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橘為枳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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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喀的一聲過後，龔峒柚猛地醒了過來。

　　連宣焰見狀打了個呵欠，便從茶几前站起身。

　　「既然你醒了，孤要先去忙了。」

　　龔峒柚趕忙要下床，卻差點摔下床，儘管過去經常被梁寧嫿說他笨手笨腳，但直到最近幾日，他才真正感覺自己確實笨手笨腳的，在連宣焰面前出盡洋相。

　　待他站好後，他才敢看向連宣焰，連宣焰背著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龔峒柚深吸了口氣後，正想跪下，卻被連宣焰說：「講話就講話，不要跪。」

　　「是……殿下、不是，陛下，草……妾身不知怎地睡著了，真的很抱歉。」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但龔峒柚也沒辦法，爹親管他管得嚴，他從小接觸的人就少，十六歲以前，除了府中僕役以及龔季敏以外，他便只認得梁太師和梁寧嫿，十六歲以後雖然與些世家公子有交流，但在應對進退上，始終欠缺了一大截，即便知道自身說法欠妥，也只能這樣說。

　　連宣焰定定看著他良久，最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龔峒柚不明所以，卻也不知道從何反應起。

　　「按民間的禮俗來說，孤應該隨你回娘家歸寧，不過你情況特殊，太師也不曾提起回門一事，因此孤想，這件事便直接含糊過去吧，要是太師問起，孤也會直接以皇家沒這個例回回去。」

　　龔峒柚點了點頭。

　　「雖然如此，今日你還是得陪孤去一處地方。」

　　龔峒柚又點了點頭。

　　連宣焰則輕嘆了口氣，收回了手。

　　──下次得跟暝鴉說清楚，好歹是目前的皇后，迷藥不要下那麼重，他差點以為人不會醒了。

　　連宣焰眼中閃過一絲為難，接著道：「衣服孤替你準備好了，你先換吧，孤等會過來接你。」

　　「是，草民遵旨。」

　　連宣焰轉身欲走，走了幾步後才突然頓足道：「對了，從今天開始你得自稱臣妾，不過晚些要去的地方，不必循這個禮。」

　　「是，臣妾、遵旨。」

　　待連宣焰出去後，龔峒柚才吐出一口緊繃的氣，他張望了下，拾起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意外是套普通甚至有些粗陋的……女裝。

　　龔峒柚不由得嘆息，認命研究起這身衣裳該從何穿起，幸好樣式簡陋，與男裝穿法無太大差別，直到龔峒柚尋到鏡子確認自己的樣子時，才想到該挽髮，而思及這點的下一秒，他甫反應過來，直至穿上女裝為止，他都只穿著中衣，照現在的情勢，不可能是太監或宮女替他更衣的，唯一的可能便是連宣焰親手……那他是怎麼上床的？他最後的印象停留在車行於顛簸路上，連自己怎麼睡著的都不知道，按理來說他整個神經都緊繃著，根本不可能突然睡著。

　　他對鏡攏了攏髮絲，雖然在家他都是自己打理自己的，但女性的髮式他看得不多、更不可能理解該怎麼做。

　　不多時，換好粗布衣的連宣焰推門進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於是他取了椅子上被龔峒柚遺落的布巾，走到對方身後替他綁了起來。

　　「陛下？」

　　「別動。」

　　連宣焰處理完頭髮後，又替他調整了下衣服綁帶的位置，這才算是完成。

　　鏡中的龔峒柚看上去就像市井間的平凡婦人一般，布巾並非用來直接束成馬尾，而是與髮絲一起纏編成簡易的髮式。

　　「好了，走吧。」

　　龔峒柚沒有茫然的時間，便讓連宣焰拉著走過他還沒認清的路，在皇宮裡彎彎拐拐地，不曉得過了幾重門後，不知不覺間便出到外頭了，龔峒柚暗自訝異著，無論是這條不用經過正門的路、對方梳綁髮式的熟稔，或是，連宣焰絲毫沒有慢下來，目標清楚地一路前行。

　　走了相當長一段路，繞得龔峒柚都頭暈了，然而連宣焰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接著走上山路。

　　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雖然他們從天剛翻白便開始走，不過行走產生的熱意全讓山上的蓊鬱給散去了，況且，龔峒柚注意到，連宣焰的手還是那麼涼，彷彿沒有血在流動一般。

