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們都吃過早餐了嗎?」拉開車門,張璡讓張媽媽坐到前面的副駕駛座上,而妹妹張芬則坐進車廂後坐。
「吃過了,我們在粉嶺火車站的快餐店一起吃過早餐,之後才上火車的。」張芬回答說:「大哥你呢?有吃過早餐嗎?」
「還沒有呢,等一會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再隨便找點吃的吧。」張璡說著便綁好安全帶,隨即發動引擎,駕駛他的黑色豐田凱美瑞離開了福田口岸停車場,汽車在國花路上掉頭,然後再從福田收費入口駛進廣深高速公路。按照堂弟張勇發過來的微信定位,張璡以手機導航,開車朝彿山市第三人民醫院開去。手機的導航軟件顯示,車程總長142公里,約需2小時10分鐘。
汽車沿高速公路往北駛去,一路上張璡一家三口閒話家常。汽車離開深圳,駛過東莞,這時候望著從長安到虎門一路上的新建設,坐在後座的張芬不由得感歎:「現在大陸的基建真是改善了很多,看樣子我們還剩一小時左右便到鄉下了,想當年爸爸帶我們回鄉時,每次往返都要一整天時間呢。」張芬只比張璡小一歲,所以他倆有很多可以分享的童年記憶。
「是啊!」張璡也不禁回憶起來:「當年我們每次返鄉下都像打仗一樣。我記得有一年聖誕前夕,我們一家人是在晚上九點到紅磡火車站排隊的,卻要排到另一日的凌晨才擠上火車,那時候香港的火車還未電汽化呢。在羅湖落車後我們還要在露天的海關通道排隊,我記得我是在排隊時看著太陽出來的...... 當年我好像是剛升上中學一年級吧。」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dPKpnWo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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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湖過關進入深圳後我們還要再排隊買大陸的火車票去廣州呢。」張芬也回憶說:「到我們終於抵達廣州又找到的士肯送我們去南海,返到鄉下時已差不多是半夜了...... 那次爸爸很犀利啊,大部份行李都是他一個人用擔挑挑起來的!」張璡與張芬這對兄妹的共同記憶裡,原來都有父親挑著擔挑回鄉這情景。對比如今他們坐在小汽車上飛馳,在窗外的親眼所見,時代的轉變真有點不可思議。
「那時候你爸爸每年都要我們一起回鄉一次,其實是要讓嫲嫲見一見你們。」張媽媽也來湊熱鬧,回憶起當年陪著丈夫,拖著兩個孩子回鄉時在路上的苦況:「選在聖誕與新年假期時回鄉雖然人多,但天氣已較舒適了,我最怕是你爸爸忽然決定要在暑假回去,天時暑熱日曬雨淋地排隊過關才最辛苦...... 但自從你們嫲嫲走了之後,他就再沒迫你們每年回鄉了。」
張璡記得嫲嫲的離去,是發生在他中學三年級時的事,那時候家裡忽然收到一封電報,父親便立即拋低所有工作,匆匆獨個兒回鄉,也不記得他回去多少天了,只記得父親回來後告訴大家,他總算趕及見到了嫲嫲的最後一面。張璡記得父親有過這樣形容:「人死前的口臭原來是很厲害的。」
張璡對嫲嫲的印象其實已相當模糊,畢竟對方已過身接近四十年。而即使是張璡的父親,也離世十年有多了,自從嫲嫲與父親相繼過身後,張璡回鄉的次數就變得越來越少,即使偶有機會陪同母親回鄉,都是即日來回的形式,吃個午飯後便打道回府,不會像從前孩童時代般會在鄉下住上幾天了。所以張璡與當年鄉下裡一些同年紀的小伙伴已再沒交往,相互的感情亦已很疏離。
「我好像也有五六年沒回去鄉下了......」張芬忽然問張璡:「大哥你上次回鄉是什麼時候?」
張璡側起頭回想:「三年前陪媽咪去探過二叔二嬸,那次好像是因為小琪準備要去澳洲,所以妳才沒有一起回去吧。」小琪是張芬的女兒,即是張璡的外甥女,比張康小兩歲。
「你們上次有見到阿燕、阿玲、阿蘭與阿勇他們嗎?」張芬口中剛說出來的全是二叔的孩子,也即是張璡與張芬的堂弟妹。
張璡回答說:「那次阿玲、阿蘭與阿勇都有見到,但他們的大家姐阿燕不在啊。鄉下的人說她很久之前便遷到了桂城,好像已很少回去老家了。」
張芬點了點頭:「對啊,我也有很久沒見過阿燕了,有多少年呢......?」
張璡想想也是,但究竟有多少年呢?張燕是二叔的大女,只比自己小一歲,與妹妹張芬同年。小時候他們兩兄妹回鄉過節時,由於與阿燕年齡相若,便是當時最密切的小伙伴,夏天大家會一起在小涌水道裡游水,冬天過年時大家又會一起去逗利是買糖果...... 在張璡的印象中,是自從自己唸上中五,要準備中學會考之後,自己回鄉的次數變少,之後縱使偶有機會回鄉,便都好像再沒見過阿燕了..... 張璡粗略數算:「我們好像有超過三十五年沒見過阿燕吧!」
「嘩!原來這樣便有三十五年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張芬不禁自言自語:「現在給我們再見到阿燕,恐怕也認不出來了。」
「我認得!我死都認得她!」這時候張璡出奇不意地拋出一句,張媽媽與張芬都同時感到愕然,卻聽張璡解釋說:「我人生中第一次燒炮仗就是這個阿燕帶我去燒的。你們知道當年她怎樣教我嗎?她教我用一隻手拿著炮仗,另一隻手拿一支點燃了的拜神香,叫我用它燃點引線後再將炮仗扔掉......
