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裡的手切肥牛很不錯啊,多吃點吧。」張璡一邊從鍋中夾起一片牛肉,醺上醬料,一邊對兒子說話,才將整片牛肉塞進嘴裡。
張康一邊用湯勺子在鍋裡掏起一塊豆腐,一粒蝦丸,對父親說:「我今晚不吃太多了。今午練跑三十公里,你不是要將我一天的努力都化為烏有吧?」
張璡繼續吃肥牛,不去理會兒子:「做運動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可以在運動後大吃大喝嗎?」
剛才拳館裡十場比賽全部賽完,兩父子便在賽事結束後走到拳館附近,位於大南街的一間火鍋店共進宵夜。這一區長久以來雖說是夜店林立,但近月由於受到街頭暴亂影響,火鍋店此刻便特別顯得門庭冷落,門可羅雀。
張康問父親:「你剛才的對手有擂台經驗嗎?」
張璡回答:「聽教練說Kenny好像打過兩次擂台吧。」
「你們在擂台上都打得這樣狠,卻難得又會在賽後互相擁抱。」
「這是比賽禮儀。你在長跑比賽後不也會跟對手打招呼,互相恭賀順利完賽嗎?」
張康點頭表示同意。
然而張璡卻忽然停下筷子,感歎了起來:「參與體育競技的運動員可以在賽後擁抱,一笑泯恩仇;反而投入政爭的人就沒這種文明了,朋友都會變成死敵。」
張康將碗裡的蝦丸吃完,呷了一口啤酒才問:「你為什麼不叫Uncle Tim與Uncle Sam他們來看你比賽?」
「你不是說我害怕給人看見我打輸嗎?」
「你真是怕輸?」
「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次輸了便等下次贏回來,有什麼好怕的?」
「那麼今晚你為什麼不叫兩個Uncle來觀賽?他們都是你多年的酒肉朋友啊。」
張璡又再饞了兩片牛肉,把杯裡的啤酒一口喝光,揮手叫待應再送來一瓶冰凍啤酒後才緩緩地回答:「這段時間,我不想跟一些朋友聯絡。」
張康疑惑地問:「為什麼?」
張璡考慮了良久才說:「記得我早前告訴你那個伊卡洛斯的希臘神話嗎?」
張康扁了扁嘴:「那個拍著羽毛翅膀朝太陽飛去,最後跌進海裡死掉的年青人嘛。」
「那個故事其實留有一個疑問,就是飛向太陽究竟有什麼好玩呢?當伊卡洛斯一直朝太陽飛去時,他心裡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呢?就算他天真地以為他的羽毛翅膀能夠無限耐熱,但他本人沒有感受到陽光的熱力嗎?他沒有感到難受嗎?為什麼他要忍著痛苦一直朝太陽飛去?」
「那只是一個比喻,是個神話故事而已。」
「我們是靠故事去理解這個世界的,不管是現實、虛構或是神話。而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故事裡的人物有處境。被處境限制著的人物,他們的行為與反應才是真實有血肉的,不是高談闊論的假大空。
「在我們故事中的伊卡洛斯,他的處境就是少年熱血,這時候他是可以為了一些虛無飄渺的理想,去挑戰一個根本無法以血肉之軀接近的太陽,並為此去拼命的。」
「這跟你叫不叫兩個Uncle來看你比賽有什麼關係?」
「世上有人告訴伊卡洛斯飛向太陽很好玩,還鼓勵他與太陽比高是個很崇高的人生理想。這些不負責任的煽動給伊卡洛斯製造了一個更複雜的處境,切斷了伊卡洛斯可以撤退的路。」張璡頓了一頓再說:「而這段時間,你的兩個Uncle就扮演著類似但又互相對立的角色,令香港的處境不斷惡化。Uncle Tim參加了多次示威遊行、又與年青人上街圍人鏈、更愛在社交媒體發表他的所見所聞與支持示威的言論;至於你的Uncle Sam,他就毫不掩飾自己撐警與渴望止暴制亂的立場,社交媒體上盡是他痛罵示威學生的帖子,這樣兩個勢不兩立的人,我如何能叫他們來看我比賽?
