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與張康在商場的大門外與小松道別,臨走前張璡塞了一封厚疊疊的利是給小松,微笑對她說:「廿多年來舅父都從沒給過妳利是,現在算是一次過補齊吧。」小松望了望舅父,再望了望表弟張康,輕聲道謝後便將利是收了起來。
張璡拍了拍小松肩膀:「保持聯絡,我擬定好行動計劃後再找妳。」
目送小松走進商場旁邊的地鐵站後,張璡與張康才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張康這時候忍不住問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小松是誰?她媽媽又是誰?什麼坐監......?又什麼黑市居民的......?這究竟是什麼回事?」
張璡平淡地回答:「小松的媽媽叫張燕,是我的堂妹,上週我剛知道她原來在九年前因販毒被判監十五年,現在仍在監牢中蹲著。她的女兒,即是你剛才見到的凌小松,便是我的堂外甥女了。但她卻是個沒有身份證的人,在大陸這叫無證黑戶。今日我上來就是想了解清楚她情況,再計劃自己應該如何去幫她?」
他們走到汽車停泊的位置,張康說:「幫她?你一個香港人可以如何幫她?你想給錢接濟她?」
張璡打開車門:「長貧難顧,何況你也知道我的生意越做越困難,無止境的金錢接濟我可負擔不起。所以要幫就要從根本幫起,要令她可以自力更生,我要幫小松取得大陸身份證。」
二人鑽進車廂,張康扣上了安全帶後再問:「你懂得大陸法律嗎?你有這方面經驗的朋友嗎?你有什麼本事可以去幫她?」
「見步行步。」張璡啟動引擎,在汽車還未開動前,他扭頭望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兒子,對他說:「你現在有兩個選擇,我可以送你回到廣州南站,不用半小時車程,之後你便可以買高鐵票直接返回香港;或者你可以坐我車直去深圳,我送你去福田口岸,之後你再過關回港,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有時間在車上問我任何問題了。」
「你為什麼要帶我上來見她?」
「苦海孤雛,人間慘劇。我今日帶你上來,第一是想讓你知道,世上有些人,連想為自己努力的機會都不曾有過,處境的困難是完全超出想像的。
「第二是想讓你看看,什麼叫做改變世界。先不要跟我講你那些虛無飄渺的理想,偉大革命的事業等等。就先從你剛才見到的這個表姐做起,你能夠幫她嗎?你願意去幫她嗎?若你能夠給予她幫忙,協助她脫離今日的困境,你就改變了世上這個人一生的軌跡。一人一世界,這時候你就算是改變世界了。但你做得到嗎?」
「難道你又做得到?」
「我會盡力而為。」
「你為什麼要幫她?」
「這叫做無所為而為。」
「你講什麼?」
「那是儒家的說法,意思是說我們做一件事情時,並不是想通過它去達到其它目的,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應該要去做的。」
看兒子一臉茫然,張璡續說:「其實康德也有類似說法,他說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即是說要將人當人,不將人當成手段。康德這番說話指涉的東西當然與儒家有分別,但他們的思路是相似的,都要求我們不計功利,只問事情應不應該做。」
張康翹起嘴角:「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張璡聳了聳肩:「不要緊,我也花了大半生才算是初步弄出點頭緒,你還很年輕,慢慢自己去體會吧...... 如何?想清楚了嗎?要坐我車直接去深圳還是想快點撇甩我,讓我送你去高鐵站?都悉隨尊便。」
「我們一起落深圳去吧。」
張璡點了點頭,臉上沒顯露出特別得意的神情,他調好汽車導航系統,便開車啟程離開佛山。
從佛山開往深圳途中,張璡向兒子講述了上週末回鄉探望二叔,即張康叔公時的經過。講到他第一次遇上凌小松,也講述自己所知有關對方的悽涼境況,談到自己因此而深受震撼。張璡還講述了他記憶中的堂妹阿燕,講他倆小時候在鄉下的涌道裡游水,在田邊咬甘蔗,在廚房裡亂燒柴火,在春節一起燒炮仗闖禍等的舊事。
張康耐心聽完後問:「你跟這個阿燕已經三十五年沒有見過面?」
「你要叫她姑姐」張璡糾正兒子後說:「是的,起碼有三十五年了。」
張璡再問:「你為什麼要幫小松?」
「你要叫她表姐。」張璡手執方向盤,聳了聳肩:「不是跟你說了嗎?因為這是我應該要做的。」
二人沉默了半晌,今天的導航系統指示張璡要走新建的南沙大橋來橫渡珠江口。在汽車跨上大橋,越過海鷗島的時候,張康再提問:「你打算如何幫小松?」
「不是跟你說你要叫她表姐嗎?」張璡以半責備的口吻說:「我都說過要見步行步了。」
「你這算有什麼計劃?」張康明顯表示不滿:「搞不好,你給她一個虛假的希望,到頭來願望落空時,對她的打擊可能會更大。」
「話不能這麼說。」張璡搖了搖頭:「我雖然沒法寫包單自己一定能幫她搞定,但在這個過程中,我相信,她應該能起碼體會到這世界對她並不是完全殘忍的。
「而且,我其實有做過一點研究。」
自從張璡上週末在佛山第一次見到小松,回家後他便一直有種心緒不寧的感覺,覺得自己不能對這個堂外甥女坐視不管。回想起堂弟張勇說小松將來要辦理身份證前,還要先跟母親張燕做一次DNA檢測,去證明她倆的親子關係。這時候張璡想到,張燕在監獄裡難道就不能安排一次DNA檢驗嗎?這樣的事情有沒有先例可循呢?想到中國地大物博,人杰地靈,最不稀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幻海奇情,類似小松的案例,若在某省某鎮有出現過也並不稀奇啊。
想到這裡,張璡便打開電腦,進入到無遠弗屆的百度網站,再在頁面輸入「監獄」與「DNA」這兩個詞彙。搜尋出來的結果是:
少女上學途中遭強暴,DNA鎖定監獄服刑犯......
