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相約兒子張康在他家附近的一間西式餐廳裡見面,見面坐定後,張璡以平靜的語氣問兒子:「你沒事吧?」
張康沒有回答,低下頭,抿起嘴,只略為搖了搖頭。
張璡慶幸兒子起碼仍肯出來跟自己見面,也了解到任何責備或規勸的說話在此刻都不會有用,而詢問張康當日被捕的情況也只會牽動他情緒。所以張璡今日約兒子出來見面前,便準備了以一些完全與示威抗爭無關的東西作開場白。
「今日我有一件東西想送給你。」張璡從背包中取出一本書,遞給張康。
正當以為老爸又要給他介紹一些講長篇大道理的書籍時,張康卻驚奇地發現,父親遞過來的這本所謂書,實際上是一冊極之殘舊,既發黃又破爛的小冊子。
張康好奇地接在手中,發現它的封面與內頁一樣,都是用同樣纖薄,也同樣發黃的書紙印製。封面上印上「言文對照學生新尺牘」的書名,還貼上了大小不同的修補膠紙,表示頁面曾被人不小心整頁撕掉下來,便唯有在後來用膠紙重新固定。但即使是這些透明膠紙本身,也已經發黃及露出斑點,顯示其天長日久的歷史承載。翻轉冊子,張康發現封底已然不知所蹤,書頁的連接處露出幾枚生銹鐵釘,顯示小冊子是用鐵釘來釘裝的。
「這個字怎麼讀?」張康指著封面上的「牘」字問父親。
「牘的讀音就是讀,讀書的讀。尺牘本來是指古人用於書寫,長一尺的木簡,後來泛指我們的日常書信。」張璡聳了聳肩:「資料我也是從網上查來的。」
「這是你以前讀書時用的書?」
「這是你爺爺以前讀書時用的書,比我還要老,起碼有六七十年歷史了。這本尺牘是文言文與白話文對照的中文書信範例。」
張康翻開小冊子,在第一頁「例言」的某個段落中,赫然發現用毛筆寫上,小冊子主人的名字:張振安。
「但這不是爺爺的名字啊......」張康好奇地問。
「張永安的名字是他來到香港後,自己更改的。他以前在鄉下時就叫張振安。」張璡回答說。
「爺爺為什麼要改名?」
「不知道,可能是當年他發覺永安公司在香港很有名氣吧。」
父子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張康迅即收起笑容:「為什麼要給我這本書?」
張璡緩緩地說:「這本書是在你爺爺走了之後,我在你嫲嫲家裡找到的,當時覺得很珍貴,便一直保存了下來。我其實沒怎麼翻過它,但它見證了你爺爺當年從鄉下南海來到香港時,那段辛苦學習的過程。」
張康忽然想起:「爺爺的鄉下不是在佛山嗎?」
「那地方也是我們的鄉下。」張璡先糾正兒子,再續說:「我們的鄉下在東鎮,從前是隸屬於南海區的,後來廣東從新劃分行政區域後,才變成歸屬於佛山。」
「你還未回答我問題。」張康追問:「為什麼給我這本書。」
張璡呷了一口桌上的檸檬茶,再緩緩地說:「我從來沒跟你講過爺爺的事吧......
「你爺爺當年從鄉下來到香港前,從沒進過正規的學校讀書,那個年代廣東的農村只有一種叫私塾的學校,亦是所謂的「卜卜齋」。學校之所以有這個名字,是因為當時的教學方法是用打的,學生頑皮或是背書不夠嫺熟時就會被老師用木板或竹片打,打在手心,打在頭頂,或打在屁股,打起來會有「卜卜」的聲響,所以這些學校便叫「卜卜齋」了。
「你爺爺來到香港後,大字沒識幾個,起初都只能找些體力勞動的工作來幹。但他不甘心就這樣渡過一生,也緊記要努力掙錢,讓鄉下裡的老媽,即是你的太嫲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之後你爺爺讀夜校、學習修理電器、考車牌、跟人去學廚,總之是別人說有前途的工作機會,他都盡量去嘗試...... 但當然,他嘗試的都是合法的機會。」
張康覺得父親好像在藉故挖苦他,但他沒有反駁,耐心聽父親繼續說:「其實你爺爺在那個年代是如何奮鬥的,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因他不愛在我們面前想當年。但現在自己也算在社會混了這許多年,便可以想像,他當年一定過得很辛苦。
「我現在送給你這本書,首先是希望能讓你留個紀念,讓你記得你爺爺,畢竟他走的時候,你年紀太小了......