「那時候我年紀很小,人又遲鈍,根本就反應不過來,那枚炮仗終於在我手掌上炸開...... 嘩!我記得我哭得眼淚鼻涕的,全村人都聽見我呼天搶地......」
張璡的說話引來張媽媽與張芬哈哈大笑,張芬笑著問母親:「妳記得大哥有過這樣的倒楣事嗎?」
張媽媽笑說:「妳大哥小時候總愛搗蛋,我那裡記得這麼多?」
張璡以裝作很認真的語氣說:「所以這個阿燕我一定記得她,我們之間仇怨太深了。」
這時候汽車駛上了虎門大橋,朝廣州南沙的方向駛去,汽車跨過珠江,在抵達廣州南沙之前,張璡對家人說:「過了虎門大橋就是休息站,我們在那裡停歇一會好嗎?」見大家沒反對,張璡便將汽車駛進了休息區,下車後母親說要上洗手間,張璡便與張芬走到休息區旁的一家快餐店,張璡點了一碗瘦肉粉給自己,再點了三杯豆漿給大家。
吃著瘦肉粉,張璡問張芬:「小琪近來好嗎?她到澳洲唸書好像快有三年吧?」
張芬一邊喝著豆漿,一邊回答說:「到十月她在澳洲便足有三年了。唉~這個冇尾飛砣,平日都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不問不答,問了也不一定答。到她會主動找我或找她爸時,就必然是出了問題,不是有事相求就是有壞消息不能不坦白...... 真不知我們要擔心她到什麼時候。」
「妳這就叫擔心?我家阿康才真的叫人擔心呢!」張璡無奈地歎了口氣:「這陣子香港的大學根本就不是個讀書地方,學生整天搞抗爭,全都是年青熱血,我勸過了他但也不知他究竟聽還是不聽...... 其實我不知有多羡慕小琪,在澳洲讀書可以遠離香港現在的是非,不用父母擔心。」
「我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好彩還是不好彩。」張芬苦笑著搖頭:「想當日我們送小琪去澳洲唸書,還不是因為她在學校的成績不好,估計考DSE也不會考出什麼好結果,才算是花錢給她買個前途。那時候我其實多羡慕你家阿康啊,品學兼優,後來還考進了香港大學。其實阿康從小到大都很乖仔,搞社會運動也不致於太激進吧?」
「人大了都會變......」張璡吃著的瘦肉粉好像添上了一股苦澀味:「希望他不會變得越來越陌生。」
「又不必講到這麼嚴重,其實你當年唸大學時不正好就撞著北京的學生運動嗎?」張芬嘗試安慰她大哥:「那時候你不也經常參與各大小遊行嗎?我記得你還因此跟爸爸大吵過一場。」
「是啊,我從沒否定過自己當年的投入,而且即使到去年,我仍有到維園參加燭光晚會。但我們從當年到今日都沒有動手去打人,更沒有幹出像今天癱瘓機場,圍堵旅客喊打這等既野蠻又愚蠢的事!」張璡的火氣禁不住湧上心頭。但妹妹張芬的說話提醒了他,自己在三十年前為了上街支持在北京示威的學生,的確曾在母親與妹妹面前與父親激烈地爭吵過。
回想起來,自己當年是真心覺得老爸不懂事理,是個對死傷學生無動於衷的冷血老頭子。到物轉星移,如今自己活到51歲,又當上了父親,張璡記不起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收起了當年對父親那種蔑視的態度,又是什麼時候能夠體察父親勸說自己的苦心,更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後悔起自己當日傲慢的語氣。
他也同時想起,幾天前在酒樓與兒子見面時他質問自己的問題:「若你當日身在北京,你會不會衝上去?」
張璡知道自己要好好想清楚這問題。
這時候張媽媽推門走進快餐店,張璡便立即止著說話,不想讓母親擔心孫仔。之後張璡便趕快將碗裡剩下的米線扒進嘴裡,待母親與妹妹都休息好後,再與她們一起上車,朝佛山的方向繼續開去。
早上11:30前後,汽車終於到達佛山第三人民醫院的停車場,這時候張璡看見大閘前有人朝自己揮手,張媽媽說:「那不就是阿勇嗎?」原來張璡的堂弟張勇已在停車場入口守候多時,要親來迎接他們,再帶他們到病房去探望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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