來會是個健康美麗的女孩。當安耀權從助產護士手中接過被雪白毛巾像蠶繭一樣包著的女兒時,他很驚訝自己竟激動得無法言語;他從沒想到原來看著生命延續這件事的感覺會是如此震撼,他的胸膛激動地起伏,感味著全新的人生意義。
為了紀念自己發跡史的起點,安耀權以「金美」作為女兒的名字。
嬰孩可說是一天一個樣,轉眼間小金美已長成如小天使一般可愛得令人一看便心折的模樣。大家都說她比晚上掛在銀行門前擺賣的嬰兒海報裏的寶寶更得意更趣緻,更說若被廣告公司的人見到一定會纏著金美的爸媽媽務求能為他們拍一遍廣告。金美也很好帶,愛吃愛睡,不會隨便哭鬧,也不會動不動生病。她一天一天長肉,長出一對小門牙,然後牙牙學語,喚出動人的第一聲爸爸,媽媽。
安耀權每天春風滿面地上班,晚上則歸心似箭回家看他的心肝椗。
麥美芬當然也沉浸於美滿的幸福中。男人的成就是事業,女人的成就是家庭和兒女,他們已各得其所,實在說不出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地方。而這對幸運的人亦非常熱枕向別人展示所擁有的圓滿,只要一有空安耀權便會開着他的黑色5係寶馬載著妻女去見本來關係疏離的兄弟姊妹(父母分別於數年前病歿了),讓他們看看自己活得多麼風光和幸福。說是分享也好,炫耀也吧,他就是不喜歡錦衣夜行,特別是妻子那邊的人。她手上勾著的名牌手袋,套著的鑽石指環,跟在身後的菲傭姐姐,統統都是標誌他能力的證據,同時也有為妻子出一口烏氣的意思。不用說麥美芬是一萬個歡迎做這種事的,每一次她都不減吐氣揚眉的快意。看着著外婆雙眼放光緊攥著丈夫孝敬的那疊鈔票的模樣時,她是多麼慶幸命中有安耀權這個人。
然而世上沒有永恆的幸福,他們更加料不到幸福用罄的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和突然。
第一塊倒下的骨牌是金美三歲時出現的狀況,她不知為何時時磕到這碰到那,弄得手手腳腳總是片片的瘀傷或擦損。小孩貪玩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所以麥美芬起先不以為意,只責令菲傭得加倍小心看顧女兒,但當她終於目睹金美彷彿無視前面的障礙直撞過去時便意識到有什麼問題了。她馬上帶女兒到相熟的兒科醫生那兒檢查,原應經驗老到的醫生不知為何察覺不出問題的嚴重性,只着麥美芬去找視光師驗眼。視光師檢驗的結果說金美有近五百度的深近視,必須配戴眼鏡。麥美芬當時有點懵了,腦裏只是不斷盤旋著一個問號-----為什麼自己的女兒會是個大近視呢?
回去跟安耀權一說,他心疼不已之餘認為這問題並非戴眼鏡與否這麼簡單,三歲已經五百度近視,怕過不了幾年就要盲掉了!當時他這樣說只是一句晦氣話,怎也想不到會一語成讖。不管如何,安耀權立馬作了個要送女兒去看眼科醫生的決定。他認為即使矯不回這五百度的近視,也要設法不讓它惡化下去。這想法是正確的,只是在許多正確的決定下也不代表能改變命運所定下的苦難。
眼科醫生的檢查結果是金美的眼睛患有異常惡性的黃斑病變,而且在持續變壞中,最差的情況是視網膜將在她六歲前完全失去功能,亦即代表會失明。這結果如同一度霹靂打在安耀權和麥美芬的身上,前者良久說不出半句話,後者則不斷追問醫生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看起來也很真誠難過的醫生承認這種惡性眼疾出現在兒童身上的例子極少,但不等於沒有,就等同一生人中兩次六合彩的機率也是罕中之罕,但也真的有這種雙倍幸運的人。當然沒有人會用中兩次頭獎的比喻來向這對可憐的父母解釋這件事,眼科醫生只是耐心地告訴他們目前而言沒有信心保住金美的視力。
麥美芬心碎地看著因戴上厚鏡片而暫時改善了視力的女兒,想到她將來很可能要過漆黑一片的人生便覺得自己像被冰封了掉進無盡深淵那麼可怕。她淚眼婆娑地問丈夫怎麼辦,安耀權緊握雙拳,誓言絕不讓這事情發生!
金美被帶到一個又一個的眼科大夫前接受大同小異的檢查,然後得出一個又一個結論無差的說法。安耀權仍不肯認命,他四出尋訪,多方拜託,終於找上了一位於星洲被認為眼科聖手的教授級醫生,對方看過了安耀權傳真過去的醫療報告後願意為金美診治,於是兩夫婦立即帶女兒越洋求醫。在那裏,他們終於獲得了一個希望,教授醫生與他的醫療團隊為金美製定了一套療程,生效的話可保住她五成的視力。儘管只餘一半視力一點也不值得高興,但當承受了那麼多叫人絕望的說法後,這份可能性已足以令安氏夫婦振臂歡呼了。
然而這樣每月飛往星洲覆診所費不菲,他們非當地居民,即便院方已盡可能恩卹地降低收費,每一趟的全盤開銷也超過三萬塊。安耀權平常慣了闊手闊腳,根本剩不了多少儲蓄,女兒這份醫療開支便成了他沉重的負擔。不過只要生活樸實一點,不要喜歡什麼便買什麼的亂花錢,以他的賺錢能力仍可以應付得了。只要能保住女兒的光明,他這個當爸爸的責無旁貸。
常言福無重至,禍不單行,第二塊倒下的骨牌是來自蔡先生的破產。
事情的起因是蔡先生的貿易公司牽涉炒賣出口美國的紡織品配額而遭美國聯邦政府提訴並凍結有關的配額,變相凍結了他一筆巨大的流動資金,最終造成火燒連環船式的資金鏈斷裂。蔡先生當然使盡九牛二虎之力希望能渡過難關,能抵押的東西他已統統抵押給銀行借錢週轉了;所有應付賬他都扭盡六壬變出層出不窮的藉口能拖多久便拖多久,以賺取時間等待奇蹟發生。礙著尊嚴與聲譽,蔡先生對誰也不提半句自己水深火熱的經濟狀況,像安耀權這種角色自然也被蒙在鼓裏。本來出糧的日子持續變得不準;舖位的租金逢二進一的繳交;與及經常拖欠供應商貨款。這等事加起來已充分足夠使安耀權有所警惕的,可惜因為女兒的事教他已近乎心力交瘁,那些原本是母公司會計部煩惱的事他才沒有心情去過問,更加壓根不曾想到他眼中身家豐厚的蔡先生會出狀況。結果直到商場管理公司遣來執達吏封舖才猛然得悉星髮廊已欠下五個月的租金和管理費,除非當場交出欠款的支票並兑現,否則店內所有人必須盡快執拾私人物件離開。忽然變天,當大家徬徨地圍著安耀權七嘴八舌問該怎麼辦和欠薪遣散費等找誰去要時,他只想推開所有人跑到街上質問蒼天為什麼要在這非常時期開這麼大的玩笑。
安耀權找不到蔡先生,即使找到,星髮廊猝然結業的命運也改變不了。那一刻,對安耀權的經濟雖是雪上加霜,但倒未至於有前路茫茫的徬徨。他畢竟只是個打工的,星髮廊殞落了大不了蟬過別枝。他乃行內知名的星級髮型師,實力他有,叫座力他也有,跑到哪裏都會有他的天地。事實上,中環德己笠街一間同級的髮廊立即向他招手,待遇也許不比行外人蔡先生所給的優渥,但起碼是一顆定心丸。
可憐安耀權並不知道他的好運氣業已用完了,至少當時是這樣。首先他的空降得不到店裏的舊人歡迎,原有的主將更視他為侵略自身地位的敵人,不斷煽動其他人明裏暗裏地擠兑他,又不時給他聽些冷言冷語,使他每天上班都有種陷進漩渦裏的感覺。在這行裏打滾了這麼久,他或多或少有遇到這些事的心理準備,易地而處,如果有人忽然來到星髮廊跟他平起平坐他也會極度不爽,所以他叫自己忍氣吞聲,這些棱角就讓時間去慢慢磨平吧,反正大家在店裏本來就是各有各做的,只要自己能帶來營業額便不怕堵不了他們的嘴,明白事理的終會知道這其實是雙贏的事。可惜他算錯了數,或者發夢也估不到的是他的貴賓名單竟因隔了一個維多利亞港而流失了一大截。