　　在一座小廟前，連宣焰總算停下腳步，他想了下，轉往左邊的門口，直到進門前還回頭看了龔峒柚一眼，接著才進了廟。

　　進入後，龔峒柚方發現，這廟不僅小，別說香客，連廟公也沒見著，雖然不至於破敗，但確實無論哪裡都是蒙了一層灰的。連宣焰鬆開他的手，從袖中摸出打火石以及香，讓龔峒柚先替他拿香，接著便點了香。

　　他們平分了香，連宣焰將破舊的跪椅擦過後，示意他和自己一同跪在神像前，龔峒柚抬頭尋找著匾額，好不容易才從模糊的字跡中勉強辨識出這是一間月老廟。

　　他莫名感到一陣心虛。

　　儘管隨著連宣焰跪拜，他仍然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

　　「年幼時，孤生了場大病，孤和母后借宿在這裡，母后便去求這裡的神明，神明要我認案上的神像為義父，認了以後，病好了，父皇也平安了。」

　　龔峒柚花了些時間才反應過來，連宣焰和他年紀相差無幾，他對兒時的事情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儘管爹親很少跟他提到以前的事情，不過因為娘親就是在那段時間去世的，因此他每每聽到有人提，便會特別認真去記下來。

　　在他剛出生那時，尚未改朝換代，民生凋敝、百姓怨聲載道，連吃都成問題了，更遑論其他，弔詭的是，書生、農人、商人等等，無論什麼行業全都活不下去了，父母卻拚了命地送孩子去學樂器，就是希望能進宮成為樂師，與他後來讀書讀到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縱然不同，卻竟有幾分可類比之感。

　　於是如今的太上皇連岳揭兵而起，一呼百諾，最後用兩夜一日屠了皇城，皇親國戚無一活口，這才開啟了新朝。

　　龔峒柚又看了眼案上的神像，那神像面目模糊，看不出有何神通，然而按連宣焰的說法，神明又確實存在著。

　　「陛下說，神明讓您拜他為義父，是太后擲茭的結果嗎？」

　　「不是，」連宣焰搖了搖頭，「那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名女子，不是案上月老。」

　　神明確實存在嗎？那為何，娘親連入他的夢裡也不曾？他明明一直祈求著神明。

　　儘管龔峒柚無法信連宣焰所說的話，但他也不可能去反駁如今的皇帝，因此他只是緘默。

　　「那女子說，孤成婚後得帶妻子到這裡上香。所以今天帶你來。」連宣焰語畢，收過龔峒柚的香，拿去插入案上簡陋的香爐中。

　　「但我不是寧嫿、」龔峒柚轉向連宣焰，卻對上對方全無陰影的眼神。

　　「孤帶的是妻子。」

　　龔峒柚愣了會兒，接著低下頭。

　　他不曉得自己到底該怎麼反駁，而且他沒有權利反駁。

　　是不是對皇家的人來說，寧嫿本身根本不重要？

　　在祭臺上，太上皇說的也是「太師的女兒」，也許太上皇連寧嫿的名字也不記得，或許他該慶幸，自己因此沒有被認出來，但是，對龔峒柚來說，梁寧嫿既不是太師的女兒，也不是準太子妃，而是和他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此時鑽起牛角尖。

　　龔峒柚的額頭突然被敲了下。

　　連宣焰也沒避開龔峒柚錯愕的目光，道：「從你沒有選擇另外兩條路開始，你和孤就綁在同一條船上，因此無論什麼事，都別摁在心裡，直接告訴孤，暗藏心事，不只對你不好，孤也討厭隱瞞。」

　　「……陛下，您會去找寧嫿嗎？」鬼使神差地，龔峒柚出口的卻是這一句。

　　「孤會。」

　　這個毫無遲疑的答案，卻令龔峒柚陷入了混亂之中。

　　「陛下打算怎麼處置她？」

　　「孤應你的事，還作數。」連宣焰敲了敲他的頭，接著將他也拉了起來。

　　龔峒柚想不明白，為何對於這個答案，他無法感到慶幸。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又讓連宣焰牽著走了。

　　連宣焰總是相當自然地就牽著他的手走。跨出門檻時，龔峒柚忽然就想，假如是寧嫿和連宣焰站在一起，會是什麼樣的畫面，如果是連宣焰的話，寧嫿一定就不會嫌棄連宣焰笨手笨腳了，也許知道連宣焰並沒有那麼可怕後，也就不會逃婚了。

