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與張康走進佛山某商場的一家新派客家菜館,張璡四周望了一圈,認出凌小松正坐在遠處左邊的一張小餐桌,便笑著朝她走過去。張康在廣州南站與父親會合後,只知道父親說要先找地方吃午飯,卻沒想到父親想要帶他見面的人已在餐廳裡等著,更不知道眼前這個身材健碩的女子是誰。縱使擺出一臉不情願的表情,張康也只得無奈跟父親一起走過去。
張璡望著小松,伸右手指向張康說:「這是我兒子,妳的堂表弟,名叫張康,妳叫他阿康吧。」
張璡再望向張康,伸左手指向凌小松說:「這是妳叔公的外孫女,妳的堂表姐,名叫凌小松,你叫他表姐吧!」
小松連忙搖頭說:「不要稱呼得這麼講究,人人都叫我小松,阿康也叫我小松便好。」
「冇大冇細!」張璡裝出長輩的正經樣子,然後示意張康:「起碼都要叫一聲松姐!」
張康不情願地哼了一句表姐,不知道父親什麼葫蘆賣什麼藥,便不再作聲,黑著臉坐了下來。
張璡吩咐侍應隨便點了幾味小菜,呷了口茶,然後便望著小松單刀直入:「妳都這麼大一個女生了,沒有身份證當個黑市居民的生活沒吃苦頭嗎?為什麼妳不主動去找政府機關反映情況,尋求他們幫助呢?」
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張康被「黑市居民」這四字嚇得魂飛魄散,這名詞他只從電影與電視劇接觸過,沒想過一場真人秀會在自己面前上演。他瞪大雙眼,卻一時間不知道要瞪自己父親,還是應該瞪向眼前的黑市居民。
小松也被舅父唐突的問題搞得很不好意思,唯有低下頭說:「因為我害怕......」接著輕聲說:「何況所有人都說我的戶籍沒辦法搞,就連媽媽打電話出來時也叫我要耐心等待,等她出來後便會幫我去搞身份證了......」
張璡先不在這問題上糾纏,轉了個話題再問:「妳媽媽當年進去坐監時,妳才得13歲吧?當時是唸初二對嗎?」
再聽到「坐監」二字,張康真的坐不住了,他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某個遠房親戚正在監獄裡蹲著,便不由得脫口而出:「妳媽媽是......?」
張璡白了兒子一眼:「不是說小松是你堂表姐嗎?她媽媽當然是你的堂姑姐了,是你叔公的大女,也就是我的堂妹。」
小松沒理會張璡敘述的複雜關係圖譜,只聳了聳肩,回答張璡早前的問題:「是的,我媽媽出事時我正在唸初二。」
張璡換回到柔聲的語調:「那之後的九年,妳一個人怎樣生活啊?」
小松回答說:「媽媽剛被拉進去的時候,其實是有一個阿姨,即是媽媽的一個朋友,她帶著一個孩子,有跑來跟我同住了一段時間,也算是幫忙照顧我吧。」
張康忍不住問:「妳媽媽犯了什麼事?」
張璡先示意讓兒子閉嘴,再轉頭問小松:「那個阿姨跟妳一起住了多久?」
「其實也沒多久,因為後來發生了一些事......」
「……」
「那時候學校要交學費...... 我唸的學校是私校,因為我的戶籍問題,我只能唸這些不計較戶籍,收了錢便肯收生的學校。所以當時我的學費是比一般公立學校貴很多的,那時候一個學期好像是要六千多元學費吧......」
小松欲言又止,卻終究繼續說:「其實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了,總之是鄉下裡的阿姨舅父們都沒有給錢...... 之後跟我一起住的阿姨為避免我輟學,便將阿媽放在家裡的一些金器拿去變賣,用來幫我交學費...... 但這事後來給鄉下裡的阿姨舅父們知道,他們便跑來我家裡大吵了一場......」
張康忍不住搶著問:「他們吵什麼?」
小松回答張康:「好像是說阿媽的東西不能給外人隨便亂動之類吧...... 總之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也記不很清楚了。」
張璡再示意兒子先不要插嘴,再轉頭問小松:「然後呢?」
小松沒有正視舅父:「之後陪我一起住的阿姨便著帶孩子搬走了,再之後便真的只剩我一個人在佛山生活了。」
沉默了半晌,張璡再問:「妳讀書讀到幾年級?」
「我在初三畢業後便沒有再讀書了。」
「你在初三畢業時不是應該有一場中考嗎?成績考得如何?」
「我其實沒有將它考完......」小松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嘛,又沒有人管...... 是有些反叛...... 總之我就沒有將試考完,何況即使考完我也不可能升學,因為我沒有身份證升不上高中。」
張璡心想,這孩子在那麼小的時候便沒人管,沒有走上歧途已算是奇蹟了,便再問她:「妳的外公外婆沒叫妳回鄉下生活嗎?」
小松聽到鄉下二字時神情有點不安,回答說:「有,他們其實是有提議過叫我搬回去鄉下住的,只是我不願意罷了。」
這時候侍應送上來一盤鹽焗雞,一碟客家釀豆腐,三人不再說話,張璡示意大家先舉筷吃飯。
一邊扒著碗,張璡一邊不經意地問小松:「為什麼妳不想住在鄉下?」
小松聳了聳肩說:「總之就是不喜歡,不習慣...... 反正我跟長輩們都很難溝通,自己既然一個人活得下去,便情願自己獨自留在桂城了。」
「但妳哪來的錢交租?」
「不用付租金,我現在居住的單位是當年買了下來的。」
張璡點了點頭:「原來販毒還真的可以買房置富......」
張康聽見父親說到「販毒」二字,嘴裡咬著的白飯差點全噴出來,舉起左手蓋著嘴巴不斷咳嗽,臉上一片通紅。
張璡沒有理會兒子的窘態,小松則不好意思地回答舅父:「那單位是我養父在當年買下來的,我現在的姓氏也是跟了他才會姓凌...... 其實我居住的地方也不是什麼花園洋房,是舊式沒有電梯的所謂樓梯房而已。」
「哦~原來妳有一個姓凌的養父......」張璡繼續問:「他沒有幫忙照顧妳嗎?」