理髮界有一個習以為常的觀念是顧客會跟著相熟的髮型師走,實情上也大多確實如此。然而放到具高消費力的個那群組上現象便有所不同了,有錢人大多喜歡逗留於熟悉的消費圈,原因是圈內的服務人員會認得他們並給足面子。對一些腰纏萬貫又日理萬機的客人來說,你Danny On如果只是由海港城轉到半島或希爾頓掛單還會有追隨過去的興趣,但要移船就磡特意抽時間過海就免談了。即便是那些鎮日無所事事的名媛淑女們,她們的矜貴也不容許自己這樣刻意追隨一個地位低微的髮型師;少了一個Danny On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換了一個牌子的手袋來拿的小事而已。總之安耀權一向自恃的叫座價值就這樣冤枉被蒸發掉,當他察覺到情勢有多不妙時,地位已汲汲可危了。
惡性循環的機器已開動了。安耀權每天坐困愁城,承受變本加厲的冷嘲熱諷之餘還得憂心女兒的眼睛和年輕老婆的情緒,壓力與負面情緒在他體內不住地碰撞和加乘,從而大大削弱了工作表現。所有自來客被他調弄過後,幾乎都沒有回頭。一天下午,一個又肥又醜的富婆找他電一個出席晚宴的髮式,完成後富婆瞧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後便用上海話罵了他半句鐘,說他把她的頭髮弄得像煮過了頭的豬腸一樣。安耀權不認為她的樣子比進門前醜多了多少,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反唇相稽的本錢,只得一直捱著難堪地賠罪,並且從鏡子的反映中看著其他人探頭探腦的幸災樂禍。有那麼一刻,他真的好想薅著這臭女人的頭髮把她直接從落地玻璃窗摔出街上,然後用店裡的毛巾逐一勒死身後那些心腸陰騭的混蛋。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只是繼續屈節事人地重申她不過是暫時看不慣這個較前衛了一點的髮型。
富婆悻悻然離去後,店東便婉轉地請他另謀高就了。
東家不打打西家,全香港可是有幾百家髮型屋呢!然而對一名星級髮型師來說可不是這樣,符合身份的店號寥寥可數,本已出路有限,更糟的是被一家頂級名氣的店家掃地出門,等同米芝蓮餐廳遭摘星那麼災難性;而且Danny On的潮流觸覺已大不如前的流言已在行內不脛而走。如果把安耀權比喻為一隻股票,那麼它的股價正在插水式下跌。在貴賓級的層面而言,Danny on這名字已經光環不再了。
問題是,他沒有完蛋的條件。
說忍辱負重也好,委曲求全也罷,窮途末路的安耀權只得放下身段接受一名舊徒以總經理的身份招攬加入當時得令的「海濤」擔任旺角新店的店長。儘管舊徒對他一派尊師重道的模樣,又敲鑼打鼓營造他的加盟讓「海濤」的招牌大大增色了,但也掩蓋不了他降格的事實。而且那種明明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況味天天盤繞於他心裏,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被貶回起步點,往日的風光與成就有如南柯一夢。內心的失落之濃,無論嘆息多少遍也教他無法釋懷。
「海濤」走的是大眾化路線,氣象新鮮,充滿生命力。然而生意在街八十八元包洗剪吹的價格使安耀權再不可能維持昔日的高收入,底薪加上紅利,每月能支三萬元已叫不錯了,但像農曆新年過後的那段淡靜期收入便幾乎少了一半,因此平均而言他月賺僅兩萬餘元。這樣子下他再請不起菲傭,也無力負擔窩打老道那三房單位的租金,連帶那台寶馬也得黯然賣掉。他們大屋搬小屋,遷到牛頭角得寶花園的一個三百呎小單位,原有的巨型傢俬差不多全要扔掉。為了繼續金美的醫療,他不得已開始靠透支信用卡來應付。當匯豐金卡的信用額已所餘無幾時,他申請了美國大通的萬事達金卡,然後是運通、大萊、渣打、中銀……可惜他的飲鴆止渴只是徒然,當他皮夾裏的九張信用卡俱只能償還最低還款額時,金美的視力僅剩下可列作盲人的五巴仙,同時亦是醫生們承認療法失敗的時候。安耀權憤怒地質問他們收了這麼多錢最後竟然什麼也挽救不到,得到的只是一堆聽不明白的解釋和不知是抱歉抑或同情的眼神。他絕望了,也再無能力給女兒治療下去。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女兒將會成為盲人的事實,而且罩在他頭上的還有更大的陰霾-----他申請的第十張信用卡被拒絕了,意味著即將破產!
安耀權當然盤算過叫麥美芬出去打工分擔重擔,可是新盲的金美實在太依賴媽咪,無論是生活起居上的實際需要或惶恐心靈上的安撫,麥美芬都不可能離開女兒半步。再說實際上技能與工作經驗都欠奉的麥美芬在職場上只有下流的價值,扣掉托兒費後整件事便失去意思了。所以安耀權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然而合共六十多萬的卡數除了打劫銀行外他不知可怎樣清還;他不敢打劫銀行,眼看連最低還款額也應付不來了,唯有忍痛典當從前買下的三隻「勞力士」錶。他分三次進出當舖,每一次都有被剝光豬遊街羞辱的感覺,而且他不知道當光三隻錶後還有什麼辦法。
為了避開麥美芬不是憂鬱就是憂心忡忡的目光,安耀權每晚關舖後便流連於運動場道一帶的廉價酒吧借酒澆愁。儘管喝酒的錢又添加給他一筆額外的開銷,但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再受不了清醒的頭腦,只有醉茫了才可讓身體裏繃得快斷的弦線緩歇一陣,就像溺水的人冒出水面吸的一口氣那麼珍貴。不過這樣的幫助也非常有限就是了,況且酒醒過後問題仍舊是擺在那裏。他開始怨天尤人,不明白才華洋溢的自己何以會弄至如斯田地。每過多一天,他便對重上巔峰的可能性多一分絕望。過去的風光彷彿成了他人生的負資產,他看不見出路。只看到困頓的自己在困局中垂死掙扎。
直到一個叫娃娃的女人出現。
娃娃早已不是娃娃了,她比安耀權還大一歲,是過已經歷過三段婚姻的四十歲熟女。但她保養得宜,身材窈窕,不算賣弄的眉眼飽含著風情月意。的確,娃娃豐富的人生經驗所醞釀出的是如紅酒般幻開千味的風韻,是一個失意男人最不能抵擋的魅惑力。安耀權和她在酒吧裏認識,他需要聆聽者(至少他當時的內心是這樣告訴自己),所以他把自己的潦倒如實相告,心想要不得到幾句敷衍的同情話,便是一句時也命也的唏噓,運氣好的話或許可得到一瓶伏特加的安慰。
但娃娃卻被這個男人吸引住了,對於安耀權的落拓際遇她感覺不大,他吸引她的是眼眸裏那股隱隱搖動的不忿之火。在她眼中,一個際遇坎凜制因而痛恨命運的男人才難以言喻地彷彿有種抱傷戰士似的迷人魅力。她想看見這種男人心中的那苗火有乘風燎原的一天,她喜歡絕地反擊所掀起的張力,或者說,她是那種會跟隨所愛的男人四處殺人放火的瘋女人。
一個不得志的男人需要的不是空洞蒼白,或者自以為是的慰解說話,而是一道對自己的痛苦表示理解的眼神。安耀權在娃娃身上得到這道眼神,她的明白對比起家中那個徬徨災民看救援人員似的眼神優勝太多了。千金難買知心人,安耀權如飢似渴地攫取娃娃的注意力和認同;傾酒杯空,兩人的身體距離一分一分的縮窄,終至踰越了男女間的界線。自從女兒的眼睛出問題後,安耀權與麥美芬的夫妻生活便好像在不明的陰影下失去原有的熱情,以至變得交差式和越見疏落,及至近一年裏更完全無行房過,因此不論是靈性上還是肉慾上,他都有如解放地渴求娃娃。
娃娃不能說是久旱逢甘露,但安耀權帶給她的深層次高潮卻是前所未有。
如果把這件事變作一道選擇題,找一百個女人來問,相信九十九個會斬釘截鐵表明拒絕在這種情況下仍選擇當第三者。即使安耀權的魅力再強,即使愛的權利在女人心中的彈性再大,也無法漠視自己的介入無疑會傷害到他家裏那個剛剛失明的可憐女孩。就像好端端的一個人不會因為不夠錢花而去打劫銀行。然而個性唯我、冷酷、行徑放任、駘蕩的娃娃卻是第一百個女人。她想要的東西當會不惜一切直至得到手,對於不擇手段這四個字她也有自己的見解-----拘泥手段不過是一種找自己麻煩的虛偽。
她不單只要安耀權,她更要獨霸這個男人!
