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原三號大樓群那廣袤的內部空間跟往常一樣陰暗。中央天頂的人造日光壞了幾年沒人知道,原本透光的天頂也早已生滿蘚苔與藤蔓植物,還有人說上面長了幾棵榕樹。畢竟柑原位在一個四季幾乎天天有雨的盆地的邊緣,就算清了天頂,大概不用兩天,那些微小的墨綠色生命體又會再度佔據整個天頂。更不用說,三號大樓群是個幾乎沒有人負責維護的地方,跟盆地中心市區的那些每天都有幾組人清外牆清到發亮的大樓群不一樣。柑原三號大樓群的住民是去清別人外牆的人,是附近科技廠區的工人,是市區家庭裡的照護員,以及大量的臨時工。沒有人說得清楚誰擁有這裡,但那也不重要,因為那些資本家代表們從來沒有現身過。
就這樣,柑原的多種族居民們只是在這巨大的混凝土建構中的山洞裡生存。他們沒辦法跟公民領一樣等級的基本收入,只能尋求少數還接受人類勞工的工作,並把賺到的微薄薪水投入到自己身體的改造程序上,以免哪個雇主又用什麼無人機或機器人把他們取代掉。所以對他們來說,天頂的蘚苔問題真的是微不足道。反正只要戴上超介面,各種炫目的超空間物件——包括廣告、子空間入口跟各種替身等——就會佔滿整個大樓群的內部空間,街區也會跟著明亮起來。超空間就像是某種廉價的螢光包裝紙,你知道它底下滿是破敗,但它就是能讓你愉悅一點,然後從此離不開它。
可惜的是,超空間沒辦法解決另一個更嚴重的天頂的問題:漏雨。結果就是街區的人們幾乎都籠罩在黑色的防雨外套底下。如果某個人走在街區時超介面不小心掉了,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在上百個飄浮的遊魂形成的河流之中。其實當雨下得大一點的時候,街區還真的會積起水來,讓人忘記自己其實是站在快要十樓的層級上。
在柑原三號大樓群的其中一棟大樓裡,靠街區的一面有間酒吧,在稍稍比街區的三、四層高建築物還要再高一點的樓層上。這間酒吧能從陽台俯瞰街區的各種色彩的鐵皮屋頂,以及從街區往大樓群天頂竄上去的巨型活動超空間廣告。但跟街區吵雜的色彩不一樣,這間酒吧的彩度很低調。裝潢的部分不僅沒有用上超空間造型,還像是在宣示甚麼一樣,連油漆都沒刷,露出粗糙的混凝土毛邊。房間頂部則是充斥管線。如果把老舊的木造吧檯、酒櫃跟桌椅拿掉的話,說這裡是核廢料貯存室可能都會有人相信。整個酒吧裡會發光的東西,除了幾盞吊在桌子跟吧檯上的燈之外,就只有在吧檯後面的酒櫃上方的牆上,用發出黯淡藍光的燈管拼成的酒吧店名:「Sewer」,下水道。
這天跟往常一樣,天花板角落的古董音響放著的是某種比它更古老的錄音,有炒豆聲的那種。中村跟奎說這個是搖擺樂,用來跳舞的音樂。奎不置可否,畢竟這以喇叭與管樂為主的音樂跟她所認知的舞曲實在差太多。不過她並不討厭這種音樂,因為這幾乎是她在下水道酒吧裡所能感受到的一點色彩,一點輕快。
奎是在吧檯後面滑著超空間頁面的服務生,一個幾乎要成年的女生。說是服務生,她更像是來幫酒吧主人顧店的親戚,穿的不是什麼制服襯衫,而是一件大到快要遮住她的卡其短褲的帽T,綁成雙荷蘭辮的黑髮一路延伸到她的背部。在她的瞳孔上微微發亮的是她的基本型隱形眼鏡超介面,而她的手指在漂浮著的發光卷軸上上下擺動,卷軸也隨之捲動。那是一個列表,當月的追跡手分數排名。奎並不真的對這些排名感興趣,畢竟身為一個酒吧服務生,哪個追跡手又蟬聯冠軍什麼的,跟她實在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尤其是在這個位在工業區邊緣的大樓群裡,像是被世界所遺忘的酒吧。她只是想把這個時段的時間都殺掉,而還有什麼比無意識的滑超空間更適合殺時間呢?
奎在下水道已經待了一年多。說長不長,但對她來說像是一輩子。她那時只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把店裡的工作上手了,畢竟下水道就只是一間小酒吧,沒餐點什麼的,來的也都是那幾個熟客,她只需要做點餐、收拾而已。就只有調酒比較需要花一點時間練習。比例跟材料什麼的對她來說沒什麼,但客人們總是期待她能做一些花式調酒的動作——那些對酒的味道一點影響都沒有,單純為了耍帥而做的動作演出。她並不是一個喜歡表演的人,雖然街區的霓虹座的姊姊們說表演時看到觀眾盯著自己看的眼睛會很有成就感,但她並沒有這種感覺。真正讓她開心的是當客人的目光轉走的時候。無論如何,她還是得稍微學個幾招來應付客人,否則大概又會被中村唸。中村老是說調酒的儀式感很重要,不然客人叫無人機送工廠酒到家喝就好。
奎用食指在卷軸上往旁邊畫了一劃,卷軸就跟著她的手指滑過去,迅速地變淡並消失在空中。現在的下水道就如每個下午的下水道一樣,一個客人也沒有。沒辦法,這間酒吧跟街區的那些超空間吧不一樣,沒有提供全身超介面設備,連個頭盔都沒有。再加上中村那張幾乎像是流浪漢的臉與火山岩一般嚴肅的嘴角,下水道在超地圖上的評價總是低迷不起。
奎曾經好奇問過中村為什麼要開這間店,因為他看起來並沒有真的很想做生意。「下水道不是給那種人來的。他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中村那時這樣回答。「你看阿建,」中村點頭示意那個正在跟一位霓虹座的姊姊玩喝酒遊戲的光頭中年男子,說:「他連超介面都沒有,要去哪裡找人聊天?」
奎對這種說法完全不買單。現在怎麼可能有人沒有超介面?那他要怎麼付錢?他要怎麼打電話?更可怕的是,他到底平常可以做什麼事?跟阿健一樣,到處賒帳,找女人來下水道喝酒嗎?就算在下水道這裡,阿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在上超空間的客人。對奎來說,這反而給了他一種古代住在山洞裡悟道的哲人的感覺。或者瘋子的感覺。或者兩者都是。
她做了一個手掌往上撥的手勢,空中隨之顯現出一群高爾夫球大小的圖示,像是行星一樣在她面前緩緩繞行著。她點了一下其中一顆標示著「無盡」的圖示,打算看一下遊戲裡面的當日任務是什麼。反正現在沒人,中村又去吃晚餐。說不定還有空檔完成一兩個任務。
她一開始的時候對《無盡》一點興趣都沒有。會開始進入《無盡》的世界,都要怪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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