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到底在幹什麼──」
男人端著淡而無味的咖啡淺酌了一口,壓低的質問聲消散在細小而不連貫的吸啜中。他盡力將腰桿打直,面無表情地讓雙眼自然直視牆面。餐廳的整體裝修以白色的磁磚鋪底,用紅色的磁磚分隔出數個不同的區塊。在主牆上掛著安德烈-波利斯餐廳色彩繽紛的商標以及土俗的掛畫,其中也夾雜著許多老照片,紀錄著餐廳隨著灣區成長發達的悠遠歷史。
男人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在午後偷閒的上班族,那飽受都市生活摧殘而無神的雙眼漫無目地的隨著窗外的微雨和車流奔走著。他放下杯子,呼出一口帶著淡淡咖啡氣息的白霧,隨手往自己的咖啡里再加了匙糖。瓷盤與鐵器粗魯的刮擦聲在他身旁框框作響。
偵探深吸了口氣。他能嗅到少女身上隨雨水被蒸散的一些汗氣。
「雪莉──」漢斯低頭看著報紙,從齒縫間擠出氣音。
少女插起一顆半熟蛋,在卵黃被自身的重量拉扯破裂前趕緊突出了下顎,用嘴巴接住。她順手刮了瓜盤子邊的番茄肉醬送進嘴中,滿嘴食物地咀嚼了一番,將所有東西胡亂地一口嚥下。
「雪莉。」
少女伸手拿起偵探剛放下的咖啡。
「雪莉!」漢斯拍掉少女伸過來的手。
「幹嘛這樣?」
「妳才是,為什麼要跟蹤我?」
「嗯……肚子餓了?然後這間早午餐店很好吃。」
「妳瘋了嗎?我在工作!妳到底是來幹嘛的?」漢斯壓低聲音,眼角撇向餐廳的一角。
一名將頭髮剃平的中年男人坐在餐廳中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沒有對外窗,也照不到監視器。男人只點了最便宜的餐盤,餐盤裡的麵包邊條和炒蛋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被他吃得乾乾淨淨,醬汁發冷得令裡頭的油脂凝固成乳白色的塊狀物。
男人這時已經續了第五杯咖啡,每一杯都加了兩顆奶球,以及五顆方糖。他惴惴不安地張望著,視線始終在餐廳唯一的出口以及後廚的房門間游移──至少一分鐘前還是這樣。
自從雪莉在他身旁坐下之後,男人便一動不動地盯著漢斯,喝乾的咖啡杯被歪斜地放在桌上。他的雙手緊貼著桌面,像隨時準備一躍而起的鬥犬。而他唯一還沒有這麼做的原因,只是那猶如繫繩般環繞在他頸上的一絲脆弱的懷疑罷了。
漢斯忍著不去轉動眼珠,但他的視線卻率先被耳朵吸引了過去。
窗外一台橘色貨車從輪轂間擠出了尖銳的停煞,那突兀的響聲像有人冷不防地從眼角處插入了一根鐵釘,直至眼窩深處,強迫眼珠轉動,確認來物。而當那根鐵釘消失時,偵探被短暫拘束的雙眼也徹底恢復了自由。
他重新將視線聚焦於那不具任何意義的虛空之中,任由意識漫遊著,用以掩飾那極不自然的一刻,以證明自己並沒有在觀察身邊的任何事物,那詭譎的一瞬間只不過是個無害的男人,正於午後偷閒時放空的突發異想。
但還是有那麼短暫的一瞬──猶如硝石間擦亮的火星般短暫的一瞬間──偵探與逃犯的視線交會了。
漢斯倒抽了一口氣。他知道了。
「唉,真拿你沒辦法,既然你這麼好奇那我就告訴你吧。我是來──」
「雪莉,閉嘴──」漢斯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低沉。他硬是打斷了雪莉,兩眼注視著前方說:「妳現在起來,從門外的窗戶走過去。記住,一定要從窗前經過,然後往裡面看一眼。」
「啊?」
「拿著。」漢斯往雪莉腿上塞了一柄漆黑的手槍,樣式古怪,像玩具一般光滑。
「這是什麼?」雪莉問。
「別管,拿著就對了。照我說的話去──」
窗戶碎了。