人能否憑第六感嗅出同類沒有確切的說法,但閱歷豐富的娃娃似乎看出了安耀權這個人潛藏了一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在生死關頭中會傾向自保的如鐵狼心。這種人若遇上兩個只能活一個的抉擇時刻,是可以真心傷痛地含淚背棄任何他曾經以為是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人,例如父母,愛侶,兄弟,甚至子女。在世俗的眼光中也許這是可鄙的懦夫,但在娃娃眼中這只是物競天擇的本能。她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有責任為別人帶來幸福,更加沒有責任為別人犧牲自己,所以她才這麼真誠地相信忠於內心的想望方能對得起活在世上這可貴的機會。於是她告訴安耀權自己有一筆錢,不過雖然這筆錢足夠讓他還清卡數解決問題,但她坦言不會這樣做。她不留餘地地關上這道門,卻為安耀權打開另一扇窗。她說她可以用這筆錢幫助他上深圳開一間高級髮廊讓他再大展拳腳,條件是與她在深圳雙宿雙棲,不再回香港。
安耀權沒有答應她,他背著她雙手捂臉,不發一言,直至離開。娃娃憐惜地看著他萎頓的背影,沒有失望,因為他沒有斷然拒絕。
安耀權天人交戰,即使沒有答應,他也為自己沒有當場拒絕而感到無地自容。難道為了東山再起真的可以狠心拋棄妻女嗎?然而,「東山再起」四個字對他來說無異於放在戒毒者面前的白粉。一晃神,他發現自己其實已把白分攥在手中了。但他尚欠一個有力的理由去當浮士德,丟下髮妻和盲眼的幼女,更遺下一地蘇州屎債務給她們,拿去問誰都只會說這是泯滅人性的所為,比千夫所指的陳世美更要不得。不過,他腦裏有一把理性的聲音開始說話了:與其一家三口攬住一齊死,不如把握這突破口尋找一線生機吧!若真的能東山再起,屆時誰能阻止自己回來補償她們呢!所謂臥薪嘗膽就是這麼回事!只要能重拾風光,到時看情況把娃娃一腳踹開好了;沒錯美芬和金美要受點苦,但香港是個高度法治又兼具社會保障的地方,首先銀行可不是大耳窿不可能為了這點欠賬差人做些傷害債仔的事,找不到人最多滋擾一下她們,忍一下就過去了;然後美芬當可利用需照顧殘障女兒作理由申領綜援金,搞不好生活不會比現在差;相反,自己硬不變通最可能得到的處境是得面對收帳公司的逼迫,即使搬家也沒用,那些人會找上舖頭,兇神惡煞的吵嚷一番,這樣子工作也會被搞丟,失去收入,一家人代墮進饔飧不繼的困境……
感情用事,對解決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然後他又想,大陸雖然不管什麼層次都比香港要低一些,哪怕是走得最前的深圳經濟特區也是渾然著一片可笑的土味,但正正因為這樣才更是一個充滿了可能性的舞台;在這種舞台上,像自己這種人才更凸顯身價,即便在香港有過什麼糗史,一旦跨過深圳河便是新造的人了;我可以繼續扮演地位超然的星級髮型師,在新的地方重新明耀自己的生命,不用再踎在旺角為那些無名鼠輩搞些千篇一律,毫無品味的市井髮型……
要成就大事,最好收起婦人之仁;罣礙於婦人之仁,便難逃命運的惡意播弄!
不過即便他的內心游說再侃侃有理,要真正跨出這一步還是教他萬分躊躇,畢竟這是一個沒有回頭路的決定。
直到有一天,他有意無意地又回到九龍城自己當年學藝的那條街。那幢唐樓仍在,可金美理髮店已經不在了。原本的閣樓如今換上了一道厚厚的木門,痕跡斑駁也不見任何招牌,看來金美遷走已是相當時日的事。他看著腳下的水磨石階梯,想起昔日每天上上落落的不知走過多少遍,只覺無限唏噓。一眨眼,二十二年就這樣過去了,但自己彷彿又變回當時那個身無長物的迷惘少年,所有的努力難道只是浮夢一場?
他走回街上,卻在原地站了半天。
終於,安耀權轉身離去,他的決定不言而喻。
娃娃也很聰明,她根本不去問安耀權的考慮結果,而是直接拉他上深圳觀察行情和研究舖位。有了心中的開業地點後又叫安耀權指導她該籌備的事項,甚至連當時政策要求的內地合夥人也物色了合適的表親來候任。安耀權一開始表現得相當被動,事事不置可否,態度曖曖昧昧,之後才以一種「看妳都積極到這份上我唯有奉陪」的姿態參與其中。到了後來,娃娃已不用再主導什麼了,安耀權已像一隻上滿了發條的敲鈸馬騮,兩眼放射著精毅的光芒一往無前。
有些事情,只要踏出了第一步,便會發現良心原來是這麼的微不足道。
安耀權帶走與留下的東西同樣的少。
麥美芬是年輕,但不是傻瓜。像天下女性與生俱來的敏感一樣,她幾乎在第一天便嗅出安耀權有了外遇。但她沒有信心自己是否捕風捉影,家道中落的氣氛也不適宜多生事端。於是她只敢旁敲側擊,希望得到讓自己安心的答案。然而安耀權大多只是敷衍虛應,要不就是臉色一沉乾脆不理她。這個時候她便會自動閉嘴,試多了幾次後她生出了逃避現實的心,甚至消極性地為丈夫的行為編造合理的解釋------也許他是在買醉的時候跟了出面的女人胡混,這段日子他承受的壓力也夠多的了,利用這種逢場作戲來鬆一鬆壓力閥未許是身為妻子應該體諒的事吧。
這樣的想法不啻是扭曲對錯,也是一種在無能為力下的自我蒙騙。這是因為她和安耀權的相處從一開始便是男尊女卑,無論是在星髮廊裏或後來交往以至締結婚姻的關係中,她都自然而然地依從他的意願,久而久之便造就了安耀權的一言堂地位。實際上,安耀權從未對她動過粗,就算哪怕兇一點的語氣也沒有用過,可是麥美芬就是不敢以下犯上似的怕自己的丈夫,只要安耀權不耐煩的瞪她一眼,她便會立即惴惴地不敢再說話。再加上,麥美芬認為自己生了一個有眼疾的女兒是所有不好事情的源頭,心裏既自卑又愧疚,所以假若讓丈夫在外花天酒地是一種補償的話她願意委屈一下。她亦相信眼前的困境終究會過去,當金美的醫療費負擔終於告一段落時,她更加有信心待經濟狀況改善後丈夫會回歸正軌像從前那樣繼續飾演戀家男人的角色。由於財政大權掌握在安耀權手上,麥美芬亦從不敢碰他的財務文件,因此對欠下龐大卡數的事竟是懵然不知。她不知道自己的期盼有多脫離現實。
因而她只是坐以待斃。
當安耀權留下比平常多的家用給她,並隱隱晦晦告訴她會走開幾天跟朋友談一些事情時,她才終於有了一點覺悟。她有預感他這一去是再不會回來的了,但她不懂得出口質問他為何要拋棄她們兩母女,因為憑虛無的預感指責人連自己也覺得無理取鬧。於是她有口難言,無所作為地盯著執拾細軟的丈夫,然後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每眨一下都會滑下一行淚水。安耀權沒有說話,他根本不去看她。挽著一隻鼓鼓的旅行袋臨出家門前,安耀權用力摸一下女兒的頭,裝作若無其事地吩咐要聽媽咪的話。金美鼻翼張了一下,抽動肩膀,哇哇的哭了出來。
她彷彿知道,這是爸爸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安耀權去如黃鶴。
後來,心慌意亂的麥美芬帶著新盲的女兒四出打聽丈夫的下落。海濤的人錯愕地告訴她Danny On已辭職了;少數幾個能找到的安耀權的朋友只是紛紛對他的人間蒸發表示驚訝;安家的兄弟姊妹要不是漠不關心便是愛莫能助。事實上連警察也無能為力,像安耀權這樣顯然有意圖離家出走的成年人每年數以千計,要逐一找出來根本不可能,而且找到也沒有意思。
麥美芬落寞地步出差館,證實丈夫出走並不算最難過的事,最難過的是每個人看她時眼中那難以理解和情何以堪的反應,這使她勾起了成長歲月中那些伶仃的回憶。
被遺棄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金美每天都問媽咪爸爸幾時回來。