「媽媽在生下我後才跟了我這個養父,但後來他知道媽媽吸毒後便離開了我們...... 再之後媽媽出了事...... 然後他又有了自己家庭,所以我們已再沒什麼聯絡了。」
「但妳養父容許妳一直無償住在房子裡?」
「也算是吧,其實買房時房產證上也寫進了媽媽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 即是你養父當年其實是有勸過妳媽媽不要吸毒的,也跟妳媽媽後來發生的事情沒關係,是這樣嗎?」
「是的。」
「妳與生父有沒有聯繫?」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媽媽帶我在公園裡見過他一次,到現在都沒什麼印象了。」
「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嗎?」
「知道,因為他的名字寫在我的出世紙上。但就只得一個名字而已。」
張璡岔開話題:「那妳是如何當上跆拳道教練的?」
小松回答說:「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開始學跆拳,那時候是央求著媽媽讓我學的。後來媽媽入獄,我沒錢交學費...... 當時教練知道我情況,便准許我不交學費,只要我幫忙指導一些師弟師妹便一直讓我跟著練習...... 之後可能是見我教得還算有紋路吧,便讓我當上助教,每堂給我數十元工錢。」
「妳這樣子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現在每堂平均八十元,一個月下來有三千元左右。」
「妳就靠這點工錢一路活到今天?」
小松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張璡繼續問:「妳沒有戶籍沒有身份證,應該是哪裡都不能去,什麼都做不了的,是嗎?」
小松又再低下頭:「是啊,我不能坐飛機,不能坐高鐵,不能住酒店,不能讀書更不能找正規工作,是什麼都幹不了。」
張璡沒有扭頭望向張康,但他感到兒子現在已經深受震撼。張璡繼續問小松:「現在大陸的手機號碼都要實名認證,妳如何取得認證?」
小松回答說:「我的手機號碼本來是屬於媽媽的,她當年有實名登記過,便給我一直用到今天了。」
「但銀行戶口呢?妳怎樣開銀行戶口?怎樣掛勾微信與支付寶等App?現在沒這些流動支付工具,在大陸怎麼生存?」
「我問一個小學同學,借了他的銀行戶口來用。她知道我情況,願意幫助我。」
張璡心裡實在有氣,想到就連一個跆拳道教練與一個小學舊同學都懂得什麼叫江湖義氣,反而小松的親人全都不知道死哪裡去。最後張璡柔聲地問:「妳有經常去探妳媽媽嗎?」
「我都沒法子去探監......」說完,小松的眼眶不禁紅了起來:「我以前讀書時還可以用學生證進去探監,後來沒有再讀書,又沒有身份證,便無法再進監獄了...... 所以我已有好多年沒見過媽媽了......」
這時候,坐在一旁的張康主動取出紙巾,遞了一張給表姐,小松接過,二人都沒有說話。
張康望向父親,他不明白父親今天究竟為什麼要帶他來見這個堂表姐,不知道父親究竟想幹些什麼,在聽到這些人間不幸後,更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反應。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後,張璡認真地對小松說:「小松,妳現在這樣子下去是不成的,再這樣下去妳是真有可能會死的......
「妳說要等妳媽媽出來才帶妳去搞身份證,但她還有多久才能放出來啊?說是三年吧?那是誰說的呢?有保證嗎?誰保證的?若妳媽媽最終要完成全部刑期才能獲釋的話,那妳怎麼辦啊?那樣子妳還要等六年啊!六年後妳都28歲了,到時才去搞身份證?搞到後妳已經幾歲了?到三十歲才開始妳的人生是嗎?到時候什麼青春都完啦!更何況就算妳媽媽真的可以在三年後放出來,妳現在都不應該再等了...... 妳今日的年紀是人生會踫上最多機會的時候,但如今妳卻偏偏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把握不到。
「我老實告訴妳,這段時間妳會踫上的機會,若錯過就永遠都不會再遇上,青春是不等人的!」
見小松低頭不語,兒子張康又被完全震撼,張璡續對小松說:「我以前與妳媽媽也算是由細玩到大,妳既然叫得我一聲舅父,我也不想看著妳走這死路一條。所以我想陪妳去試一試,陪妳一起去相關政府機關,查問妳的身份證究竟如何辦理。雖然我對大陸的法規完全不在行,也不知道結果能幫妳什麼,但我知道,妳這樣下去是一定不成的,妳現在的情況絕對不能再拖下去!
「但當然......」張璡突然話鋒一轉:「我說自己想幫妳是一回事,妳究竟想不想我幫妳就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我與妳在一星期前,互相都只是陌生人而已。而妳今日對我講的說話,究竟是否就是全部事實,我也只是選擇去相信。所以妳若說不想我多事的話,就當然會有妳自己的原因,我也不會再追問......
「總之我現在正式問妳一次,妳想不想我陪妳去爭取辦理妳的身份證?」
面對舅父迫問,小松結結巴巴地回答:「我當然是發夢都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張身份證...... 那就即管去試一試吧...... 但我們應該要如何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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