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晚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去吃串燒吧。」張璡、張康與小松三人在深圳南山海岸城商場吃過午飯後,張璡將一把家裡鎖匙交給小松:「自己一個人懂得如何回去我家嗎?」
「放心吧。」小松回答說:「地圖App上的公交指示很清晰。」
由於張璡是在昨天才決定帶小松來深圳玩的,但他又一早約好了今日傍晚在香港旺角拳館的練習課,由於約課不能即日取消,所以張璡便打算先與張康一同回港,讓兒子回去他在紅磡的家,而他在上完拳擊課後再返回深圳與小松會合。
張璡今日的拳擊訓練其實也不是不能取消,就是白交一堂學費的代價罷了。真正的問題在於,從中午開始,張璡一直有留意手機上的香港新聞訊息,他知道今日香港的治安情況正在急轉直下。
今日由民陣發起的大遊行原已被警方取消,但幾名民主派立法會議員卻在早上宣佈會按原定路線帶頭於中午一時發起遊行。昨天港鐵公司已預早宣佈,金鐘、灣仔與太子站都會在今日關閉,到今日早上11時,再宣佈列車一整天都不停銅鑼灣、深水埗、黃大仙、沙田、車公廟、屯門、荃灣及荃灣西等地鐵站。
面對前所未見的大面積鐵路停擺,張璡並不是捨不得一堂學費而要回港,而是他擔心兒子獨個兒回港會踫上麻煩,更怕他會被今日的社會動盪影響而又萌生衝動的想法。
今日港鐵的情況雖說不斷有變化,但總比全港各區路面上的兩陣對壘,短兵相接的場面要安全得多。如此兩父子便決定在褔田口岸過關,從港鐵落馬洲站搭乘東鐵前往紅磡港鐵站。張璡希望能與張康好好地延續昨晚的對話,便提議坐進了頭等車廂。作為節假日,今日的港鐵車廂出奇地少人,也出奇地安靜。
然而就在張璡還未想到如何打開話匣子前,張康便首先問他:「可否講講三十年前爺爺怎樣勸阻你上街示威?」
張璡聳了聳肩說:「他沒能阻止我。他只是講一些很難聽的說話去罵我年少無知,不懂世事而已。說到底那時候我已經唸大學了,難道他還能鎖我在家裡嗎?」
張康繼續追問:「他怎樣罵你年少無知?」
張璡回答:「他說政治很黑暗,說我什麼也不懂,說我是被人利用了等諸如此類的說話吧。畢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何況罵人的說話能有什麼邏輯呢?他明知自己不能說服我,但因為他是我爸爸,他知道有些說話他不能不講,有些姿態他也不得不擺出來。他的苦處,我恐怕是在後來自己當了爸爸後才領會到的。」
「你說的是什麼苦處?」
「父親面對兒子,明知會被討厭的事情都要盡力去做;明知會被誤解的說話都不得不講。」
「我真有這樣為難過你嗎?」
哈哈哈哈!兩父子互相對望,在港鐵座椅上表情誇張地大笑。
張璡的笑聲戛然而止,正經地對兒子說:「不如讓我跟你講一個希臘神話故事好嗎?」
見張康不置可否,張璡便娓娓道來:「希臘神話中有個名叫伊卡洛斯的年青人 ,他的父親是著名的巧手工匠代達羅斯,他其中一件極之神奇的作品,是以蜜蠟及羽毛為自己與兒子製作了兩雙翅膀。身為翅膀的創造者,代達羅斯明白到其作品是有限制的,所以他警告兒子伊卡洛斯不要飛近太陽,否則蜜蠟會熔化;也不要飛近海面,否則海水的濕氣會阻礙雙翼飛翔。
「然而伊卡洛斯卻不聽勸告,有毛有翼的伊卡洛斯不願意追隨父親的軌跡,他被太陽的光芒完全吸引著,朝它愈飛愈近。終於雙翼的蜜蠟被熱力熔化,羽毛四散飄開,伊卡洛斯努力拍動雙翼,卻發現自己原來只剩下光脫脫的兩臂,最後伊卡洛斯掉進了大海。今天希臘在地中海有一片海域,就是以伊卡洛斯的名字命名,據說就是他從高空墮落時的葬身之地。」
張康苦笑:「你是給我講一個不聽父親勸告的兒子,最後落得粉身碎骨下場的故事吧?」
張璡搖了搖頭:「我跟你講的,是一個父親看著兒子自取滅亡,卻無法勸阻,更沒有任何對策,只能眼白白看著他送死的故事。」