起初麥美芬告訴女兒爸爸很快便會回家,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再不然下個禮拜必定會回來。但同樣的話說了十篇八件後她再說已覺得自己無恥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說話說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她改為沉默,偶爾地她會打破沉默告訴女兒爸爸不會回來了,然後看著受驚大哭的女兒同聲哭泣。
因為眼疾的問題,金美沒有再上幼稚園,區內所有的幼稚園皆表示無法提供額外的資源照顧失明學童。唯一的選擇是把金美送到區外的特殊學校,可是這個時候所有受銀行委託的收帳公司已開始派人上門催賬了。不管清晨或深夜,那些來歷不明的傢伙也有辦法潛進大廈上樓拍門,無論麥美芬跟他們聲明多少次安耀權自己跑掉了,對方依然會固執地向屋內咆哮著「安耀權趕快還錢!」。麥美芬在金美的驚恐哭聲中把門摔上躲進睡房,但即使隔著兩度門那些語帶恐嚇的嚷嚷仍清晰可聞,直至驚動管理員前來驅趕才得救。然而趕走了這一批還有下一批,麥美芬不知道實際上有多少幫人來追數,只知道有些人行動更激烈地在她門外甚至升降機內貼追債招紙,後來更加升級到在走廊上以噴漆血紅的寫著「欠債還錢」及到處打交叉,弄得雞犬不寧。不勝其煩的鄰居多次報警,鬧大了後那些人總算投鼠忌器不敢再登門滋擾,但這樣一搞,整個得寶花園都知道這家人債臺高築了。
麥美芬輕易不敢踏出家門半步,但實際上她不可能終日躲在家裏,迫不得已地她還是要出門購物。為了逃避別人的目光,她走到哪裏都把頭垂得低低的。儘管這樣,如驚弓之鳥的她彷彿仍能瞧見四周都有可疑的男人,在這種提心吊膽的心情下,她哪裏還有精神為金美安排上特殊學校。
有一件事安耀權總算沒料錯,基於惻隱,牛頭角警署的時沙(警署警長)將麥美芬的個案通知了社會福利署,署方迅即派出轄下的經驗社工張姑娘登門家訪。了解到這對可憐母女刻下所面對的困境後,很有效率地為她們辦了租金津貼及綜援金,使她們至低限度在生活上有了基本的保障。不過這還是無助麥美芬放鬆心情,收數的人雖然沒再出現,但無人保證他們永不再來;事實上他們不厭其煩地寄催賬信件來,大多數是平郵,但也有事掛號的。儘管按門鐘的只是郵差,已變得神經衰弱的麥美芬還是閉門不應。為了假裝屋裏無人,有相當一段時間裏她限制女兒只准用耳語的聲量說話,電視機的聲響也調到僅僅能聽見的地步;因為穿拖鞋走動容易發出聲音,她們索性赤腳行走;晚上盡可能不開燈,即使要開也只開睡房的燈而絕不開廳燈(這是唯一對金美沒有影響的措施);假如門外有一點兒的風吹草動,麥美芬也會馬上捂著女兒的嘴巴防止她說話,並繃緊著神經諦聽動靜,直至發現只是又一趟的杯弓蛇影。
房子很小,由哪個角落走到哪個角落都不過是十步內的事情。待久了,侷促的感覺變難免聚沙成塔,以至於積沉了彷彿是蹲在囚室裏的鬱悶感。金美失去視力後吃喝撒睡均需依賴麥美芬,本來這個媽媽也是奉上全副心力照料女兒的,並時刻心疼著女兒的不幸,但隨著由望夫石變作棄婦後,不知是否內心所有的支撐都坍塌了的關係,那份身為媽媽的力量竟有些分崩離析的危機。日復日的茫然與絕望漸漸教她感到自己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裏是在無意義的被消耗,自我的存在感也似乎越來越薄弱,甚至生出了一份確實的懷疑自己不過是具為了某種原因才存在的機器。失去自我與喪失自由對麥美芬而言是一體兩面的恐懼,恐懼像一頭以吞食怨氣為生的蛇,在她愈益陰闇的心坎裡時而曲折爬行時而蜷伏;而不管這條蛇活躍與否,她已然越來越頻密地就著金美對她的需要而聯想到自己被判了無期徒刑。有時她情緒低落地環望身處的斗室,不禁在心裏咕噥:我只有二十四歲,這便是我以後的日子?
回答她的,是自己的啜泣聲。
也許麥美芬最大的問題是有太多的時間胡思亂想,她鎮日問噩運為何要選中自己;問可以世上會有像安耀權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問還剩下什麼資格盼望將來……想到悲傷處,她腦裏往往會浮出安耀權正跟哪個不知是誰的狐狸精在開心快活的畫面。好幾次,她升起帶著女兒一起尋死的念頭。
她恨老天的殘忍,恨安耀權的狠心,恨自己的無用,也恨女兒的負累;她更加恨的是命運硬塞給她這份無法擺脫的羈絆。她的情緒波動不穩,動不動大發雷霆,經常因為很小的事例如金美判斷錯誤水杯的位置而打翻了便歇斯底里。她吼金美,口出惡言埋怨她總是製造麻煩害媽咪不得安寧;看見女兒懼怕得凝定不動的那雙失去視焦的眼睛時反而刺激到她的火氣更加螺旋爬升,她失控地尖叫,在女兒鼻尖前兩公分咆哮口舌不清的話語,問她幹嘛要毀掉自己的一生。
然後在下一刻迸發出撕心的內疚擁著臉色蒼白渾身抖震的金美嚎啕大哭。
這個破碎的家,好比一條到處進水的破船,早晚會沉進海底。
不過正正是一個叫阿船的人暫時使這條船不至沉沒。
阿船原叫馮賽珍,但大家都只叫她阿般,也許是因為她粗手粗腳,腰圓背厚的身形像條船吧。可想而知,她不是普遍男生喜歡的那類型女生。阿船跟麥美芬是打自小學便認識的朋友,這樣子接近二十年的緣分是許多人一生中也難得擁有的長度。但有這長度並不代表有深度,她倆幾乎沒有臭味相投的地方,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及態度甚至可說是南轅北轍;然而弔詭的是,緊較麥美芬年長過多月的阿船五年班開始便認了麥美芬作契妹。而麥美芬在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心態下甘於承認有這名談吐粗魯身勢邋遢的契家姐。或者是因為,在學校這個微縮世界裏阿船的小山婆體型和兇巴起來時那盛氣凌人的模樣很能擔當抵禦男生欺負的保護者,反正麥美芬只是阿船眾多契妹中的一員,情感上的施與受負擔有限,而且結黨也是一種活得比較輕鬆的方式。至於學業成績長期敬排末座的阿船亦唯靠這種人際關係方覺得待在學校的日子不至於那麼乏味。
這裏有必要再多說一下有關阿船的性格特質。
阿船的家庭背景原則上與麥美芬近似,她的父親早死,新移民母親為供養她和三個哥哥日打三份工,年中無休;平日只有目不識丁,行動不便,加上嚴重白內障的嫲嫲看管他們四兄妹,這樣的看管有等於無。四個孩子除了供穿供吃外其他事情可喟自生自滅。人們往往主觀美好地認為惡劣環境大多會磨礪出懂性的孩子,這當然大錯特錯,像姓馮的這四兄妹,三個哥哥都仿似是為了製造麻煩才來到這個世界的,而且不約而同有暴力傾向。他們在學校跟同學打架,放學後跑到遴邨跟球場上的邨童打架,回家則三個互相打架。對唯一的妹妹他們也沒有半點疼惜之心,一言不合便會動粗修理她。阿船當然不甘示弱,結果練就出能輕易撂倒同班那些瘦弱男生的本領。由於她在同根手足身上根本體驗不到什麼親情,便外求於自己找回來的契妹們了。
在這種天生天養又感情淡薄的成長環境下,阿船不論在價值觀和人格培養方面都出現了嚴重的偏差。她不獨崇尚淺薄的所謂義氣,又認為暴力是最直接簡單解決問題的方法,因此長期維持被趕出校的危機當中。不過她反正不在乎,當三個哥哥一個一個的加入了黑社會,又一個一個的被抓進了勞教所後,她也開始了屬於自己的犯罪生涯。她到處高買,文具店、精品店、便利店、超市、百貨公司,以致隨機扒竊別人大意打開了的手袋甚或順手牽羊。時常輕易得手使她長出了喜歡什麼拿什麼的習慣和膽量,然後大刺刺地拿贓物跟契妹們分享。麥美芬沒有大義凜然責備契家姐的這種所為,她不贊同偷竊,也不敢幹這種事,但不用負責地享受這種事的成果她倒有「盛情難卻」這四個字作藉口。不管如何,在當時的那段青蔥歲月裏,麥美芬跟阿船的情義主要是編織在吃喝玩樂的忘形中,並且有一部分的她真心佩服阿船活得那麼酷。