安德烈-波利斯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安然無恙,碎裂聲是從窗外傳來的,像籠罩在一股濃霧中。可在那一瞬間,但凡服務生的走動、餐盤的刮擦、細小如蟻群竄動般的交談,全部的聲音與時間都短暫地終結於那聲陌生而遙遠的巨響。這是平凡且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的第五區居民不曾理解,也不會需要面對的事物,短促得像一聲平凡的剎車。但漢斯與那名男人幾乎同時跳了起來。
在窗外那一聲槍響響起的瞬間,男人拔腿就往後廚的方向跑去。庫恩跨上餐桌,掏出後腰上的十七式,踏碎落在地上的餐盤碎片直追了上去。
「別跑!」
漢斯當然知道他的呼喊是沒用的,但確保對方知道自己還緊追在後可以位他帶來一點微小的優勢。
一些驚呼聲從用餐的人群間響起,像不停被捏爆的填充玩具。漢斯輕巧地閃開一名服務生,但他飛散的大衣衣角還是鉤到了某位午休的前台小姐正精心品啜的佛手柑花茶茶杯,碎裂的瓷器伴隨尖叫,讓漢斯幾乎想要反手對她來上一槍,中止那尖銳地挑動神經的慘叫。
「抱歉!」漢斯撇下用尖叫控訴著的女人,直追上去。
男人撞開後廚的推門,將一名廚師推倒在地。還蒸騰著熱氣的牛胸肉與炒蛋、咖啡在地上混成了濕濘的一攤糊狀物,但仍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漢斯跳過他,並看了眼托盤上的餐牌,那名客人的長相與特徵立刻就浮現在漢斯的腦海,而漢斯也同時為那位客人感到惋惜。他靈巧地鑽過了幾個廚師,穿梭在油霧與火焰中。他在進餐廳前就提早在外頭調查了這棟建物的結構,所以在男人還暈頭轉向地從迷宮般的後廚尋找著出口時,漢斯已經先抄過捷徑,側身跳過了送餐檯,一腳將對方踢倒在地。
或者該說他想這麼做。
偵探腳底一滑,從送餐檯上摔了下去,他能聽到自己的骨骼與地板結實碰撞的聲響。他是還年輕,但也沒年輕到摔上這麼一跤還能若無其事。
「呃!」
漢斯悶哼一聲。男人閃過漢斯,在倒地的偵探腰上補了一腳,同時也看清了後廚出口的去處,但漢斯乾嘔了一聲就回過神來,反手抓住了男人的褲腳。
「別想走!」
男人用踢向面門的一腳作為回應。
漢斯在昏沉之中連忙翻身,扭著褲腳的手仍緊抓不放。他受過的擒拿訓練在此時化做本能,藉此順勢扣住了對方踢出的腳踝,往地上一扯,像是緊咬住獵物的南灣沼鱷做出了死亡翻滾。
男人腳底騰空,才剛搭上後廚推門的手也滑了下去。他的下巴結實地撞上了扶手,令他眼前一黑。可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男人幾乎瞬間就恢復了意識。但漢斯需要的也只有一瞬間。
「我說過了,別跑。」
漢斯一腳踩住男人的胸口,堅硬的橡膠鞋底像越野車胎底上的尖刺般,令男人發出窒息般的呼聲。但漢斯只是將十七式對準了男人的腦門,另一隻手探向內襯的口袋,在睥睨的俯視下,將那份文件高舉到男人眼前晃了晃。
「多利安.伍斯瓦德,因屢次傳喚未到,北海岸事務所儘遵拉特夏市政府刑事拘提法之民間保釋人條例給予的合法權力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直到移接給當地執法人員。我在這裡做為法院代行人宣讀你的權利:你有權要求市政府媒合的民間機構出示執照;你有權對民間外包商的拘提過程的提出合法性審查;你有權要求一名公派律師;你有權──別動!」
男人猛力掙扎了一下,打斷了偵探的宣告。漢斯悶哼一聲,將對方重新踩住。
「我知道你住那裡,你的工作地點,我會宰了你──」
「省省力氣吧。」偵探晃了晃槍口。
漢斯轉頭,視線越過送餐檯,兇厲的的目光像是一把釘子,將那名不知所措地探著腦袋的年輕幫廚,像待宰老母雞般狠狠釘在牆上。
「喂!你,去打電話。」
「請、請問……您想打給誰?」
「老天──打給警察!叫北海岸警隊來抓人了。」
比起面對桌邊一地的狼藉,那名幫廚選擇了更加容易被執行的命令。他越過本來貼在廚房送餐區門樑上禁止奔跑的告示,連跑帶爬的直到外頭的接待台抓起話筒為止。漢斯回過頭來,盯著腳下同樣擁有狠戾目光的男人。