見兒子無言以對,張璡發出了一連串問題:「如果你是那個父親代達羅斯,你會嘗試阻止悲劇發生嗎?會怎樣阻止?罵兒子魯莽愚蠢?打他懲罰他?還是奪去他的雙翼?或是乾脆把伊卡洛斯鎖禁起來?」
張康硬著頭皮說:「作為父親應該勸導與教育兒子,代達羅斯應該想方設法給伊卡洛斯示範,他飛往太陽的危險性。」
「話沒錯是這麼說。」張璡苦笑:「但要一個人肯聽勸導與受教育,前提是要他有一顆謙卑的心,要肯承認自己有不足,要肯接受自己有需要學習。你覺得伊卡洛斯能有這份謙卑心嗎?」
張康仍舊嘴硬:「我怎知道呢?你說的故事又有沒交代清楚。」
「你說的沒錯。」張璡點了點頭:「這個神話故事沒講得很仔細,沒有詳盡的人物心理描寫,更沒有說明伊卡洛斯因何會被太陽的光芒吸引。」
張康不知道父親究竟意欲何為,卻聽見父親續說:「月初我們在沙田酒樓見面,我第一次勸你不要參與街頭抗爭的時候,你問我若三十年前我身在北京,面對軍警武力鎮壓,我會不會衝上去反抗......
「你的問題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個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答案。想像時光倒流,幻想空間交錯,再猜想自己對三十年前的事情會作出什麼反應,這樣的問題與答案有什麼意義呢?若我說我會主動反抗,我是想標榜自己人格高尚,正氣凜然嗎?或我回答你我不會牽涉其中,我其實是想告訴你我的頭腦清醒,誇奬自己不會盲目隨眾嗎?」
張康沒有作聲。
張璡繼續說:「捫心自問,現在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三十年前我也曾是伊卡洛斯,而當年你爺爺是用他唯一懂得的方法去阻止我沉迷政治運動。現在跟你講起來,他的方法或許很拙劣,甚至可能適得其反,但我現在能夠反省到,是自己當年根本就沒那份謙卑心。心底裡我不想承認的,是我也許曾自詡是個大學生,便覺得你沒讀過很多書的爺爺什麼都不懂。
「所以你現在也許都一樣,心底裡你也覺得我什麼都不懂吧。」
張康不服氣地反駁:「你是不了解年青人。」
「你媽媽當年也是這樣說我的」張璡並沒有發怒:「她總說我太不了解女人了。」
張康望著父親無奈地苦笑。
「但這世上,誰又能百份百去了解誰呢?而即使我們互相了解對方之後,為什麼我一定要向你妥協?或你一定要遷就我呢?」張璡續說:「所以生活上有許多相處,大家都是在互不拆穿,模棱兩可,又互相尊重的情況下覓得一個共處的空間而已。」
張康嗅出事有蹊蹺,警覺地問:「你究竟又想說什麼?你是想說人際關係的矛盾,還是又在指桑罵槐?」
「哈哈!」張璡大笑:「你既然會這樣問,就說明你已體察到世上有很多人情道理都是相通的。沒錯啊,夫妻相處需要喘息的空間;親子關係需要互信的空間;跨代共融需要互不干涉的空間;就連現在香港吵得很凶的一國兩制,其實都需要一個模糊詮釋的空間。」
張康無奈地說:「你真有能本事將不相干的東西都拉到一起講。」
張璡不去理他:「現在很多人熱衷給一國兩制下定義,愛爭辯究竟一國重要還是兩制重要。但在我看來,這些爭論都有害無益,根本忽視了這個概念創立時的初衷。
「我覺得一國兩制提出來的初衷,本來就是要讓生活在兩個不盡相同的社會制度下的人,找到一個起碼能容忍對方的立足點。所以它本來就是一個模糊概念,也貴在它的模糊,才可以任人搓圓壓扁,使任何有需要利用它的人都可以詮釋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解釋。然而現在大家竟然爭相去為這個概念定義,試圖去將它講死。但當這概念定了型,當中的模糊空間消失掉之後,這個概念就會隨之死亡,那時候一國兩制就真的完蛋了。」
「但現在的問題並不是一國兩制的概念模糊不模糊。」張康不服:「而是香港的年青人為什麼要被這個概念綁架?要去跟一個他們不喜歡的國家制度綑綁在一起呢?」