　　這本該是梁寧嫿牽著的手。

　　寧嫿她到底在想什麼？

　　龔峒柚想不通，也許得等到連宣焰找到她以後才會有答案。

　　但他發現，經過這幾日，他已經不確定他是不是還想知道答案了。

　　在龔峒柚心不在焉之餘，連宣焰忽然開始說：「孟熙是父皇登基時唯一奏樂的樂師，父皇那時對所有宮廷樂師說，不願留下也無妨，不會有任何懲處，留下亦不會有任何獎賞，當時縱然皇宮中確實找到了不少珍寶與金銀玉器，但那些錢光是拿去救濟百姓就根本都不夠用了，所以父皇也完全不想養這一票樂師，結果就只有孟熙留了下來。孟熙走了以後，宮裡就沒有能奏雅樂的人了。」

　　「草民……峒柚不明白陛下為什麼現在說這個？」

　　「阿炘說我這樣不行，你昨天才遇到刺客，雖然沒有直接面對，但還是受驚了，我應該跟你多說明些事情。因為阿炘很囉唆，所以我只好說了。」

　　明明連民間也時聞三殿下連宣炘頗有賢明之名，怎麼到連宣焰口中就變成囉嗦了？

　　龔峒柚不由得有些想笑，然而還是收斂住了。

　　「峒柚，你真的沒什麼表情，為什麼啊？」連宣焰仔細端詳他過後問。

　　這是連宣焰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龔峒柚頓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因為情緒外露會顯得輕浮。」

　　「輕浮？」

　　「是的。」

　　「有時候孤真懷疑季敏才是太師。」連宣焰聳了聳肩，「那好吧，從今天開始孤會努力讓你有更多表情的。」

　　……什麼？

　　「人活在世上如果連情緒也要壓抑，未免也太累了，你對孤展露的所有情緒與表情，孤都不會認為是輕浮，所以有任何想法或問題，都儘管告訴孤吧。」連宣焰邊說邊帶著龔峒柚繞進了皇宮中。

　　「那，陛下，我有一件事想問。」龔峒柚忽然停下腳步道。

　　「說。」

　　「陛下，請問為何您知道從正門以外的地方離宮的路？」

　　「喔……你不跟季敏說，孤就告訴你。」

　　退一萬步來說，他也不知道目前這樣，他什麼時候才會見到爹親啊。

　　於是龔峒柚點了點頭。

　　「其實這是父皇告訴孤的路，他經常帶著母后從這裡跑出皇宮，孤每次都找他找得很辛苦。」

　　龔峒柚面對對方用認真的表情說出的不可思議話語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於是又緘默了，連宣焰倒也沒對此作出任何表示，就這樣一路走入一處宮殿。

　　「此後你就住這裡，這是皇后的寢宮。」

　　「……是。」

　　連宣焰讓龔峒柚先入內更衣，他自己也要回寢殿換回龍袍。

　　龔峒柚一走進去，夜霞便從內中出來向他請安，儘管他很想自己換回衣服，然而鳳袍過於複雜，他根本沒辦法自己穿，夜霞便替他卸除臉上殘妝後換上鳳袍，接著再重新替他上妝。

　　整個過程龔峒柚都僵著身子，光是這樣，夜霞便已經遠超過梁寧嫿和他肢體碰觸的程度了，儘管夜霞盡可能不直接碰到他，然而龔峒柚還是相當不適，更別提，卸了妝以後，他看上去應該沒有那麼像女性了，他照過鏡子，先前臉上的妝讓他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所以還瞞得過去，但現在……。

　　相較於龔峒柚的緊繃，夜霞對著完全兩樣的臉，面上表情卻全無變過，只是在重新上完妝後，說了句：「太師府那邊送來了一隻鳥，娘娘要看看嗎？」

　　「好。」也許夜霞這邊是瞞過去了，但龔峒柚不明白梁太師的意思，也只得應下，隨後夜霞便領他回到正廳，桌案上有一個精緻的鳥籠，籠中則是一隻色彩斑斕的鳥，看上去與梁寧嫿養的那隻很像。

　　「梁大人留話說，這是娘娘的愛寵，希望將鳥兒送來，能解娘娘想家之情。」

　　龔峒柚胡亂點了頭，而此時連宣焰剛好進來。連宣焰伸手輕輕摸了摸籠子，籠中鳥隨即在籠中胡亂飛舞起來，像是極懼人，連宣焰收回手後道：「夜霞，你先回三皇子那裡。」

　　「是。」

　　夜霞福身向兩人告退後，連宣焰忽道：「龔峒柚。」

　　龔峒柚的視線從鳥籠上移開後，望見連宣焰神色凝重的面容。

　　「你回宰相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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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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