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技場的歡呼聲將歐克利短暫抽離的意識拉回現實。他斜眺著天空的盡頭,彷彿視線能越過競技場的高牆,與盤旋的烏鴉一同俯瞰那匯聚著血與鋼鐵的野蠻沙場。往昔的時光一一浮現。那並不總是最好的,也不總全然糟糕,只是純粹地不該由任何人去經歷罷了。
飛揚的塵沙瀰漫在競技場上,將目所能及之處都罩上了一層灰色的帷幕;鐵鏽的氣味挾雜在沙子中,吸飽了鮮血的沙礫形成了一塊又一塊暗紅色的孤島,在鬥士的腳下被踏碎,緊接著又被新鮮的血液重新膠合在一起,周而復始地記錄下一切屬於競技場的歷史。
「這場贖身決鬥,你賭誰會贏?」
北方人垂下眼皮,目光鎖定在一名身高不下於自己與身邊同鄉的高大角鬥士身上。他口中的念念有詞頗有指點的意味,彷彿他真的如自己所言般善於洞悉情勢,而那實在惱人得過份,以至於歐克利只在競技場喧鬧的嗡嗡聲間聽見了北方人最後的發問。
「我猜那頭野獸會撕碎對面那個小個頭。」
「我看倒不見得。」歐克利說。
「什麼?我沒聽錯吧?對方不過是個奴隸。」
「奴隸也有很能打的。」
北方人咧嘴大笑。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戰鬥的呼聲響起,得到了許可的人類開始了相互殘殺的遊戲。身材精瘦的奴隸拖動緊扣著鐵銬的雙腕,一前一後地護住了臉部與胸前;微提的膝蓋將胸部以下的空間也納入了守備範圍之內,築成了密不透風的防線。那標誌性立姿如同騎士戰前的行禮般,高貴地宣示著自己的出身;而他的對手只是嗤之以鼻,悶哼了一聲,靈活地翻轉著手中沉重的方頭砍刀。
奴隸的視線掃過眼前的角鬥士,優秀的戰鬥本能讓他立刻做出了判斷。
「啊!居然跑了!」
北方人大笑,隨後加入了競技場此起彼落的叫罵聲中;那巨大的聲浪在競技場特殊的建築構造中被不斷地放大,每一聲呼喊都像被賦予了形體一般,跟隨著呼喊者的意志攻擊沙場中央以命相搏的鬥士,只是這些騷擾都沒能干涉奴隸堅定的步伐。在噓聲之中,他直衝向競技場邊緣,搶下了武器架上最後的一柄匕首,隨後急煞腳步,反抓著匕首擺出了截然不同的戰鬥架勢。
「那把小牙籤可救不了他。」北方人語帶調侃道。
「至少是很實際的選擇。」
「是嗎?那也得他『贏得了』才行。」
歐克利微笑,便將散漫的注意力重新投入了競技場的中央。在兩人閒聊的片刻,競技場的咒罵已轉為了沸騰的歡呼聲。嗜血的呼喊像是上了針頭的興奮劑,注入所有感受到空氣振動的軀體,這也讓角鬥士翻舞著砍刀的動作越加靈快,直到幾乎帶著一種暴躁。而與之相對的,是奴隸沉穩而慎重的腳步,以及他躲藏在匕首反光之後堅定不移的雙眼。
一下重踏在身後揚起飛塵,角鬥士雙目一垂,猛然抓住了翻轉的砍刀,隨後挾著萬鈞之力拔地衝出。奴隸以未著吋甲的輕盈步伐閃躲至一旁,如同錯身而過的微風。砍刀結實地砍入沙地。奴隸趁隙拉開距離。角鬥士瞅了眼破裂的袖口,向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奴隸發出咆哮,拔刀砍去。原先嵌入砍刀的地面留下了一小塊窟窿,一些塊狀的沙子與煙塵一同被斬擊披撒向空中,隨即又被砍刀厚實的刀鋒斬開,但那快如霹靂的千鈞一擊只是徒勞地埋入沙地。奴隸以靈活的身法從攻擊的死角再次逃向遠處,並留下了一道比剛才要更加接近要害的一記反擊。
這遠遠不只是反擊──還是挑釁,也是最後的確認。
伊蘇利德的奴隸戰士停止了躍動。他壓低身體,雙腳紮入沙地之中,匕首隨著一陣沉氣俐落地翻轉,緊靠著虎口。角鬥士憤怒地衝來。藉由片刻的脫力,日出之地的戰士如脫弦之箭般飛出,像一陣來襲的勁風,以漂亮的反擊技將身著重甲的索姆市角鬥士擊倒在地,刀尖精準地刺入了盔甲的縫隙間。角鬥士發出哀號,但奴隸並沒有就此停住。伊蘇利德人緊追而上,一鼓作氣控制住了角鬥士的腰際;如驟雨般的打擊無情地落在角鬥士毫無防備的上半身,由拳頭、手腕、前臂、手肘組成的連環打擊毫無間歇,即便是受到盔甲嚴實保護著的角鬥士,在側腹的刀傷與可怕的連打下也漸漸沒有了還手之力。不出片刻,就只剩微弱的掙扎了。
奴隸第一次路出了笑容。他將手探向角鬥士的腰側,扭轉著拔出了嵌在盔甲之間的匕首,以俐落的手勢翻轉匕身。那是如同浪潮一樣,看似緩慢卻又令人眩目的動作,是源自伊蘇利德華麗且歷史悠久的劍術,其根源源自更加遠古時期的祭祀儀式。
而現在,奴隸將要重現那份儀式,以異族之血為太陽神獻上勝利的祭禮。
槍聲響起。勝負已分。
「怪不得我就覺得有些古怪。我以為索姆市多少有點進步了。」歐克利垂下雙眼,視線轉向別處的同時,伴隨一聲嘆息,「惡劣的仲介商總是會刻意漏掉這一點,只要不主動去提,就不會有人主動去問,就算說出來搞不好也沒人會信──在殺人的競技中殺人,怎麼會有問題呢?」