「你這樣說就是濫用了自由的概念了。」張璡回答說:「你還未體察到有些聯繫是切不斷的,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
張康哼了一聲:「這就真是奇怪了,責任還有與生俱來的嗎?對一些我自出世以來都沒承諾過的東西,為什麼我要負責?」
「野獸沒有與生俱來的責任,但人有。」張璡平靜地說:「血緣關係是人類最先天最基本的社會關係,由此引伸出來的責任,不單只人會有,野獸其實都有。然而像狗像猴這樣的動物與野獸,牠們雖懂得要負起養育後代的責任,但牠們的責任感是單向的,不管狗好,猴好,獅子老虎都好,牠們都不會在父母年老力衰的時候反過來照顧對方。野獸只有哺育下一代,而沒有撫養上一代的責任感,所以野獸的這種責任感並不算與生俱來。
「世上唯獨只有人,會在雙親垂垂老矣時反過來去照顧對方,這條血緣的紐帶,這份與生俱來的責任感,是毋須要承諾的,卻是唯獨人才會有的。」
張康還想狡辯:「你說的只不過是利益交換,頂多是互相幫助而已,老竇養仔,之後仔養老竇。說什麼血緣紐帶的,太抽象了。」
列車在這時候駛過吐露港海岸一帶,從窗口可以望見對岸馬鞍山,張璡看到座落在遠處的沙田醫院。他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他就在那間醫院的一個窗邊,反方向望著對岸行駛中的列車,他還記得當日的夕陽很剌眼。那天晚上,父親就在那間醫院去世了,那是十月中一個天氣忽然變得清涼的晚上。
「我是在三十多歲時才第一次跑去紅十字會捐血的。」張璡忽然平靜地說。
張康皺起眉頭,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忽然無厘頭冒出這麼一句,卻聽見父親繼續說:「那天早上,我陪你爺爺到威爾斯親王醫院做化療,醫生說他的血色素不足,要立即輸血。之後我站在他身旁,看著一個高高掛起來的血包,血液緩緩輸進他身體。
「到了中午,我一個人跑到銅鑼灣的紅十字會,第一次捐血。我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做呢?我也說不清楚。我是感恩於有人捐出那包血液來幫你爺爺,所以我想報答恩情嗎?
「但不管如何,當我躺在紅十字會的沙發上,看著自己的血液緩緩流進血包時,我想像早上輸進你爺爺身體裡的血液,就是我自己的。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也沒什麼理性與邏輯可言,但這種情感的連繫,就是我說的血緣紐帶,而不是你剛才講的利益交換,或者互助互利。
「人的情感本來就很抽象,但正因為我們嚮往這種抽象的關係,我們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會對自己的根、自己父母、兄弟姊妹、家鄉鄰里、國家民族,有一份與生俱來的情感,更會在國家民族陷入危機時不獨善其身,挺身而出。這就是我們能驕傲地稱自己為人的原因了。」
張康想不到自己能如何辯駁。
「但如今的新世代強調個人主義,自由萬歲,我知道反對我說法的人會有不少。」張璡繼續說:「所以若有人說他沒我說的感覺,拒絕承認他對國家與家庭要負上責任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了,只能相信他已回歸到大自然,活得像禽獸一樣快活自在吧。」
這時候列車進入筆架山隧道,再過兩站就是旺角東,張璡快將要下車,而時間亦已是傍晚五點半了。
在只剩列車燈光的車廂中,張康問父親:「這也是你挺身而出去幫表姐的原因嗎?」
張璡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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