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 【短篇】聯繫與終結

「在紅色的日子，我會回來找你。」

正常的人類應該不會這樣說話。

但這是我與我最相近的語言。

「我的人」早年有思覺失調症，一些零散的記憶常會在他的腦袋裡跳躍，導致他以為自己有「預視能力」，而當過一陣子的占卜師。

直到某年冬，他帶著感冒受寒的我去看醫生，我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家門邊凋零的紅楓從我視野模糊閃過。

他很著急，左右兩邊各瞥了一眼就疾行穿越馬路。

「嘰——」

這是我對那天僅剩的記憶。

＊＊＊

「我的人」生命沒有大礙，只有輕微腦震盪，以及冷透了的心。

原來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技能」是場病。

警方沒有太苛責他，只禁止他再繼續以占卜為業，譴責卻多半是來自附近民眾和客人。

他們覺得「我的人」是騙子。

但從第一天見到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好人。

他的目光是靜的、緩的，深沉又隱隱含著喜悅與關懷。

他選擇了我，從此他便是「我的人」。

他教我看窗邊那樹的顏色、教我他們複雜又美麗的世界......有他在，我不害怕。

＊＊＊

被勒令停業時，我與他已經共同經歷了二十次四季輪轉。

從此日子很難過。

起初他試著打零工維生，但他已經老了，他們不要如此脆弱的他。

我很想幫忙。

但我只能看著門口那棵樹年復一年，長芽、成長、轉紅、凋零。

那是我與他最深的聯繫。

「怎麼辦？我可能要脫離正軌去幹法外活了。」

某天他突然這麼告訴我。

我當時在窗邊大樹斑駁的影子下睡午覺，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從來不懂我真正想說什麼。

＊＊＊

某年冬天，雷雨交加之夜。

我不敢一如往常待在窗邊等他回來，只能躲得遠遠的，看著平常靜默的那棵大樹張牙舞爪地搖晃，猶如猙獰咆哮的野獸。

潮濕的葉子拍在窗上，那是我很熟悉的形狀——那棵樹的葉子。

暴風雨吹掉了大樹的葉子，「我的人」，你是否安好？

他終於回來的那一刻，我從藏身處衝出來，衝向他的所在。

他把我抱在懷裡，告訴我，「不怕，房子很堅固的，你待在這裡就不會有事。我已經幫你買好食物了，這幾天我們都不出門。」

蠢蛋，我擔心的是你啊。

那棵樹禿了半邊，「我的人」只是笑笑，告訴我，「這就是生命的形狀。」

＊＊＊

他真的去幹法外活了。

「雖然說反派的下場都不太好，但是與黑暗為敵的是光明，光明一直都是仁慈的。」

他這麼告訴我。

我只是皺眉，他老毛病又犯了，那只存在於占卜的世界，現實裡沒有光明也沒有黑暗，只有庸碌的人群以及巍巍沉默的大樹。

＊＊＊

大樹有幾歲了？

我不知道。

自從我來到他家，它已經在那裡。

有一次我一時興起爬上了那棵樹，然而當我滿心驚奇歡喜想與他分享，他卻急急忙忙搬來了梯子將我抱下來。

「會怕高就不要爬那麼高，不然被困在樹上多蠢。想望遠我帶你上高樓，比較痛快。」

我抱怨了幾句，卻沒再爬過大樹。

因為我在他趕過來的眼神中看見無限焦急和恐懼。

＊＊＊

他是好人。

沒混黑道多久，他就被警方逮捕了。

「在紅色的日子，我會回來找你。」

他這麼答應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樹，樹變成了紅色，他就會回來。

至少我一直這麼相信著。

......

他讓他朋友借住我們家，順便照顧我。

我的關節很痛，視野有點模糊，常常沒有食慾。

他朋友發現這點，給我買了口味比較重的食物，我卻開始口渴。

就算才剛喝過水，我也覺得口渴。

漸漸地，除了吃東西和上廁所，我不再到處活動。

我也已經沒有力氣爬到窗邊看著大樹睡覺了。

他的朋友比「我的人」更不了解我。

他偶爾也會對我說話，但從不告訴我什麼事情，只會問我「肚子餓嗎？」「想睡覺了嗎？」之類無關緊要的廢話。

我想念「我的人」。

但是直到最後一片紅葉落盡，他都沒有回來。

＊＊＊

12月24日，聖誕節前夕。

刑期已滿，我可以回家了。

在辦理完資料後，我對警察先生道了句「聖誕快樂」。

然後我迫不及待地離開。

「八成是重獲自由的興奮吧......」身後的警察這麼說。

不。

沒有興奮，一點也不。

我擔心牠。

牠今年二十一歲，是一隻年邁的老貓、是陪我一生的朋友、是我疼愛一世的小孩。

牠的呼吸道和腎臟在我離開前就已經有衰弱的跡象，我擔心牠沒辦法熬過今年特別冷的寒冬。

聖誕前夕，滿街都是閃亮亮的彩燈，我離開前也已經在窗邊那棵樹上掛了燈泡。

經濟拮据，我只買到單色的紅色彩燈。

我一直都沒在過聖誕節，但今年我知道牠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我想陪牠過每一個節日

——讓他多看一點、多開心一點，說不定可以活更久更久......

但是當我趕回到家，看見家門那棵黯然無光的大樹，我頓時一陣茫然。

人生失重。

＊＊＊

......好吵。

醫生一直在問是否把我安樂死，他的朋友遲遲下不了決定，只一直重複「我不是飼主。」

不！不行！

都熬這麼久了！

哪怕苟延殘喘、哪怕狼狽不堪，我都想見他最後一面——

「是。」

語聲落下。

他的聲音。

他趕到了，但是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我感受到自己被抱入他懷中，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鑽入鼻孔。

「對不起。」

「我懂......在這時候強求你活下來，是一種自私，你也很痛苦。」

「是生命都有消逝的一天，雖然我很想和你再過一年又一年，但這才是對你最好的選擇......我相信你也明白......」

＊＊＊

牠從嘴巴發出低嗚聲，我突然明白，牠在安慰我。

一直都是我在操心牠......原來牠也都在操心我嗎？

「好，我不哭。」

我擦乾了眼角的淚，輕聲道，「所以你也不要難過，好嗎？」

牠別過頭，像是在說，「我才沒有難過。」

......

牠死在我的懷裡。

死在我的決定裡。

我將牠埋在窗邊大樹下，想著，不曉得今年年末的紅葉中有沒有牠。

又是一年秋，又是一年冬。2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Q4Bwqt3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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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聯繫與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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