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躺在床上還未入睡,見兒子梳洗後推門進房,便問他:「你平日有這麼早睡嗎?」
張康爬上雙人床的另一邊:「沒所謂,剛才喝了不少啤酒,應該可以睡著的。」
父子倆躺在床上,卻是誰都沒有睡意。終於是張康先開口問:「你覺得表姐的身份證最終能辦得成嗎?」
張璡歎了口氣:「好事多磨,今日在律師樓的轉折真是萬萬沒有料到。但我相信只是技術問題而已,原則上你表姐生下來就是個中國人,就應該有權取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這是不容置疑的。」
「表姐這些年沒有身份證的生活一定很艱難了。」
「那還用說嗎?現在這世界,沒有身份證就沒有身份,即是誰都不是,在社會上寸步難行。」
「如今表姐碰上你真算是碰上貴人了。」
「說是緣份更貼切,我只是適逢其會而已。」
「想不到你為幫一個後輩會做到這個地步。」
張璡沉默了半晌後說:「你有沒有看過一部名叫《東京物語》的日本電影?」
張康回答:「沒有,從沒聽過。」
張璡忍不住揶揄:「小津安二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黑白電影,連這齣經典電影都沒有看過,你怎去裝文藝青年?」
張康顯得不耐煩:「你又想說什麼?」
「既然大家都睡不著,就不如讓我跟你講講這部電影的故事吧。」張璡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回憶起多年前的觀影印象:「《東京物語》講一對老夫妻從日本鄉下遠道去到東京,去探望自己在東京工作的幾個兒女,而他們都各自成家了。然而當兩老去到東京後,他們才發覺兒女們各自都有工作與生活上的煩惱,根本沒時間與他們相聚與溝通。這時候兩老便像皮球般被兒女們踢來踢去,這些兒女的口中雖然都滿是關心父母的說話,但心裡其實是想他倆快點滾回老家。
「這班城市人當中唯一的例外,是他們的二兒媳婦,戲中她的名字我忘記了,但演員名叫原節子,是當年日本紅極一時的女演員。
「原節子本人在早幾年前才死的,好像是活到九十多歲吧......
「總之這個電影故事講,原節子是那兩個老人的兒媳婦,她老公,即是兩個老人的二兒子,在二戰中犧牲了。然而就在兩老所有在東京生活的親生孩子都嫌棄他倆的時候,原節子卻熱情地招待他們。故事到後來,兩老的小女兒拉原節子一起講悄悄話,投訴自己的兄長姐姐都太不像話了。」
聽到這裡,張康忍不住插嘴:「這樣老土的家庭矛盾故事也能算經典?」
黑暗中張璡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經典的地方就在於原節子在這時候的反應。她對她的小姨說,世上所有人其實都是這樣子的,當人被生活上的瑣碎與煩惱羈絆著的時候,就會不知不覺地變得冷漠。所有人都一樣,就算她自己也不例外。」
張康越發感到不解:「我仍未聽出這故事有什麼特別?」
張璡平靜地解釋:「故事真正有意思的東西,就在原節子沒有明說的地方。既然全世界人都一個樣,那麼她為什麼又會與別不同,會肯不嫌麻煩地去接待兩個老人家呢?
「因為她的生活沒有羈絆了。她的丈夫在戰爭中死掉,她如常地工作上班,但房子裡仍擺放著亡夫的照片,還有二人往日一起用過的舊物。所以她的生命其實已定格在她丈夫逝世的一刻,時間對她來講,像是按下了一個暫停鍵。她的生命沒有目標,她的生活沒有慾求,她的笑臉迎人儘管不能算偽裝,卻恐怕是缺少了靈魂的。所以她有時間,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熱情地招呼兩個老人家。」
「為什麼要跟我講這部電影?」
「你剛才不是說,想不到我會落力去幫你表姐嗎?想起來,可能在某情度上,也因為與戲中原節子差不多的原因,所以我也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幫小松。」
兩父子在漆黑的房間中陷入了持久沉默。
終於是張康將沉默打破:「近來你的生意還好嗎?」
張璡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儘管在黑暗中沒有人會看見:「我不會餓死的。」
張康突然問:「Johnny跟我說,你會負責我去美國唸書的費用。」
張璡覺得此乃理所當然:「當然是由我來負責了。」
張康半挖苦地問:「你是真想勸我去美國讀書的嗎?」
張璡摸不著頭腦:「當然啦,什麼意思?」
張康一本正經的說:「以你現在的經濟狀況,每年幾十萬的留學費用你如何負擔?我能這樣花你的錢嗎?」
張璡哈哈大笑:「你太小看我了...... 俗語說爛船都有三斤釘,你以為這十多年來我這個老闆是白當的嗎?現在經營雖然困難,但供你讀書的錢我還是有的,你不用擔心。」
張康反唇相譏:「我怎能不擔心呢?現在各種生產行業在廣東都日漸式微,你公司的客戶又以工廠為主,你以為我不怕你會忽然有困難,然後要我在美國中途輟學嗎?」