上得山多終遇虎,阿船自然逃不過被當場抓著的命運。最先的店家忿在她少不更事只苦口婆心一輪便放過她,卻變相鼓勵了她繼續循這條路走下去,結果下一回的店主二話不說便打了三條九召來警察。到了差館,因為未成年警察必然地把她的母親召來。為三個不肖兒跑警署已跑得麻木了的母親甫見到阿船那副愛理不理的臉又激起了心中的無名怒火,便當著幾名雜差面前結結實實的給了她兩記耳光。阿船實際上是有愧於心的,但在自尊心作祟下竟反射性地跳起來鬼叫著還手,母女倆居然就這樣在男警們喝停不果下像貓打架一樣幹將起來,最後由多名趕來增援的女警給扯開才算平息了鬧劇。幸好雖然搞出了這麼難看的一幕,初犯(嚴格而言應是初次被捕)的阿船還是得到警司警誡的機會。不過自那晚離開警署後,兩母女便幾乎沒再說話了。
警司警誡這種自身機會對冥頑不靈的阿船而言只是一份相信僥倖的理由,她繼續高買,繼續循環上演被逮送警署的戲碼。她沒有再得到警告誡,少年法庭判了她入女童院。然而在女童院內亞船卻如魚得水,她既好勇鬥狠又懂得懷柔的作風很快便奠定了大家姐的地位,自然也添了不少契妹,使她在院舍內橫行霸道,好不過癮。雖然失去了自由,但她一點都不寂寞。自不然說這樣非但沒有嚇怕她,反為淬煉出不怕被抓的心態。終而偷東西成了她的事業,進入差館成了她事業成本的一部分。她三進三出女童院,滿了二十一歲後便「升班」進出女子監獄。偷竊並非重罪,一般判刑在兩三星期至數月之間,使她覺得被扔進監獄只是久不久度個短假的無所謂。反正她在監獄裏的姊妹不比外面少。
儘管阿船偷竊成性,但她有個很受稱頌的宗旨,就是從不覬覦朋友的財物,這一點亦為她贏得了麥美芬的尊重。
本來自從阿船被扔進女童院其後也輟學後,跟麥美分便終止在學校裡的交集,但二人居於同一條邨裏,碰面的機會還是有的。每次阿船獲釋回來都會聯絡契妹們相聚洗塵,麥美芬不是每一次也出席,但在阿船心中這個契妹從未有過嫌棄自己的表現,比起一些意刻意疏遠的人這樣的肯定便已足夠,故此在後來的日子裏,每次離開監獄後她都會主動通知麥美芬,二人便一直維持著斷斷續續的來往。
看著麥美芬飛上枝頭變鳳凰,阿船沒有半點葡萄,而且深為這個契妹自豪之餘更對她沒有因為成了小闊太而瞧不起人感動不輕。她自己喜歡活得亂七八糟,酣玩歲月,但她看見麥美芬塵埃落定建立一個美滿家庭也是心懷安慰的。可是最後這趟被關了特別長的八個月後,竟發現麥美芬一家遭蓬多重的厄運;後來那個可惡的一家之主竟一走了之,留下一堆債務和盲眼的女兒給麥美芬。無論如何,阿船認為這是麥美芬最需要自己的時候,為了盡可能守護契妹,阿船甚至停止偷東西。但除了聽麥美芬哭訴和揚言要將安耀權這混蛋大卸八塊外,她沒有什麼實質幫得上忙的事情,這使她十分苦惱。
怎樣才能夠拯救這契妹於厄困中呢?阿船用不太靈光的腦袋窮思苦想,想來想去她認為最理想是找到另一個可以照顧她們母女的男人。
而這個人,阿船靈機一觸地,想起許度毓這名字。
數年前阿船在大欖女子監獄裏認識了一個叫棉花糖的囚友,因偽造大學畢業證書而被判囚的棉花糖是個樣貌標緻的花季女孩,腦袋一有空便編排著浪漫戀愛的情節,成天幻想著結識一個亦舒筆下那種憂鬱得令人心痛或俊美得叫人呼吸不來的男主角。由於在囚的時候沾染了玩筆友的風氣,所以出獄後她仍然有興趣循此途徑物色對象。當時得令的年青人雜誌〈Yes!〉裏有一個叫「眾裏尋他」的筆友園地,棉花糖在裏頭發現了港大學生許度毓這名字。港大學生這身份馬上教她浮想聯翩,縱然因為冒充港大學生而使自己烙下了釋囚之印,仍無減她對這一階級的傾慕。當不成大學生,當大學生的女朋友也不錯吧。
棉花糖給許度毓的第一封信便附上玉照和家裏的電話號碼,信心滿滿地會火速得到對方回覆,但許度毓卻比她預期的反應遲鈍,距她把信投進郵筒後的第六天才收到這個男生的電話。談了一會,棉花糖便知道對方是個雖未至於自閉但非常內向的男孩,說話期期艾艾,又有著很彆扭的口音,心裏的熱望便消除了一點。但大學生的身份畢竟才是重點,她心想好歹看看真人再說吧,便建議大家出來見面。猶疑的反而是男方,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
看見真人後,棉花糖的失望更大。許度毓不醜,但他四平八穩的面相普通得見一次面也未必能輕易記住。更大的問題是他整個人散發著落後了一個年代的氣息,彷彿是坐時光機從十年前來訪的一樣。後來終於知道這也許是源於他其實是馬來西亞的華僑才會有這份差異感;繼而進一步得知他是持學生簽證來香港攻讀建築學的,完成學業後便會返回檳城的家鄉。綜合情況,許度毓無疑不是棉花糖那杯茶。然而,擅於利用他人的棉花糖考慮到許度毓畢竟是大學生,與他建立朋友關係便等如綢繆了日後認識其他大學生的機會,因此便有了後來的交往。因為這樣,阿船才會在一次為慶祝棉花糖生日而搞的燒烤聚會中認識了許度毓這個人。
許度毓根本是個只要是雌性跟他說話就會臉紅的人,但對著性情豪邁說話市井的阿船卻沒有這個毛病(這也是相當合理的,否則才真的有毛病)。二人一見如故,甚至成了一時的莫逆之交。儘管阿船對自己的荒唐生活避而不談,但倒是真的把這個獃子看作細佬搬交心。入世未深的許度毓欠缺保留私人背景的警覺,他告訴阿船在檳城老家裏他們姓許的是富門大宅,確實富裕到什麼程度他沒有具體透露,但從他說在馬來西亞生活了這麼久也未坐過公共交通便可見一斑了。後來在一次灌了幾杯黃湯後,阿船更套出許度毓二十五年來從未嚐過戀愛的滋味,更不諱言好想交個香港女朋友,可惜他看香港的女孩不是高傲就是拜金,又常常以取笑他的口音為樂,好像隨便傷害別人的自尊心沒有什麼關係。
阿船拍髀真心替這個怕醜仔不值,更揚言在自己的眾多契妹中必然能為他穿線一個好女孩。可惜不久後她又身陷囹圄了,當紅娘的事便不了了之。現在想起,她認為許度毓也許很適合麥美芬。
然而這想法實際上是毫無道理的,麥美芬雖然還年輕,但畢竟已是個失婚婦人,而且身邊還帶著個雙目失明的小女兒,更別提家世和學歷那種事了。總之從各方面看都不會是許度毓想要的人吧,但不知為何阿船就是一根筋地想撮合兩人。這份莫名其妙的堅持之後她也一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者可以勉強解釋為她知道許度毓即將畢業並返回馬來西亞,想趁此之前給麥美芬碰一碰運氣。
阿船一度以為要說服麥美芬放開懷抱接受另一個人可能要大費唇舌痛陳利害,沒想到麥美芬聽到後只是聳聳肩雲淡風輕地表示不妨交個朋友。她不知道麥美芬實在已是個吹得太脹的氣球,她意識到必需要尋求一些改變,雖然她不曉得究竟要尋求出何種程度的改變才能舒緩甚或扭轉目前的狀況,但她很清楚自己已匍匐在一個臨界點前,再放任自流下去必然會發展成無可挽回的局面。她不想傷害自己,也不想傷害女兒,就算只是調劑一下心情也好,她也想踏出這步驗證效果。於是麥美芬有了重新振作的推動力。她拿出心思配襯衣服,整理頭髮,打開許久未碰的化妝匣。望著鏡裏仍宛若少女的自己,復甦了不少的自信。她攏一攏及肩的秀髮,覺得鏡中人仍很有市場。
負責留下照顧金美的當然是阿船,麥美芬安心踏出家門。走出得寶花園的一刻,她確實有種逃離牢籠的興奮感。
這趟實質為與陌生女孩相睇的約會,教許度毓緊張得在抵達約定地點後好幾次想拔足開溜。事實上他早到了四十五分鐘,等候期間因為緊張上了五回洗手間;腋下的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到真正瞧見麥美芬翩然而至時心跳更一度停頓(阿船當然已把麥美芬的照片給他看過了)。他結結巴巴地對她說了一段之前練習過一百遍的開場白,然後滿臉通紅地看著她一點靦腆加一點羞赧的樣子。這一瞬間,許度毓覺得自己已喜歡上了對方。