「其次,我是想你認識一下,那時候的人是如何努力為自己爭取機會的...... 你試試翻開它的第一篇書信。」
張康翻開書裡的第一章,在《入學類》的分類標題下,第一篇書信的題目為《商榷入學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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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表弟大鑒。別後。近狀如何。念念。現在生計艱難。日甚一日。非具實業知識。殊難立足於社會。兄素喜研究實業。惜無相當學校。遂致因循至今。茲聞某某實業學校。校風整肅。學科完備。所聘教師。多係外洋專科畢業。兄意擬入該校肄業。惟路遠人疏。究少他山之助。因憶吾弟亦有志求學。故敢函商。是否同情。乞即惠示數行。是所盼禱。專此順頌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JauUgvvm4
近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a8ohiUk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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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哪有人會寫這種八股文?」張康笑著看完:「難得我還算可以讀懂。」
張璡點了點頭,對兒子說:「你再看第二篇。」
張康再讀下去,看到第二篇書信的題目是《覆述不能求學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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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表兄大鑒。傾接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aMYZKv7O0
華翰。敬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aK91MhBk6
尊意擬入某某實業學校肆業。邀弟同往。俾得領教有方。幸何如之。無奈家境艱難。措置不易。力與心違。惆悵無似。惟敝友某君。久蓄此志。劇已專函馳告。俟得復音。再當函達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1tYchruZV
台端。種種抱歉。還祈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8Zz4DzCLF
鑒原是幸。專履。順頌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hoO9S5I7m
文祺。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XkLEL3t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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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璡對兒子說:「在你爺爺年青時的那個年代,那時候人們已體會到,求學讀書是個人發展的最重要途徑。那時候很多人都想讀書,卻沒有能力,或根本沒有這個機會。
「我最近見過 Johnny,你的繼父...... 他告訴我,他有建議你去美國唸書。」
張康翻起白眼:「你也想我去美國?」
「我沒所謂想不想......」張璡心平氣和地說:「老實說,我相信心態決定選擇。沒有正確的心態,不管去到哪裡你都有可能走歪。
「另外我是坦白告訴你,我當年並沒有這樣出國讀書的機會,更不要說你的爺爺了。而你究竟要不要將你繼父的建議當成機會,那是你自己的決定,但我希望你有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現在讓你讀這封信扎,是讓你看看當年有很多人,連本地入學讀書的機會都不曾有過,更不要說出國進修的機會了。
「而你爺爺當年能夠從鄉下來到香港,對他來說那已經是個令鄉親鄰里既羡慕又妒忌的機會了。重要的是,他有充份珍惜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他始終沒有白費過光陰。」
張康扭過頭說:「我不能丟低香港現在的事情不管!」
張璡明知故問:「現在香港有什麼事情令你無法放下?」
張康堅定地說:「我們肩負著這個時代,香港變革的使命!」
「原來你想改變世界......」張璡平靜地點了點頭,再拿起放在桌上他剛送給兒子的《言文對照學生新尺牘》,翻到其中一頁再遞給兒子:「你再讀這一篇,但請先不要對標題有先入為主的偏見。」
張康不情願地接在手中,發現這封信扎在書中歸類於《陳說類》,然而單看題目他就想發火了,只見題目上寫著:《說學生不宜干涉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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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人兄閣下。屢蒙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blYG2QeW
𧶽翰。迄未裁復。歉疚奚似。吾人求學之時。最可貴者。厥惟光陰。以其去而不復來也。近時學生迫於一時血誠。每逢談到國事。莫不踴躍樂從。而於學業荒廢。則不遑顧問。殆未知求學光陰之可貴也。吾輩如有犯此者。宜速矯之。以副求學之實。質之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d702j7O2F
閣下。以為然否。耑此祗頌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DK9LzaVci
文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NJ3qUvP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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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拿這樣的文字來教訓我?」張康在感到憤怒之餘,更覺得難以置信,難道父親會覺得這樣刻板說教的文字會有說服力?
「我是想讓你換個角度去思考。」張璡以平和的語氣說:「我希望你明白,你們今天的遭遇與經歷絕非獨一無二。這封信扎之所以會出現在六七十年前一本教人寫信的尺牘裡,證明當年的人也經歷過你們現在的處境。那時候同樣滿街都是心懷理想,滿腔熱血,對現實諸多不滿,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年青人。你與他們當年的追求儘管有所不同,但那份熱情是一樣的。
「然而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改變了世界呢?」
「沒有爭取過,世界又如何會有改變呢?」張康不服,還反過來質問父親:「難道你又懂得如何改變世界嗎?」
張璡沒有退縮:「我今日約你出來,除了送給你這本書,也是要親身給你示範一次,讓你看看這個世界是如何能被人改變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請你陪我去一趟佛山,去見一個人。」
張康簡單決絕地回答:「我不想返大陸!」
「你從未去過你爺爺的故鄉呢。」張璡幽幽地說:「何況你不是覺得自己身負時代使命,決心要貢獻社會,令世界變得更好嗎?那麼我跟你說,我現在就要去努力一次,嘗試去改變世界了。難道你沒興趣知道世界是如何被我改變的嗎?」
張康冷笑:「難道你是蝙蝠俠,打算去拯救葛咸城?」
「我不是蝙蝠俠,世上也沒有葛咸城。」張璡平靜地回答:「但對於佛山的這個人來說,我將會是從天而降。」
張康一臉狐疑地望著父親。
張璡續說:「你可以直接坐高鐵去廣州,我們在廣州南站會合,你不用長時間與我同坐一個車廂,途中沒人會向你說教。」
張康終於忍不住好奇心:「我只會上去這一次。」
「一言為定。」
「我週四沒有課。」
「收到,我約好時間後再告訴你吧。」
張康最後忍不住問:「你究竟要帶我去見誰?」
「到時你便會知道了。」張璡捧起檸檬茶:「其實我跟她也是剛剛才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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