「你原來是怕要流浪美國。」張璡笑著側身踢一下兒子,然後他想了一想,回想起一些陳年舊事:「還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我建議我們去玩一個坐巴士的遊戲嗎?」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EiE8y8O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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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康對此沒有任何記憶:「什麼遊戲?坐巴士能玩什麼遊戲?」
「那時候我與你媽媽尚未離婚,你應該是唸小學至初中的階段吧。」張璡的腦海裡泛起回憶:「那天只得我與你二人在家,百無聊賴,我便提議不如我們落樓走到最近的一個巴士站去坐巴士。
「你問我坐巴士要去哪裡。我說我也不知道,總之看見到站的第一輛巴士我們便一起跳上去,往前數著坐夠十個站便落車,然後又在那個巴士站再等車,見到下一輛進站的巴士時便又再跳上去,如此不斷重覆......」
張康笑問:「若巴士開不夠十個站便駛到總站呢?」
張璡聳了聳肩:「那便唯有落車,但也要挑總站裡第一輛開出的巴士又再跳上去。」
張康覺得很無聊:「這樣的遊戲有什麼意義?」
「也許的確沒什麼意義吧。」張璡回答說:「但我想知道,若這樣一直換巴士坐下去的話,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究竟會跑到哪裡去。我猜想那時候的晚霞一定非常漂亮。」
二人又再陷入沉默,之後張康細聲地說:「我不記得有這一回事了。」
「那時候你太年輕了。」張璡回答:「也不懂這遊戲有什麼意義,當時你聽完我的提議,笑過後便將它拋諸腦後。」
張康忍不住失笑:「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遊戲能有什麼意義啊。」
「世上有些人需要確定巴士究竟會開往哪裡,途中又要經過那些車站才會肯上車,他們的旅途需要有某種確定性才能使他們覓得安寧。」張璡耐心地解釋:「但世上另有一些人,他們會更享受不確定的巴士路線,會覺得途中每個未知的轉折都是一次有趣的體驗,就連日落究竟會在哪裡降臨都無法預知,他們會覺得這樣子的旅途才最浪漫。
「跟你提議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我與你媽媽之間開始出現矛盾。那時候我開始體會到,也許我從來都屬於後一種人,而你媽媽就屬於前一種,所以我們間的矛盾實在無法調和。而我當日之所以會忽發奇想,提議想跟你去玩坐巴士的遊戲,也許是想看看你又屬於那一種人吧。」
張康無言以對。
張璡繼續說:「所以你若決定要去美國讀書的話,便不用替我擔心錢的問題,我從來就是一個在旅途上喜歡迎向未知的人。」
張康忍不住駁嘴:「但我未必會喜歡走上一部不知道目的地的巴士呢。」
張璡閉上雙眼,緩緩地說:「你覺得你爺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從鄉下跑到香港時,他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嗎?他知道自己在將來會踫上什麼人,會遇見什麼事嗎?」
張康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猜你爺爺當年是沒有一個特定目的地的。但不管他計劃得多周詳妥當,還是像我一樣亂七八糟,夕陽始終都在某個時刻映照在巴士的玻璃窗上,這事誰都逃不了。」張璡翻過了身,背向兒子說:「睡吧,不早了。」
但張康卻仍未想睡:「爺爺當年會像你一樣,總愛講故事,愛講長篇大論的道理嗎?」
張璡嘿嘿地笑:「那個時代的父母可不會跟孩子講道理,稍有不高興,齜牙咧嘴地開罵就是了,所以那時候我其實很討厭他。到後來,到我明白他那些很難聽的說話或許才是道理,與體會到自己在刻苦這一點上完全無法與他相比時,卻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了。」
「爺爺知道你有這想法嗎?」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與你爺爺之間浪費太多時間了。」
張康暗歎了一聲,跟著起身說要上廁所。到他返回房間再躺上睡床時,他對父親說:「表姐好像還未睡,房間的燈光還是亮著的。」
「不要管別人啦。」張璡瞄向床邊的鬧鐘,發現時間已過午夜,之後他想了想,再問兒子:「你能夠想像一個從十三歲起就要獨自生活的女孩,是怎樣撐過每個漆黑的夜晚嗎?」
張康發現自己再一次語塞。
「不必大驚小怪了。」最後張璡對兒子說:「晚安。」
張康也回應了一句:「晚安。」
到時間去到午夜三點多,這回輪到張璡要起床上廁所了。當他打開房門時,他發現對面客房的門縫仍然透出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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