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才剛坐定下來,張璡的手機便響起了一下吉他掃弦的提示聲響,他取出手機,發現是鄉下的堂弟張勇發過來的微信訊息:「大哥,我爸的癌症復發了,醫生說他剩下不足一個月時間,我沒有直接告訴伯娘,怕她接受不了,你若有時間便回來鄉下看看他吧。」
張璡與鄉下堂弟一家其實已很少聯繫,張璡的父親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大陸來到香港,之後落地生根,成家立室。所以張璡在香港土生土長,與堂弟妹一家在佛山東鎮的生活一直沒多少往來。只是張璡的父親原是老家的長子,便即是張勇父親的兄長了,訊息中堂弟張勇稱呼的伯娘便即是張璡的母親,所以張璡稱呼張勇的爸爸為二叔,而張勇則叫張璡為大哥。
張璡心裡嘀咕:「我們兩家人一直都沒什麼聯絡,何況二叔都這麼大年紀了,媽咪還能有什麼接受不了嗎?」但張璡沒有再多想,因他此刻的心思根本就不可能落在鄉下裡的堂弟與患重病的二叔身上,他正在香港沙田新城市廣場裡的一間中式酒樓內,與自己的兒子張康見面。
張璡的前妻早前找上他,說他倆的兒子張康對現正席捲全港的街頭抗爭運動顯得很躁動,尤其是每當發現母親在家裡看TVB節目時便會發脾氣,還試過在家人收看電視新聞時大力關上房門以示不滿,又拒絕與家人溝通,令家裡氣氛鬧得很僵,所以便叫張璡去好好勸一下兒子了。
張璡與前妻離婚六年,獨子張康由前妻撫養。張璡經營一家小型公司,業務主要在廣東一帶銷售印刷耗材。離婚後張璡孑然一身,便獨自一人搬到深圳居住。後來法庭判張璡對兒子有隔週探視權,這之後張璡都有充份行使權利,盡力去維持雙方關係。
以當時張璡狀況,最經濟實惠又健康有益的娛樂親子活動,就是跑步與行山了。張璡一手將張康拉進了長跑的世界,並介紹兒子進入了當時自己也有參與的長跑俱樂部。那時候只得13歲的張康很崇拜每次都能順利跑畢馬拉松距離,並能不斷刷新個人成績的父親。而張璡也覺得,他好像也僅得這點能耐能讓兒子去崇拜自己了。
之後張康漸漸長大,而張璡又除除變老,雖然張康仍未能比肩父親在全程馬拉松比賽的個人最佳成績3:21:57,但在兩年前,在一些距離較短的較量中,張璡面對兒子時已是難言穩勝了。
而就在一年前,張璡的左膝出現骨刺,這對當時已屆五十歲的張璡來說,是等於宣佈他長跑生涯的終結。這之後張康繼續追逐自己的長跑夢,也要準備DSE考試,便與父親的聯絡減少,距離漸行漸遠。在今天的約會前,他倆已有三個多月沒有見面了。
當接到前妻電話,說兒子的態度越來越反叛時,張璡其實很想詰問對方:「妳不是說過,妳與妳老公才最適合管教與栽培阿康的嗎?」但這句說話張璡始終沒有講出口,他明白到情緒發洩無助解決問題,何況以香港現時動盪的局勢,他也想好好地跟兒子談一次。
放下手機,張璡將剛才收到鄉下堂弟發來的訊息拋諸腦後,他拍了拍兒子肩膀:「沒見你這麼久,皮膚仍很黝黑啊。現在練跑有沒有進步?還時常跟跑會的朋友一起操練嗎?」
張康聳了聳肩:「我當然仍有跑步,但近來已很少去跑會了。」多年的長跑訓練令張康擁有一副運動員體格,身高180厘米,體重65公斤上下,短髮的劉海在眉毛以上,層次不齊,但頭髮卻相當濃密。如今張璡每次見到兒子,再想起自己日漸變頹的額角,便會不期然想起一句笑話:時間帶走的只有你的頭髮。
張璡好奇地問:「為什麼不去跑會了?與師兄們你追我逐的訓練才最能提升成績啊。」
張康回答說:「現在香港到那裡都分黨分派,你以為跑會就不一樣嗎?跑會現在已經沒有了從前那種一家人的感覺,大家談不上兩三句便針鋒相對,太沒意思了。」
張璡搖了搖頭:「自從受傷後我也有很久沒回去跑會了,想不到會搞成這樣子。」
張康哼了一聲:「我勸你不要回去好了。他們知道你住在大陸,很多人就會想當然地討厭你了。」
「有些香港人真是瘋了......」張璡取過了桌上的點心紙:「你現在毋須減碳吧?」張璡指的是運動員在比賽前會減少進食碳水化合物的習慣,見兒子不置可否,張璡便隨手在點心紙上挑了兩款點心,再加一碟福建炒飯。
將點心紙交給了侍應,張璡收起笑容,抬頭正色地望著兒子:「你剛才說香港現在都分黨分派,那你又屬於那一派?有上街去示威嗎?」
張康的回答很堅定:「我當然是屬於支持民主的一派。」然後頓了一頓再說:「我也有好幾次上街去示威。」
張璡的語氣顯得有點擔心:「你沒有上前線去衝擊警察吧?」
「我沒有衝擊警察,但我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張康沒有直視父親目光:「因為我也有過這衝動。」
張璡穩住呼吸,考慮了許久才說:「你媽媽說你不肯跟她溝通。」