「讓我瞧瞧。暴力討債、拘禁、兩個輕傷害罪跟一個禁制令?我還真不曉得你是怎麼得到交保資格的?北海岸的市政真是腐臭得夠徹底了。不過這樣才好,代表我的生意眼光還是不錯──你笑什麼?」
男人不懷好意的注視著。
「我會找到你的小女朋友,把她生吞活剝。」
「真的?請麻煩你千萬別忘了自己的承諾,我倒很想看看你會怎麼處理她。」漢斯聳了聳肩,將槍口對準他的腦門,「接下來你要這樣做:乖乖把自己銬上束帶。不要抵抗,知道嗎?」
「我會殺了你。」
「好了,拿去。」
漢斯不以為然地從腰間掏出束帶,拋到男人的腦門上。男人怒視著眼前神情跋扈的偵探,但卻又無能為力。漢斯晃了晃槍口說:「快點,別逼我動手。」
男人冷笑一聲,拒不配合的高舉雙手。漢斯正要破口大罵──
「先生?」
漢斯硬是嚥下了提到嘴邊的譏諷。
「先生!」
「你不知道怎麼做就直接打到第五分局,找庫恩.貝爾蒙特,他會派人過來。」
「不,您誤會了,漢……您是漢斯先生?有位神父找您。」
漢斯順著那被疑惑與猶豫填滿的視線看去,那名慌張的幫廚正不知所措地與自己四目相交。接著,他移開了視線,焦慮的表情變得和緩。
一名身披大衣的男人站在門口,開襟的排釦讓他露出了底下白色的羅馬領,綴有淺色邊緣的黑披肩橫在胸口,司鐸袍深色的下襬在大衣的空隙間擺動。
漢斯愣了一瞬,天花板開始旋轉。
「你這傢伙──」
多利安.伍斯瓦德趁著漢斯分神的一瞬間掙脫了壓制,將漢斯掀翻在地。偵探在即將摔倒的最後一秒找回了空間感,朝後門的方向猛扣了幾下板機。減量裝藥的十七式在他手中就像玩具般平穩,但那幾枚非致命彈頭還是碎裂在後廚的逃生門上,落下了幾個桃紅色的粉漬。
漢斯跌坐在地,門外傳出一段細小而連貫的迸裂聲,隨後是某種東西砰然倒地。
漢斯吃痛地起身,將舉起的十七式護在左胸前,一瘸一拐地靠近被氣壓棒緩緩推回原位的後廚逃生門。他伸出腳,在門即將闔上時卡住了門縫。門縫的另一邊忽然籠罩在一股黑影下。
偵探深吸了一口氣,緊貼著門板將那條門縫撐開。
「哇哦。」
少女瞪大雙眼,看著漆黑的槍口,隨著膛線扭曲的角度歪了歪腦袋。
漢斯鬆了口氣,把十七式收回後腰上。
「這東西真不錯耶,」雪莉晃了晃手中的電擊槍說:「我可以要一把防身嗎?」
「高壓電擊槍是需要相關執照的,要獨自隨身佩帶的話,妳要去上課才行。」
「那你的這個呢?」
「別廢話,把槍給我。」
雪莉.謝利森癟著嘴,悶悶不樂地將擊發過後的電擊槍體交還給漢斯。漢斯接過,隨手卸下了快拆彈頭,從腰間的皮夾上取出了一顆新彈頭的換上。
漢斯低頭直盯著少女,抬手往臥伏在地上的男人送去一槍。
「妳到底在這裡幹什麼?」男人抽搐的聲音在一旁斷斷續續地傳來。
「咦?明明是你叫我在後門埋伏──」
「妳知道我在說什麼。」
漢斯鬆開板機,扔掉打空的彈頭後又裝上了一個新的。但這次他沒有再理會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而是將槍收進吊掛在左腋下方的熱壓板槍套,而轉從口袋掏出一柄黑色的粗束帶,塞給了少女。
「去把他綁起來。」
「這是你感謝人家的方式?好吧,我不討厭彆扭的人。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嘛。」
「少廢話,快去。」
少女吐了吐舌頭,踩著輕快的步伐一蹦一跳,在倒地的男人身旁繞了一圈,濕滑的柏油地把橡膠鞋底刮擦出尖銳的響聲。
「我是來通知你的。」雪莉說完,才在男人身旁逕行蹲下。
「通知我什麼?」
「我找到真正的犯人了。」雪莉抓起男人的手,笨拙地試探了幾次後才成功將那粗又寬的手腕塞進套成圈的束帶裡。
「那很好,所以呢?我該注意這種事嗎?這值得妳特意過來搗亂?害我差點沒命?」
「如果你擔心警察先生的話,那就是該在意。」雪莉說。
「妳又怎麼覺得我在意了?」漢斯說。
「哎呀,別這樣嘛,鬧彆扭是不好的哦。聽話!」
雪莉踩著男人交疊的手腕,猛力一拉,男人被踩得悶哼了一聲。束帶發出一串尖銳的刮擦才被拉到了定位。