「我知他們都不覺得自己有需要對香港現在的處境負責,但今時今日的局面根本就是他們這樣的人一起泡製出來的。所以我暫時我都不想與他們聯繫了。」
張康愕然:「但你們畢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
「語言侮辱往往比肢體打擊的傷害更劣質。」張璡歎了口氣說:「早前Uncle Sam在群組裡說要上來深圳找我食飯飲酒,誰知Uncle Tim劈頭第一句就回覆說他此生都不想再踏足大陸。他以自己褊狹的正義感去排斥整個大陸內地,他的正義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脾氣暴躁,抱著這樣的態度,我真不知道我們以後還能怎樣做朋友了。所以拳擊比賽後雙方運動員可以握手擁抱,但政治爭拗的結果卻往往是反目成仇。」
張康搖了搖頭:「但你不覺得這樣很可惜嗎?」
「往日的嬉戲玩樂,高山低谷,永遠都記在我心中,何況我又不是說此後要跟Uncle Tim絕交,就看大家將來還有什麼緣份吧。」張璡望著兒子,鄭重地說:「但你也要學懂,成長就是要體會到生命中你遇見的大部份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人來人往,世上真正對你重要的人其實不多。朋友間能夠一起走一起笑的時候就要好好珍惜,因不知不覺間大家可能已經分道揚鑣。不要強求別人遷就你,也不要強迫自己去討好誰,總之君子之交不出惡言,當大家無法再交心的時候,自己安靜地走開就是。」
張康仍然覺得不解:「但我記得你們以前是會一起相約去維園參加燭光晚會的,為什麼現在會搞成這樣子?你們不是有一個共同理想的嗎?」
「三十年前,我與你那兩位Uncle都很年青,大家都是伊卡洛斯。」張璡長歎了口氣:「但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們在當年所追逐的,原來並不是同一個太陽。」
張康沒有說話,聽父親續說:「我記得應該是十年前吧,那時候香港有個名叫林沛理的媒體人,在《亞洲週刊》發表了一篇題為《虛假的道德優越感》的文章。內容大致是說香港人之所以熱衷於每年在維園紀念六四,是因為可以從中感受到一份比內地人更優越的感覺。
「我記得當年我看到這篇文章時是很光火的,還用電郵分享出來跟你兩個Uncle討論,說這傢伙真是一派胡言,污衊了我們悼念六四死難者的心情。
「但現在我想我明白到,這位林先生的說話恐怕是有道理的,香港有相當多人,都只是將六四當成一個工具,有人用它來謀求政治利益;有人用它來隨眾並以此去打入某些朋友圈子;而更有一部份人,的確是用它來突顯自己與眾不同,特別是用它來讓自己感覺比大陸人優越。」
「你是指誰?Uncle Tim還是Uncle Sam?」
「我沒有特指是誰,總之人心是很複雜的,唯有他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思。」
「早前在蛇口的酒吧裡,你也罵過我是因為優越感,說我是因為想看大陸制度的難堪才跟你去佛山的。」
「我沒有罵你,是給你指出人性中的一個缺陷,想你好好糾正思想。」張璡頓了一頓再說:「但要分辨出一個人的作為是否源於自戀與追求自我感覺良好,其實是有方法的。」
張康好奇地問:「什麼方法?」
張璡緩緩地說:「捫心自問,你是否會在看到與你意見對立的人倒楣時感到高興。」
張康沒有作聲,他想細想父親的說話。
張璡繼續說:「其實人生在世,相信自己有某些地方比別人優秀,這是很自然的心理,我們都需要覺得自己有某些地方與眾不同,覺得自己有一些專長,生活才會過得有滋有味。否則一個人若覺得自己什麼都比不上別人,只覺得自己庸碌無能的話,他就一定會活得很痛苦。」
張康反問:「那麼你覺得自己又有什麼地方優秀?」
「英俊,靚仔。」
「妖......」
「喂!你以為你媽媽當年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年輕時我是出了名英俊瀟灑的...... 」
「你吹夠了嗎?」
「好!話說回來...... 問題是即使我剛才說的個人優越感是一種無知的吹噓,也勝於將自我感覺良好建築與某種身份認同,然後去排斥與自己不同身份的人,更在對方倒楣時落井下石,站在一旁沾沾自喜。這是世上最卑鄙的思想,釋放了心裡最醜陋的惡魔。」
「你覺得Uncle Tim與Uncle Sam之間的矛盾是為了想證明自己比對方更優越?」
「我不想論斷他們了,有機會你自己看看他們在網上的留言再自己判斷吧。」
「你剛才說,你與他倆在三十年前參加學生運動時,追逐的是不一樣的太陽。若說他們真是為了追求一份自私的優越感的話,那你又是為了什麼?」
「老土的說法,我是因為那一年發生的事情,才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是個中國人。」張璡聳了聳肩:「那一年的經歷,令我深切體會到自己與一群在另一個國度裡生活的人,有著一種情感的聯繫,也第一次讓我知道什麼叫血濃於水,休戚與共。」
「你沒法叫所有人都跟你去追同一個太陽啊。」
「我知道,所以現在當我發現大家的目標原來不一樣時,我便會主動走開。」
「這次你挺身而出去幫表姐,也是因為你說的血濃於水?但姑姐其實不是你的親堂妹啊。」
「哈哈!親堂妹...... 這樣的名詞真有趣。既是堂兄妹,定義上本來就不親;若說親,就不必去計較堂不堂的了。所以我幫小松是因為...... 之前已跟你講過,無所為而為。不為什麼,只因為這件事是我應該去做的。」
張康良久沒有說話。張璡將桌上最後的兩片肥牛放進火鍋裡,用公筷在滾水中揚了幾下,便夾上來分給了兒子一片。
張康突然抬頭說:「但三十年前的事始終是場慘劇啊,難道事情就不用去追究責任了嗎?」
張璡將屬於自己的一片肥牛醺滿醬料,遞入了口中,才緩緩的說:「就像你表姐早前那個肇慶戶口簿的事情,有些上一代的錯誤與過失,這一代人正嘗試用一個靈活而又不影響大局的方法去處理。我希望三十年前的事也都一樣。
「何況我們香港人一直以來都誤會了一件事,我們竟然以為自己只要喊得夠大聲,喊得夠堅持,就可以叫一個人,或者一班人,去為他們曾經做過的事認錯。
「世上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以後都不會有。人是不會認錯的,但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他們仍然要活下去,他們需要有路可以讓他們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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