「她怎會明白我們的想法?」張康又再哼了一聲:「除了罵示威者都是暴徒外,她什麼都不懂。」
「不要這樣說你媽媽......」張璡並不樂見自己的兒子與前妻有矛盾:「但你覺得我能明白你們想法嗎?」
「我相信你可以。」張康直視父親雙眼:「畢竟小時候是你帶我去維園參加燭光晚會的,還教我跟大伙兒一起唱歌去悼念。你不會說自己把這些事都忘記了吧?」
「三十年前...... 原來剛好有三十年了。那時候我就像你現在一樣,正在唸大學一年級,那年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張璡自言自語,再深呼吸一口氣:「所以沒錯我能明白今日有些年青人很傷心,很失望,甚至可能很憤怒。但這首先不代表我就認同你們現在的追求,更不代表我同意你們當中有人去衝擊立法會、癱瘓機楊、拉大陸旅客出來暴打與破壞港鐵設施等的暴力行為。」
「你不覺得他們的行為是迫於無奈嗎?」
「迫於無奈這說法掩蓋了所有的惡。」
「會不會麻木不仁掩蓋的惡才更多呢?」
「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才叫麻木不仁。當你們當中有人破壞公物,破壞私人財產,辱罵不同政見者,甚至當街向反對你們政見的人施襲,試圖用這些方法去強迫社會認同你們的訴求時,你們就是在仗勢欺人了。」
「但我們都只是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警察才擁有全副武裝,恃勢凌人的不應該是警察嗎?」
「你的觀點完全倒向暴力示威者一方了。我反而覺得,正因為警察是全副武裝,所以他們的武力才表現得很克制;反而有些示威者恃著法不責眾,以為在群眾的掩護下可以逍遙法外,才去當街扔汽油彈,四出去破壞。」
「這不能算是受壓迫者的反抗嗎?」
「所謂反抗,往往是施暴者的一面之詞;而傷害,卻是受害者的個人切身感受。」
「按你這樣說法,是反抗抑或是加害,只能是主觀判斷?作為第三者沒有客觀分辨的標準嗎?」
「我覺得...... 作為第三者,要分辨出一個暴力行為究竟是反抗還是加害,就要看他對別人遭受痛苦時會否無動於衷了。換句說話講,他有沒有始終將人當人,而不是將人當成物。」
張康搖了搖頭:「怎麼要將人當人,不將人當物的,都只是空泛的理論而已。譬如三十年前北京那場武力鎮壓發生之後,難道你就沒有咬牙切齒,沒有恨得想用一切手段去反擊嗎?」
張璡被兒子質問得有點手足無措:「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當年衝突的程度完全不一樣。」
但張康仍然不依不饒:「那麼我問你,若三十年前你身在北京,你會不會衝進廣場去...... 攻擊又好,反抗又好,總之是不能坐視不管?」
張璡被兒子難倒了,他確實沒認真想過這問題,便唯有歎了口氣說:「我慶幸自己當年沒有這樣的機會......」然後頓了一頓繼續說:「你的問題其實反映出一個現像:人往往會將自己咬牙切齒的仇恨心理,用來合理化自己的激烈行為。所以當一個人抱著復仇的心態時,他作出的暴力就最沒底線,也最容易使他由反抗變成加害,令他變成他原來很反對的那個魔頭。」
張康搖搖頭:「你叫我心裡不要有仇恨,所以就該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嗎?」
「我是叫你要體察內心的脆弱。我們總以為自己的每一個行為都有理有據,但其實我們做出的大部份事情都是情緒反應而已。」張璡苦口婆心地規勸:「人的情緒在群眾起哄時是最易失控的,稍有差池,你隨時就會幹出一些會讓你抱憾終生的事情了。何況你不要以為你沒有衝擊警察防線就是清白,在一場暴動中,你置身其中參與非法集結就已經是犯罪了。」
張康不想再講下去了,便對父親說:「我年紀不小了,我會懂得分寸的,你不必替我擔心。」
這時候侍應送上來一籠三隻的水晶蝦餃, 張璡想起小時候酒樓賣蝦餃燒賣都是一籠四隻的,生活的細節總會時刻提醒人時代在不斷轉變。張璡回想起1989年那個夏天的自己,再看看今日的阿康,他似是三十年前的自己嗎?
張康首先舉起筷子示意要開吃了。但張璡反而取出手機,他想起了早前收到鄉下堂弟的那個微信訊息,覺得禮貌上要先回覆對方:「二叔的情況知道了,我會將消息轉告母親。這週末無論如何我都會到佛山探望二叔,請他多多保重。」
然後張璡抬頭對兒子說:「你今年都19歲了,但你還未曾去過你爺爺的老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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