「那是因為規則沒有變。再說了,你怎麼能確認這是一場詐騙呢?也許他就只是個運氣不好的傢伙。」
「賭徒習慣把例外和常態混做一談,但我可不是賭徒。」
奴隸的身軀微晃兩下,便垂軟倒向一旁。如雪崩般不可阻擋的攻勢,在傾刻間像經歷了數月的酷暑般消融,連同被鉛芯彈頭貫穿的心臟流淌一地。浪潮之子鮮紅的血浸透了競技場的底沙之中,將永遠在遠離海洋與日出的方向安息。角鬥士平躺了片刻才掙扎著回過神來。他起身,艱難地推開奴隸癱軟的屍體,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向場邊朝他奔來的醫護人員。
歐克利兩眼一撇,轉向身旁的北方男人,秀出一直攢在手中的賭票。五枚金幣,塞斯克鹽商代表勝利。
「商人是不講運氣的。」歐克利笑說。
「那你就是競技場裡最惡劣的那一種人。」北方人開懷大笑,而他的笑容築基於已然被滿足的貪婪。男人也同樣秀出了自己押注鹽商商會代表的賭票,隨後在不斷咒罵的賭客散去後,徑直於歐克利身邊坐下。
競技場司儀的喊聲嘹亮又厚實,就如所有賭客踏入有聚音效果的環狀觀眾席時所期望的那樣熱血沸騰。在角鬥士被攙扶著離開之後,另一群人也從角落匆忙出現,將橫躺在場地中央的屍體一人一腳地拖行到邊緣,最後消失於視線的死角,只有一人在後頭用著分岔的掃帚隨意地掩蓋著血跡。片刻的歇息過後,無論是消沉還是加倍的亢奮,司儀的慷慨激昂都將賭客們的情緒再次指向了競技場的中央。
「怎樣,夥伴?這把你賭誰?」
「我不是你的夥伴。」歐克利盤起雙臂,指腹來回敲打著前臂上隆起的肌肉。
「我不想這麼說,但你還真是個掃興的傢伙,是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往下看讓你很不習慣吧?別那麼驚訝,我一看就知道了──你曾經在那片沙地上打滾過。」
「我並沒有刻意隱藏……」歐克利停頓了片刻才開口,「而且,被當成牲畜放在籠中搏鬥,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當然!那可是能在喝酒時吹噓上兩句的事!別這麼拘謹,又沒人說你需要對所有事情感到驕傲?你是在當角鬥士之前做過騎士嗎?我敢說所有紅頭髮綠眼睛的傢伙都有至少有這麼想過,也難怪你會──啊!看!是屠夫傑莫.拉頓!在變態之中都顯得很糟糕的變態;至於倒楣的傢伙是──嗯?什麼?我沒看錯吧?」
北方人的聲音在歐克利耳中逐漸淡去,像是被糊上了一層水泥。歐克利的思緒隨選手的入場開始凝聚。競技場一角的男人赤裸著胳膊,白色的圍裙被紮在腰際上,未洗的陳年血漬乾涸成形狀複雜的深棕色色塊。名喚屠夫的角鬥士甩動手上的粗鐵鍊,黑鐵鍛打的雙岔肉勾牽引著鍊條緩慢地在空氣中畫出帶有濃厚鐵鏽氣味的圓弧,數把用途不一的分切刀被繫在腰上,其中由一把巨大的砍刀最為顯眼,上頭與血跡融合的鐵皮透著帶點棕紅的黑色,種種特徵都極度刻意地突出了稱號屠夫的意象。
而競技場的另一個角落站著一位纖瘦的女性。
「女人?連女人都出場了!而且那件白衣跟鐵鐐……她是囚人?不,那個膚色看起來是奴隸吧?而且她太年輕了。這種傢伙是怎麼迷路到這種地方的?就算用南八區最糟糕齷齪的人的標準而言,將這可憐蟲送上競技場也太不道德了!」
確實。歐克利點頭說:「勝利對她而言有點困難。」
「豈止?是天方夜譚吧!」北方人咋舌,「不管怎樣,這場對決是不會有什麼懸念了……不,這就是單純的虐殺秀。我可不是來看這種東西的。」
「她沒控制好自己的話,確實會演變成這樣。」
「是吧?那可不是什麼好看的場面。真是的,搞不好你真的說對了,索姆市真是墮落得不成樣子。現在是小鬼跟變態的組合,那接下來會是什麼?嬰兒跟老頭的決鬥?我都不敢想像往後了……」
歐克利點頭虛應著身邊的喋喋不休,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飄散著血色飛沙的競技場。屠夫舔舐著嘴唇,接過競技場侍從合力運來的新鮮牛頭,一股腦地用手中的黑鐵肉勾與剁刀將其砸碎成一攤骨肉難辨的混合物,張狂的肢體語言儼然已全神融入了了自己所扮演的瘋狂角色之中。但與他對峙的少女只是漫不經心地張望著四周,彷彿在排山倒海的嗜血呼喊之中尋找著什麼──直到他們的視線終於交會。
歐克利點頭致意。少女目光如凝,眉頭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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