緣分的釋義其實就是時間人物地點,若放在從前像許度毓這類型的男生絕對引不起麥美芬的興趣,甚或乎會忍不住藐藐嘴打個冷冷的哈哈走開。但如今許度毓的不擅辭令和傻乎乎的樣子卻給她愜意和溫暖的感覺,有這樣的反應連她也感到驚訝。不過這也算人之常情,試想像一個在怒海中浮沉了長時間的人,即使只是一塊僅能立足的小礁石已是無比珍貴的發現了。
他們第一次的約會只是平凡到極的吃飯看戲。在哪兒吃,吃了什麼,看了哪齣戲,事後麥美芬幾乎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在那數小時裏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的輕盈與伶俐。許度毓不怎麼說話不打緊,她可以利舌哇哇地把他的份也說了,然後享受著對方對自己專心又好奇的目光。麥美芬不記得對上一次這樣受著注重的感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許因為太久了而印像模糊。事實上即使安耀權仍在的時候自己的存在何嘗不過是一件附屬品?他從未像這個男孩一樣留心聽過我說話,然後認真地給予回應。有那麼一刻,麥美芬的感覺強烈得認為若時光倒流自己選的好可能是許度毓而非安耀權,經過苦困洗禮的她把眼前的美好無限放大,她希望這個純情、愉快的約會永不完結,好讓她不用再回到現實中那個沉重的灰色的世界。
不用說,她一句也沒提到家裏有個失明女兒的事。
二人開始交往,無可奈何地麥美芬必須謊話連篇。她以自身的家庭背景作為藍本虛構出另一個身世-----自小雙親離異,各自嫁娶妻;她跟著媽媽,但媽媽不久便發現得到了子宮頸癌;媽媽病去後她改跟爸爸和後母生活;不幸地,爸爸也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後母憐憫她孤苦無依,帶著她改嫁,結果她在一個全屋裏的人都與自己無血緣關係的家庭中長大,受盡了白眼與嫌棄,所以一挨能出社會工作便離家自立了。把精神上確實遺棄了自己的父母說成不得善終使她在心裏得到一份惡意的快感;而儘管不乏犯駁的地方,許度毓卻深信不疑,聽到後來更眼眶通紅,帶著憤慨地低聲誓說絕不讓她再吃那些無依無靠的苦頭。
麥美芬哭了,一半為感動,一半為自己的可悲。
感動從來不是無償的東西,麥美芬需要付出的是承受與感動相等的恐懼。她看不到謊言的壽命可以維持多久,但肯定總有穿煲的一天,屆時將會吞下灰姑娘終須脫下玻璃鞋的濃稠失落。可是她顧不得這麼多了,縱使明知要還,她也想好好享受這借來的風景。
許度毓成長的世界很簡單,本身又是一個心性單純的人,加上愛情蒙蔽了理智,因此沒有半點懷疑麥美芬所編的蹩腳故事。不過若問她為什麼對麥美芬如此一往情深他也說不上來,像她這類喜歡說話有時又帶點調皮的女孩根本談不上特別,如果一定要掰出一個不容反駁的理由的話,他會說是因為她笑起來時眼眸深處往往潛游著的那一泓憂鬱,而這似有若無的憂鬱每每揪扯著他的心弦,激起他願獻出生命裏的每分力量來保護她的衝動。
儘管二人約會頻頻,可惜難脫魯鈍的許度毓始終缺乏大膽表露心跡的自信,更別說做出親密的舉動以測試女方的反應了。幸好居中有阿船這道橋樑,以致許度毓得知麥美芬對他也是有意思的(當然少不了阿船加鹽加醋的推波助瀾了)。這時他的畢業考試已經完成了,只待成績一出便是返回檳城的時候。他希望在此之前能得到麥美芬跟他離開的答應,於是請求室友們幫忙想辦法。
室友們認真而積極地為他訂定了求婚的計劃。
在五月中一個平平無奇的星期三晚上,許度毓把她帶到大埔著名的情侶聖地「小白鷺」餐廳享用燭光晚餐。用餐後,在充滿原木氣息的湖心榭台上。許度毓拿出早已準備的鮮花和戒指,以及小提琴手拉奏的〈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的浪漫音符中跪下向她道出愛的宣言。皓月當空,帶著濕氣的晚風吹涼了麥美芬臉上的淚痕。如果時間可以停頓,她但願永遠留在這童話般的時刻中。可惜,在夢幻中她更加清晰得到的是「已到了夢醒時候」的警號。她覺得諷刺又傷感,為什麼要將這麼美好醉人的時刻與遊戲結束的覺悟掛鉤呢!麥美芬沒有答應他,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只能說因為太突然了需要時間考慮。許度毓固然挫折得整個人像縮小了一碼,但他表示無論如何會尊重她,並決言不管多久也會等她。
麥美芬吻了他。
回家的時候,她腦際有把遠遠的聲音慫恿她-----乾脆跟他離開這裏好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成了人生交叉點。麥美芬幾乎可以肯定,凡事以她為大的許度毓是個可以帶給她幸福;可以託付的人。嫁給他,便能夠擺脫目前的困境,重拾人生的色彩。問題是,這選擇近乎癡人說夢,首先她跟安耀權的婚姻關係仍擱在一旁未曾處理;然後是金美的存在。金美怎辦?麥美芬不敢想像現在將一切對許度毓如實相告會得到怎樣的反應,即便他愛昏了頭什麼也很原諒也可接受,但許家的大門會讓一個帶著盲眼女兒的棄婦進去嗎?想都別想!
除非有安耀權的狠心連女兒也不要吧。
她落寞地看著許度毓硬要她保管著的鑽石指環,只覺得除了到此為止外別無他法。
阿船卻有她與別不同的看法。
雖說事情發展起來以後阿船也有了醜婦終須見家翁的覺悟,但不謀而合地,她所抱的心態和當事人一樣都是明知愉快時光是暫借的也寧可先療癒一下傷口,以後的事情留待以後再算吧。而到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阿船的惋惜比麥美芬更甚。麥美芬跟她談論這事該如何善後,是應該一聲不響避開他,還是找個藉口拒絕他?本來一開始阿船也沒有很強烈的傾向性,只是就事論事地抱怨起安耀權身為人父竟可拍拍屁股不聞不問,為什麼作為媽媽的便要逆來順受擔起整個包袱。說到這裏,阿船的情緒高漲起來,她指出金美還有許多叔叔嬸嬸這事實,並提出為何不能由安家的人接收這責任的疑問。當這個問號迴盪在麥美芬腦裏時,阿船進而認為她有權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嫁去馬來西亞當少奶奶,當個建築師夫人;有了錢,能為女兒做的事好可能比現在更多更實在;先甜後苦也好,先苦後甜也罷,總之在沒有選擇可十全十美的現實下,多為自己打算一點才是聰明的做法。
何謂善,何謂惡?對沒有話語權的金美來說船船阿姨無疑是個冷酷無情,蛇蠍心腸的惡魔。但若從另一個角度看,阿船確實是憑一顆莫逆之心來說出這番話的,甚至有一點可以說是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她不適抵受教唆一個母親遺棄女兒所受到的良心非難而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當然,在前面已交代過了,阿船這人的價值觀是畸型的,不過麥美芬實際上也不相伯仲,否則也揉合不出教猱升木的結果。
諺語說得好:你可以拉一匹馬到河邊,但不能強迫牠喝水。
缺口已打開了,麥美芬首先做的是給予許度毓他想要的答案。不過她提出一個條件,是要先到檳城見了他的家人,得到祝福後才真正落實婚事。在現實層面上這是謹慎的做法,萬一自己這份到處空白的背景不獲接納,一切便只是空談。而在心裏建設的層面上這卻是來自潛意識的狡猾,她告訴自己,讓老天來代她選擇,假如能通過許家這關口,自己便順應天意,否則就當發了一場夢算了。
試問,還有什麼比推諉天意更輕鬆的事情呢?
