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康老羞成怒:「我們本來是要講那個肇慶公安收受姑姐賄賂的事,你現在盡扯這些沒用的事情幹嗎?」
「跟你講這個例子是因為你對太多人與事,都太急於,也太執著去分辨對錯了。」張璡耐心地解釋:「記得你剛才還信心滿滿地說,對的事情就應該去做,錯的事情就不要去做嗎?但我告訴你,這種簡單二元對立的想法在現實中是常常會遇上困難的。在我們正在討論的小孩綁架案裡,我們首先已分不清私刑本身有沒有絕對的對錯。你可以說我們之所會同意對疑犯用刑,是因為我們想借此來達到一個更重要更高尚的目標:去拯救一個無辜孩子。
「但另一個問題隨之而來,我們連這做法會否帶來我們希望得到的結果都不肯定。我們不知道人質是否能救得出來,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錯手將疑犯弄傷甚至弄死。我們確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此刻你若什麼都不做的話,一個孩子就必然會因你的不作為而死。這時候你早前還講得很斬釘截鐵的是非判斷,被你奉為崇高並不容質疑的道德標準,還頂用嗎?」
張康不敢直接回答:「你是想迫我同意,對這個被捕疑犯行使的任何私刑都是應當的,是嗎?」
「我沒這個意思。」張康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你了解到,當一個人處於行動中,對未來又沒有十足把握時,他的判斷便只能基於概率。這與我們在事發後坐下來討論,回顧這個人的所作所為,用一個是非對錯黑白分明的標準去評價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參考框架。」
張康沒有作聲。
「我們的思想實驗還未玩完呢。」張璡頓了一頓再說: 「如今姑且讓我們說,因為時間緊迫,因為要拯救一個被綁架的孩子,我們同意要對疑犯使用適當的私刑,在這一點上我們總能有共識吧?」
張康無奈地點頭。
張璡續說:「但假設情況不似預期,那個疑犯死活都不肯招供。但原來當警察逮捕疑犯的時候,他們同時逮捕了與他一起去取贖金的妻子。這時候有人想到,要在疑犯面前對這個女人用刑,以此來向疑犯逼供,對於這個建議,你是否能同意?要記著,時間已耗去十五分鐘,能拯救孩子的時間已變得越來越少了。」
「疑犯的妻子會跟他一起去取贖金,當然也同樣是個疑犯了......」張康不情願地説:「我們既然同意了在事件上對疑犯的處理手法,運用相同原則不就成了嗎?」
「你說的也是。」張璡點了點頭:「但假若與疑犯同行的不是他妻子,而他為了掩人耳目,帶上他只得十歲的兒子去收取贖金,這時候你是否會同意要對這個孩子......」
張璡滿臉通紅:「你不要這麼殘忍好嗎?」
「是的,做人不能這麼殘忍。」張璡平靜地說:「想想都覺得很恐佈。但如此一來,我們便只好任由那個疑犯不招供,那個被綁的小孩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張康低下了頭,不想作任何回應。
張璡卻原來還未講完:「但若我們設想另一個腦洞大開的情況,假設被綁的小孩原來是你的親生孩子,作為父親的你在場,而你知道唯一能夠拯救自己孩子的方法就是去傷害另一個孩子,這時候,這種事情你幹不幹?」
「好了好了!」張康脹紅了臉:「我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玩你的所謂思想實驗了!」
兩父子在酒吧中陷入一片沉默,張璡將啤酒喝完後才緩緩地說:「跟你講這個思想實驗,是想讓你思考與體會,世上許多道德批判,都將人抽離出現實處境,然後再用教條式的準則對他的行為做判斷。所以執著去分辨型式上的對錯 ,在現實中就會產生很多荒謬的判斷。一件事情究竟應不應該做,判斷的基礎絕非僅是黑白對錯的分界,也在於我們有否切身處地經歷著事件,還有我們與事件中人物的情感關聯。那些總愛輕率地對別人作出道德批判的人,或只懂洋洋灑灑地將道理寫成教條的人,若不是太過無知,就是太過懶惰,或壓根兒是個騙子了。」
過不久後,張康忽然開口問:「原本故事中的孩子,那個肉參後來怎樣,最終救出來了嗎?」
「救出來了。」張璡回答說:「疑犯最終有招供,在全港各區待命的警察立即向賊人的藏參地點撲去,成功救出了孩子。」
張康疑惑地問:「那個疑犯是怎樣才肯招供的?」
「我的警察朋友沒有告訴我。」張璡聳了聳肩:「他只說,在那個情況下,擰爆那個疑犯的下體也要他立即招供...... 當然,他的說法不是下體,是另一個名詞......」
兩父子相對大笑了起來。張璡為自己再點了一杯啤酒。
「你也該限制一下飲酒了。」張康的話裡帶著責備的口吻。
「你不要學我。」張璡搖頭苦笑:「在飲酒這檔事情上,你不要學我......」
「但我始終有點不服。」張康又把話題轉回來:「你總不能用這些理由來為當年那個收下姑姐錢再替她辦事的公安開脫,你不能說他沒有做錯吧?」
「那傢伙當然有錯,我沒有給他開脫。」張璡說:「而且他的動機還很可能是純粹的貪念,沒什麼值得同情的理由。」
張康不服氣地說:「那麼我說那傢伙的貪腐反映出大陸管理很黑暗,你卻跟我講這一大堆,是說我講錯了嗎?」
張璡回答:「我沒說你講錯。何況我今早已經講過,大陸改革開放是有過一段很混亂的時期,當中有人混水摸魚,出現過一些貪腐問題一點都不奇怪。但問題是,判斷昔日的對錯與追究往日的責任是我們如今應該做的嗎?