美國警察用DNA破解一個世紀前的謀殺案......
DNA尋親!家人苦尋孩子23年,他卻正在監獄服刑......
如此等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轉個思路,張璡將搜索詞條改成「囚犯驗DNA」再試,得出來的首三條結果是:
DNA檢測洗清沉冤,英無辜囚犯坐牢27年後終獲釋......
華城連環殺人懸案兇手DNA被驗出,是56歲無期徒刑男囚犯......
小區頂樓天台驚現人體骷髏,囚犯DNA「供出」死者身份......!
又是一堆沒用的垃圾。但張璡沒有放棄,他忽然想到,「驗DNA」這樣的說法其實是香港人的通俗用語,同樣的事情在大陸應該叫「親子鑑定」才對。如此張璡再次更新搜索,在搜索欄裡輸入「監獄」與「親子鑑定」兩個詞語再試。這之後網頁上出現的首兩條結果已經讓張璡大為鼓舞:
百度知道-看守所在押人員如何做親子鑒定?
百度知道-親子鑑定監獄裡可以做嘛?
張璡滿懷希望地點擊進去,卻發現這些所謂「百度如道」的資訊好像都很不靠譜。第一條結果點開來,其實是上海某某司法鑑定所的廣告。至於第二條結果,裡面置頂的第一個回答亦是成都某律師事務所的廣告。再往下看,倒看到有某位網民的真情告白,說自己當年蹲監獄時,曾為幫12歲的兒子上戶而做過親子鑑定,說過程要申請法律援助,之後又是法醫,又是所長村幹部等來人一大堆云云,卻不知故事是真是假。
在百度搜尋上繼續往下看,一條連結令張璡喜出望外,因這連結並不是那些誰都可以加入發言的網上答問,而是《南方都市報》的一篇新聞稿:女子監獄裡一場DNA親子鑒定,讓高明小男孩上戶口讀書。
這是講一個公公為外孫戶籍奔走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廣東高明,而故事中的孩子當時已經6歲,母親在2013年由於未婚生子,而孩子又沒有出生醫學證明,所以其戶籍便遲遲拖著未辦。未幾這位母親便因詐騙罪被捕入獄,而孩子又到了上學年紀,所以這位公公便開始為外孫奔走,到高明市公安局求助。據新聞稿講,最終高明公安民警於2019年1月21日上午與申請人和鑑定機構一同前往廣東省女子監獄為孩子與其母親進行DNA親子鑑定取樣。當鑑定結果出來後,高明公安出入境管理大隊的戶籍民警於2019年2月1日為小孩辦理了出生登記入戶。
讀到這裡,張璡在當時便即一拍大腿:「可以啊!誰說囚犯就不能做親子鑑定呢?」看來要幫小松搞身份證的想法絕不是天馬行空。
回說在車廂裡,張璡對兒子講述自己早前在網上的這番研究後說:「所以我覺得事在人為,小松的戶籍與身份證是有辦法搞的,她不應該再拖下去了。」
「那麼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
「去公安局囉!在大陸,辦理戶籍與身份證都是公安部門的業務,所以我要與小松去佛山的公安局走一趟。」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我計劃一個星期後,同樣都是週四吧。」
「為什麼要拖一星期?」
張璡沒有回話,因為答案已顯而易見。
最後張康喃喃地說:「下週二我只有早上有課,預先訂好高鐵票的話,我可以在中午再來佛山一次。」
「你想看我如何幫你表姐?」
「我想親眼看看大陸的公安局。反正早前剛被人抓進過香港的警察局,如此便可以親身比較一下,看誰會更黑暗些。」
ns3.137.159.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