麥美芬隨春風得意的許度毓飛到馬國逗留了五天。
其實在第一天她便知道自己是過慮了。許度毓已對家裏事先張揚愛上了一個香港女孩,因此許家上下已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他們亦或多或少聽說了麥美芬的「孤苦身世」,許家上下慈悲仁厚的家風馬上便有了要對這準媳婦好一點的共識。因此,迎接麥美芬的是一張張熱情親切的臉孔,賢惠和藹的大嫂和許度毓的兩個可人妹妹跟她幾乎立即成了推心置腹的閨蜜;許媽媽更滿意得把留給未來新抱的紅寶石項鏈交給了她。至於許爸爸,他是個和氣的男人,平常總是笑臉迎人,只有發現許度毓對他的準新抱照顧不周時才會嚴厲地責備。
這便是老天給她的答案。
麥美芬如預定的日子回港,許度毓本要陪她回來,但被她一個「不准婆媽」的眼神便搞定了。她答應他會盡快處理好香港的事,然後回來當他的老婆。
世界上有偉大到可以犧牲自己性命保護兒女的父母,也有卑劣到僅為一己私慾而傷害兒女的父母。道理很簡單,人性本是各自的業,你修出了怎樣的業,不會因生育了兒女而有根本性的改變。因此許多世人不可置信有父母會對兒女做出的事情,現實中其實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在發生中,這是毋庸爭辯的事實!
一旦決定了拋棄金美這個包袱,麥美芬反而有種解脫的釋然。雖然不可能不難過,但她已堅信這痛苦的決定對兩人來說都是值得投資的陣痛,只要咬實牙關捱過去,她們便可得到更美好的明天。
不過要活生生拋棄一個孩子並非簡單推出門外便成,想到如何具體實行時,麥美芬不得不讓自己盡可能冷酷地分析利弊。就這樣把金美留在家裏然後在機場登機前通知有關方面是麥美芬率先想到的做法。然而,考慮到金美從未試過獨留家中,畢竟她現在看不見東西,獨處可能會對她造成難以預計的恐懼,她可能因此而出意外又或者會自行打開家門走出屋外哭喊,如此一來自己怕會馬上成了被通緝的母親,能不能順利上飛機便難說得準了。
把她帶出街外隨便扔下也不可取,金美已是個六歲的小姑娘了,萬一遇上什麼變態怎辦?再說她的聽覺已不容小覷,要無聲無息從她身旁溜走根本是個挑戰,若半途被發現只會出現金美慌忙尖叫著踉蹌追上來的尷尬場面。
麥美芬亦認為直接把金美推給安家的人並不可行。她與這些有名無實的親戚平素先有來往,現在這麼唐突地把女兒帶過去托放必會引起思疑。她也不可能開心見誠請求姓安的接收金美,即使她有開口的顏面,人家亦不會聳聳肩便勉為其難扛下這棘手的責任。不過,在過去數次的接觸中,麥美芬對老公的二哥安耀銓夫婦的好人形象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二嫂,聽說她是當老師的,談吐舉止都有種書香嫻雅的味道,也看得出是很和善大方的人。反正他們膝下猶虛,麥美芬真的很想金美能被他們收養,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把握去游說他們,卻有種莫名的執著認為可就著二叔二嬸的心地賭一鋪。以此方向跟阿船琢磨了一番細節後,麥美芬聯絡社工張姑娘,把緊急聯絡人的名字改為安耀銓夫婦。
為免張揚,也實在沒有多少非帶走不可的東西,因此在離開香港的當天麥美芬帶走的也只是區區一只行李袋。看著略微鼓起的行囊,不禁使她記起安耀權離家那天的情景,同樣是這麼一只潚湘的行李,同樣的一顆鐵石心腸,是潛意識中那報復心的投射?抑或單純地只是一個教人傷感的注定?
她其實不想知道答案。
麥美芬對金美說帶她出去吃Haagen-Dazs雪糕店的雪糕,使習慣了與鬱悶為伴的小女孩登時臉色大亮。麥美芬替女兒從衣櫃裏找出最漂亮的那襲粉紅色仿公主裙給她穿上,又一絲不苟地為她紮了孖辮。她告訴女兒她今天很漂亮。金美捧著臉蛋,現出久違了的笑靨。母親看在眼裏,在心中痛苦地問:妳為什麼要盲?如果妳不是盲了。媽咪就不用出此下策呀!
金美要求把心愛的阿童木毛公仔也帶著,得到了麥美芬的同意。Haagen-Dazs雪糕店在尖沙咀,但麥美芬不坐的士也不乘搭地鐵,而是故意選擇最費時最迂迴的巴士,彷彿這樣可以拖長一點最後相處的時間便算是盡了所能的彌補。巴士單調地一站一站的往尖沙咀方向蹭去,麥美芬不知道該不該為坐巴士的決定後悔,不過這份遞增或的生離死別感是迄今為止她覺得最難受的煎熬。
只要時間在運動,便得面對命中的悲歡離合。
麥美芬帶著金美步進Harden-Dazs雪糕店,假裝興高采烈地抱起女兒走到繽紛的雪糕櫃前,耐性地把每一款雪糕和它的顏色告訴她。金美最終保守地挑了雲呢拿和朱古力味雙球杯,因為她喜歡印像中那一黑一白的配對。
麥美芬自己沒有要到雪糕,從年輕的女店員手中接過女兒的雙球杯後母女倆就著臨街落地玻璃前的小圓桌坐下,她為女兒吹亂了的瀏海整理了一下,餵吃了兩口後鼓勵金美拿著小匙自己吃。金美聽話地照做,她將阿童木暫時放在大腿上,一手握著透亮的紙製雪糕杯,一手用塑膠小匙探索著雪糕球的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挖一小口放進嘴巴。她很開心猜對了味道,並暗暗記下朱古力雪糕在舌上融化的感覺,因為她知道家裏不像從前那麼寬裕了,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吃上這麼美味的雪糕。
準備跑路的母親默默地看著女兒,有那麼一瞬間,麥美芬真的想把一切的計劃推翻。然而她的掙扎卻被眼角餘光中阿船如約站在店外的身影瓦解了。阿船指指自己的手腕,表示時候到了。
媽咪該走了……
麥美芬站起身,對反射性抬起臉的金美佯稱要走開一陣買點東西,著她乖乖待著別走開。
「快點啊媽咪,我一個人會怕。」
麥美芬答應會盡快回來,卻差點被心虛的感覺擊倒。然而她最終還是抓起了行李袋,撒開大步死命憋著眼淚走出店外。阿船上前替她拿過行李袋的同時,她掉下兩顆從良心最後搾出的淚水。這位母親回頭深深看了一眼玻璃後金美那纖小孤單的背影,心裏想著的只是讓她待在店內未嘗不是最安全的做法。而到她發現媽咪再不會回來,驚動警察,再而聯絡上社工,屆時自己已在飛往檳城的航機上了。她跟自己說也只能這樣了,然後任由阿船拉著自己離去。
金美一無所知地繼續以鄭重的心情吃她的雪糕。
自從去年夏天起視力急轉直下以後,眼鏡的幫助便變得越來越有限了。她的視角逐步收窄,感光能力也大幅下降,除非在充沛的光線下,否則所看的影像俱變得黯黯濛濛,後來更惡化至連判斷距離的準繩也失去。金美當然知道自己好可能會失明,對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來說,無盡的黑暗是一種無法量度,無法理解,也無法處理的恐懼。她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一種怎樣的恐怖,但不懂怎樣去面對,於是她只能透過放聲大哭或嘔吐來排遣內心的恐懼。不過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恐懼的強大,小小年紀的金美能逼出勇氣抵受醫治眼睛過程中的不適。說不適也許太過舉重若輕,即使是堂堂大漢比較扎眼的砂粒便足以把人弄得叫苦不迭,那麼試想想一個孩子被眼球固定器硬撐著眼皮,然後眼睜睜望著抽眼房水用的尖針慢慢刺進眼球。雖然事先已滴了麻醉藥,但驚恐感卻是無法麻醉的。所以經常性要滴進眼裏那些帶刺激性的瞳孔擴張劑對金美來說已變成小菜一碟了。不管如何,這種種的醫療經歷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煎熬。但為了保住觀察這世界的權利,金美一次又一次的撐了過來,這都拜希望給予了她力量。可惜所有的忍耐終究是白費的事,半年前的一個早上,金美睡醒後發現連那些朦朧的光影也再不能看得了。