「那個淨水場的廠長不是什麼好人,他是北海岸的走私商人。」雪莉.謝利森說:「他走私各種違禁品,從毒品、無碼槍隻到洗錢都略有涉略,他也向一些南灣被戶籍管制的居民提供偷渡服務,死亡率在百分之十以下,算是良心事業,但都不是什麼大生意。」
「所以呢?他還能把庫恩給怎麼了?沒有走私商人會笨到對警察下手的。」
「如果說這些影帶會影響他的生意呢?」
「庫恩沒這麼蠢。我相信對方也是。」
雪莉盯著漢斯,她那對血紅的雙瞳彷彿有部份從祖母綠的變色瞳片下透了出來。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莫萊.馬拉門多這位走私商人最近進了一批很有趣的貨物──或者該說,是他冒著風險,替自己的合作對象進了一批很有趣的貨物。」
雪莉從男人的身上跳了下來,像是在兒童公園設施上嬉戲的孩童。少女的語氣一轉,像是在訴說著神隱於都市的異聞,徘徊的踱步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懸疑,像她斷句間刻意拉長的尾音。
「我真好奇潮汐學會的阿貝特先生,不惜找上走私商人也要蒐集這些東西的用意是什麼?研究海象的組織為什麼需要五個貨櫃來運送塞莫達斯的古舊東方文物?」
漢斯的表情從不耐煩漸漸變得嚴肅。他在一瞬間想通了某些事情,並流露出了沒能抓住從指縫間溜走的東西時應有的慌張。
「那是──」
「答對了。」雪莉彈了個響指,「我也收過這樣打包的貨物。在山脈另一頭,有能力使用這種包裝的供貨商是少數,很快就能找到源頭。但即便是對我們食量最大的同胞而言,這五個貨櫃的供貨量也很不尋常。如果不是想要搞個超大的派對,就是要進行某種儀式。我不知道哪一種對我們的警探來說更糟糕,你覺得呢?」
漢斯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去。
在雪莉發問之前,偵探就已經聽見那尾隨而至的腳步聲。教士們沉重的鐵頭鞋包裹在厚實的橡膠鞋底中,每踏出一步都像是有人用膠槌在敲打著磁磚。八星的使者向漢斯走來,而漢斯很盡力地確保自己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正確地傳達了厭惡的情緒。
「你好,漢斯。」
「北海岸事務所不接受無預約的會面,神父。」漢斯走下台階,一腳踩在雙手被捆的男人身上,「如你所見,事務所業務繁忙,而且會一直忙碌下去。」漢斯對著那張親切的笑臉說。
「哦,我不認為我需要額外的預約,事務所應該早就為我排定了時間才對。」神父說道,低沉的聲音透過喉頭與胸腔迴響著,像是一口充滿算計的洪鐘。
他上前一步,跨過後廚的門檻,站立在階梯上俯視著二人。神父的視線在漢斯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後掃向雪莉。
「我認為我們有些共同的問題需要解決──關於欠缺管教的寵物,以及牠的失職飼主的義務問題。」神父柔和的視線停留在少女身上,讓人幾乎意識不到他話語中的冷酷。
少女雙目低垂,迴避著神父居高臨下的視線,她僵硬的肩膀彷彿為了要扛起這份凝視而用力過度,隱隱顫抖著;平時伶俐的巧嘴此時卻擠不出隻言片語,發白的雙唇間緊銜著一口沉默,好像這樣才能免於她尖叫出聲。
他滿意地頷首。
「那我們就事務所見了?」
「我沒答應過教會任何事情,神父。」
漢斯站了出來,橫擋在兩人之間。他抬頭迎上了教士的目光,眼中盡是不屑一顧。菲莉絲的使徒對此報以溫和的微笑。在遠方破開沉默的嘹亮警笛聲中,他從容地轉身步去,僅剩下來的,只有猶如徘徊於午夜鐘樓的遊魂般,縈繞在兩人耳畔的警告。
「我很期待我們的面談,漢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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