「我們現在究竟在做什麼?我們正在幫小松爭取辦理身份證,是出於善意去為一個仍要活下去的人努力,為她爭取一個更好的將來。至於你執著於一些陳年老問題並以此去挖苦今日中國的制度,除了一竹篙打一船人,又或者可以強化你心裡作為香港人的優越感外,你能為你表姐的事情貢獻什麼?」
張康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激動地說:「誰說我恃著香港人的優越感跟你去佛山?是你主動叫我來的!」
張璡正色地說:「沒錯,確實是我主動邀請你跟我一起去佛山的。開始帶你去見小松時我與她也只是初遇,但我希望能讓你見識一下,知道世上還有她這樣的遭遇,能讓你反思自己原來很幸運。之後我決定與她去公安局,也帶你一起走了兩趟,是想讓你親眼看看大陸的真實現況,用來對比你心中的刻板印象。我不是說我們至今見到的東西都無可挑剔,但你應該留意到,大陸整體社會都在不斷進步中,也正在用他們認為是恰當的方法去糾正往日的錯誤,這是無可否認的。
「作為父親,我有責任提醒你,你要反省一下這段時間裡你樂此不疲對內地制度的批評,與你正在支持的所謂學生抗爭,他們表現出來對內地人的仇恨,會不會都有某些共同的,你們不敢承認的目的?是不是你們想從中去證明香港人的身份更加優越呢?」
「沒這樣的事!」張康反應激烈:「我們是在追求民主,是在追求一個高尚的理想!你自己當年不也曾有過這樣的理想嗎?」
「成長的一個領悟,就是明白到人性中有幽暗的一面,總愛用花言巧語去掩飾內心真正的意圖。」張璡深呼吸一口氣:「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姑姐當年一直沒幫你表姐搞戶籍,鄉下裡的人說她是怕未婚生孩子要罰錢,但這原來是另有原因的。
「兩天前你姑姐打電話出來給小松,小松追問她當年搞戶籍的情況,可能是她一時緊張吧,便說漏了嘴,承認當年她跟那個姓凌的男人,即是你表姐的養父在一起時,是有想過要跟對方結婚生孩子的。但當年大陸奉行一孩政策,若她幫你表姐搞好戶籍後,她便不能再生孩子了,所以她才會去肇慶幫小松搞來那本戶口簿。」
張璡頓了一頓再說:「但即便如此,我相信你姑姐的說法仍不是事實的全部。我翻看過你姑姐的戶口簿,與小松剛被收走的那本肇慶戶口簿,我發現你姑姐是在2004年幫小松搞來那本肇慶戶口簿的,而她自己則是在2007年將自己的戶籍從鄉下東鎮遷到佛山桂城。
「稍早前,我幫小松在網上搜索入戶程序時,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幫人在佛山搞入戶的網站,知道從農村將戶口遷移到城市的條件,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在城市擁有房產了。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在客家飯店見到你表姐時,我問她怎會夠錢交租,她說房子是當年她養父買下來的,你姑姐有業權,所以她才一直不用交租這件事嗎?」
張康還未聽懂父親的說話究竟會牽扯出什麼來,卻聽到父親繼續說:「那即是說,將所有東西串聯起來,一個合理的推測就是,你姑姐當年之所以會走去肇慶幫你表姐搞來一個假戶口,是因為她要借此哄著那個男人,哄他自己會與對方結婚生仔,目的是要那個男人給她買房,並在房產證上寫上你姑姐名字。這就同時使你姑姐在三年後可以將戶口從農村遷到城市了。」
張康啞口無言。
「為了錢,為了房,這代人真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都將人性與親情扭曲得太緊要了。」張璡長歎一聲:「所以你明白了嗎?我們很多時候講的說話,表演給別人看的行為,與自己心裡真正的意圖與目的,是可以相差十萬八千里的。」
張康完全呆住了。
「說話既然都講到這個份上,我也不跟你轉彎抹角了。」張璡舉起酒杯將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完,再對兒子說:「你建議你先想清楚你陪我上來大陸究竟是為了什麼吧。如果你想為你表姐的事情出一分力,如果你想從過程中了解多一點大陸的國情,我隨時都歡迎。但如果你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想看別人倒楣,想看別人難堪,並以此來證明自己是個高尚的香港人,讓你可以從中取得優越感話,我想你就不必再陪我去佛山了。」
張進掏出手機,在滴滴出行App上約好車,再對兒子說:「你想清楚再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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