如果真的要道一句「不幸中之大幸」,只能說金美的失明並非猝然而至的。雖然最初落入永遠的黑夜後金美有過一段驚惶失措,情緒焦慮的克難日子,然而人類普遍在苦難面前的心理定律皆是先否認,繼而憤怒,討價還價,然後是沮喪及接受現實,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一樣。故此金美的哭鬧也像暴風雨般慢慢平靜了下來,儘管同時間還添上爸爸不見了以及後來那些追債騷擾的打擊,但她仍有可試事事依賴的媽咪,只要聞到媽咪的氣味,觸摸到媽咪的存在,安心感便會很實在地包覆著她的心。
金美在黑暗中摸索成長,跌跌碰碰地已大致能夠安靜地待在黑暗之中。另一方面她也明白爸爸已把他們拋棄了的事實,說真的這實在是一件與失明同等打擊的事情。進而她明白到,媽咪和自己是一樣的苦,一樣的可憐。基於這份同理心,金美很想媽咪好過一些,辦法是控制自己不要動不動受驚大哭;雖然有時她很想走出屋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一般不敢主動提出,怕會造成媽咪的負擔,因為媽咪說過每次帶她外出都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她想不明白媽咪所說的壓力實際上是什麼意思,唯有盡可能做一個不抱怨,不惹麻煩,不哭鬧的好孩子以作應對。但叫她困惑的是,自己愈努力討好媽咪換來的卻是她越來越差的耐性和暴躁的脾氣,甚至乎惡化到一個動輒得咎的地步,好像自己的呼吸也會不小心點燃起媽咪的怒火。當曾經是那麼溫柔親熱的媽咪變得瘋狂,用可以聞得到口腔氣味的距離撕開喉嚨哮自己;當那些難聽的埋怨說話激烈地迴盪在耳窩裏時,金美只懂僵著不動。這樣的對應談不上什麼對策,只是小動物受驚嚇的反射性作為。面對毫無抵抗力的威脅,逃跑的力量也失去了,僅能做的是閉著氣假裝死物。
媽咪怎麼了?金美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但籠罩在威脅隨時降臨的陰影下,她連傷心的時間表也排不出來。也許這不是壞事。
她自省大概都是因為自己的不好,覺得很對不起媽咪。
所以就算近來媽咪常常丟下自己給老是把一屋弄得有很臭煙味的船姨姨不理,金美也不覺得太難過,因為她聞到了媽咪變得開朗的氣味。事實上雖然媽咪仍有些喜怒無常,可現在她好心情的時候比壞心情的時候多,對自己說話也回復了昔日的溫柔。在媽咪跟船姨姨的對話中,金美聽得出媽咪結識了新的男朋友。她不曉得媽咪交了新朋友為什麼要神神秘秘不想給自己知道,但如果這個新朋友可以令媽咪的心情變好的話,她便有得救的感覺。呃,雖然坦白講她一點都不喜歡同船姨姨待在家裏。
雙球雪糕經已吃完,雪糕杯也給店員姐姐收走了。店員姐姐清潔桌面時問金美媽咪去了哪裏。金美聲如蚊蚋回答說媽咪去了買東西,但很快會回來的。說完緊緊抱著阿童木以平伏內心的怯生與緊張,儘管她也覺得媽咪去得實在有點太久了,但她告訴自己今天無論如何不要哭,不要破壞媽咪今天這麼愉快的心情。
不斷地有人從她身旁走過,不斷地有腳步聲從街外走進店裏,但都不是媽咪的腳步聲。
媽咪,我一個人很害怕……金美感到阿童木也一樣的不安。
金美開始聽見有人在談論自己,沒多久後更接連有陌生的聲音靠過來探問她為何獨自待在這兒。金美一遍又一遍地向來人解釋媽咪只是走開一會很快便會回來,然而每多說一遍她對這事實的信心便褪減一些。媽咪去得實在有點太久了,以致她終究不由自主地低聲呼喚媽咪,盼望媽咪那熟悉的聲音會突然出現在耳邊,即使是一頓責罵也無所謂。可惜她等到的只是越來越多對她好奇的陌生人,他們問東問西又議論怎會有這麼離譜的母親隨便把孩子留在這兒,甚至斷言這是一宗遺棄兒童事件;當這些人發現這個已嚇呆了的女孩原來是盲的時候,騷動便更大了。
連媽咪也不要金美了?真的是這樣嗎?媽咪……媽咪……
然後,金美聽到無線電對講機的聲音,她知道有警察叔叔來了,感到安心之餘不禁又害怕會給媽咪帶來麻煩。但她沒有空間去矛盾,一把刻意討好的女聲自稱是警察姐姐,問她爸爸媽媽的名字。金美猶豫著該不該向她披露,便重新兩遍媽咪買完東西便會回來的說詞。女警以母愛的溫柔說了很多安慰的說話,終於獲得了信任。金美說出了安耀權和麥美芬的名字,但不忘悄悄向警察姐姐補充爸爸安耀權已不要她們了。
女警觸動不輕,跟同袍們交換一個難過的眼神後,大家似乎都猜到是怎麼回事。據店員小妹說,小女孩已經在這裏坐了四個小時。
尖沙咀警署列作遺棄兒童案處理,並於三小時後向各出入境關卡發出「EPR」(尋訪人士要求。這非通緝令,關員只會勸喻該人士等候警方前來接觸,但有權拒絕其出境),最後得知安耀權身處大陸(無法聯絡);麥美芬則已撘乘五小時前的班機飛往馬來西亞的檳城。至此,毫無疑問世界上多了一名孤兒,而且是盲眼的。
金美因為失明的特殊情況被安排到伊利沙伯醫院的兒科病房暫住,社工張姑娘接報後於當晚七時趕抵醫院。看見哭腫了雙眼倦極睡去的金美,她忽然很悲觀地覺得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然而,當她以姑且一試的心情嘗試聯絡金美的二叔二嬸安耀銓夫婦後,周慕霞不用半個鐘頭便趕來了醫院,了解過事情後,她第一句問的是-----我們可否收養金美?
張姑娘跟周慕霞和稍後趕至的安耀銓談了很久。不管是職責上還是個人情感上,張姑娘都極之希望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女孩盡可能尋求最好的善後安排,若真的要交給父母以外的人撫養,親戚是最好的,主少孩子方面比較容易適應。難得安耀銓夫婦清晰、堅定地表明了收養的意願,其他條件也完美地符合規定,張姑娘便在報告中註明了安氏夫婦為最適合人選。經家事法庭審批後,金美在九四年的聖誕節前來到二叔的家裏。
。
ipad輪播出梁靜茹的〈風箏〉,這是金美其中最愛的歌曲,但事不湊巧,她聽到二嬸的聲音正由遠而至。
「金美,有沒有睡著覺啊?」
「沒有呀,我在聽歌。」金美摘下耳機,隨聲音來源揚起臉,「二叔針灸完了?」
「是呀,我們走吧。」
金美感到二嬸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她小小伸了個懶腰,關上ipod,把布袋勾回肩上起行。
「我肚餓。」安耀銓不大高興說。
「我也餓,我們去吃東西吧。」周慕霞一面在櫃檯前付款一面問金美,「去吃大家樂的下午茶餐好不好?」
「好呀,我想吃燒鵝瀨粉!」
「燒鵝瀨粉…」安耀銓笑意古怪地不住點頭。
三人步出診療中心。等電梯的時候周慕霞習慣性地借電梯門的鏡面查看背後,確保沒有中招。電梯來了,三人步進電梯的同時鐘小峴正走出來跟接待櫃檯的職員說話。周慕霞回身按電梯時和針灸師打了個照面,她們互相揮揮手,然後周慕霞瞧見回頭繼續說話的女醫師腦後的馬尾尖夾著一隻粉藍色的膠衣夾在輕輕晃蕩。
電梯門合上,周慕霞瞟了一面無事的丈夫一眼,忍悛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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