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記得以前看香港電視劇,劇情講到主角家裡有人快要死的時候,囚犯就可以向監獄申請出來探親,到醫院去見親人最後一面,或是到殯儀館去奔喪,不是這樣子的嗎?」餐桌上,堂妹張蘭側起頭向坐在飯桌對面的張璡詢問。
張璡雖然覺得好笑,卻也感到無奈:「一來妳說的是香港,二來那是電視劇,香港真實管理囚犯的規矩我尚且沒頭緒,又怎會知道大陸的相關法規呢?」
張璡一行在佛山醫院裡逗留了約一小時,大家該見的見過,該講的也都講完,最後便與二叔道別。張璡心裡明白,這是他們與二叔最後的一次生離,過不多久他們恐怕便又要再來佛山一趟,而那次將會是死別。
來自鄉下的親戚與張璡一家一同離開了醫院。張璡二叔今年已屆79歲,他的家人即使感到傷心,卻也接受這是一種自然規律。大伙兒離開醫院後便帶領張璡一家來到醫院附近的一家酒樓午飯,算是招呼從香港遠道而來的親戚,也好讓大家聚首一堂。在飯桌上大家除談到張璡二叔的病情外,也很自然地聊起獄中張燕的情況,反正事到如今已沒什麼好再隱瞞了。
張燕既在獄中,二叔家裡原本排行第二的張玲便成了大家姐,她指示家裡排行最小的小弟張勇:「不若下星期你去探一次阿燕,告訴她阿爸的情況,也問一問監獄對此能有什麼恩恤安排吧。」
「下週我未必有空去探阿燕,看情況再說吧。」張勇的回答有點晦氣。
張璡實在聽不慣三個堂弟妹在談話中直呼自己家姐的名字,他想問張勇:你平時也直呼你二姐與三姐的名字嗎?但張璡沒有多事,反而是不痛不癢地問起:「你們有不時去探阿燕嗎?」
「誰有空不時去探她?!不用上班嗎?」張勇輕屑的態度溢於言表:「上次去監獄探阿燕好像是五年前吧。」
張璡瞄了一眼坐在左邊的凌小松,見她沒有反應,只在低頭吃東西。作為家裡臨時長女的張玲便對堂兄張璡解釋:「我們大家都有自己家庭,又都忙於工作,而監獄准許探監的日子又全是工作日,所以我們便沒空經常去探阿燕了。」之後她轉頭對自己的小弟張勇說:「但這次阿爸出了這事,在情在理我們都須要告訴阿燕,能探她的日子好像都在週二吧?阿勇你就在下週二請半天假,我與你一起去走一趟吧。」
張勇唯唯諾諾地點頭,沒有再說話。
這時候堂妹張蘭出來岔開話題,問來自香港的張璡一家:「香港現在什麼情況啊?我們看新聞報道說香港現在很亂啊...... 唉~我們三姊弟講了這麼多年,說要一起去香港玩,但每次臨出發前都總有事情發生,每次都去不成。現在香港又搞成這個樣子,真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去香港玩了。」
「是的,香港現在確實是有點亂......」張璡早知親戚們會有此一問,他雖沒興緻跟他們討論,卻也禮貌地回答:「等將來雨過天晴,情況穩定下來後,再歡迎大家一起來香港玩。」
張玲卻在這時候出來煞風景:「但我聽說現在的香港人都看不起我們大陸人,都不歡迎我們去香港了。」
張芬不敢作聲,張璡正想解釋,卻被張媽媽搶先一步:「唉~現在都是些不務正業的年青人搞事,搞到香港現在烏煙瘴氣。最好是將他們都拉去坐監,那時候便一天都光晒了!」
張璡連忙截著母親:「政治本來就非理性,大陸也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亂局,那時候孩子檢舉父母,夫妻互揭瘡疤反目成仇等都是平常事,都是因為太投入政治令人失去理智。年青人標榜理想,本來就容易被人煽動,現在香港的情況就因這樣才失控。但我相信亂局總有完結的一天,到時候都歡迎你們來香港走走。」
大慨是感到談話的氣氛變得緊張,堂妹張蘭便又出來插話,轉個話題,對自己的姊弟說:「去年國慶假期我與老公去雲南旅行,你們本來說要一起去的,最後都甩底。今年為了爸爸的事,本來去四川的計劃肯定要泡湯了,若改期到年底,你們要一起去嗎?」
「看妳安排在年底什麼時候吧,孩子上學要有人照顧,我沒有妳好命,有奶奶幫手湊小朋友......」
「妳家阿傑都快十七歲了,還算是個小朋友嗎?妳出去旅遊不在家裡管他,他才開心呢......」
「我就是不想他太開心。荒廢學業又得意忘形,把家裡搞得一團糟......」
「我不用工作嗎?我沒這麼多假期,可以跟妳們兩個闊太去遊山玩水......」
見三個堂弟妹忽然聊起旅行,張璡便由得他們樂在其中,自己卻留意起坐在一旁的凌小松。只見她一直低頭不語,與同桌的阿姨舅父表兄弟姊妹等都沒什麼交流。張璡其實早想找個話題撩小松說話,順便想了解她情況,便趁機對她說:「小松,妳若有時間也要參與舅父阿姨們組織的旅遊活動。將來待香港的情況穩定下來後,也要跟他們一起來香港玩,我負責招呼你們。」
只見本來談得笑嘻嘻的堂弟妹忽然停住笑聲,又來了一陣你眼望我眼的互動。卻見小松低下了頭,苦笑著回答:「我哪裡都不能去。」
張璡聽不懂小松的回答究竟是什麼意思,見她沒再解釋,便唯有扭頭望向他的三個堂弟妹。終於張蘭開口說:「小松其實沒有戶籍,也沒有身份證,所以她不可能出門遠行。」
張璡聽著都覺得荒唐,想如今都什麼年代了,一個快將22歲的女孩怎可能沒有身份證呢?便忍不往說:「她22歲還沒有身份證?她即是黑市居民是嗎?你們不是說她獨個兒在桂城生活的嗎?那她怎樣生活啊?她怎樣求職啊?」
張璡的三個堂弟妹全部沒有回答,有人捧起茶杯飲茶,有人伸筷子夾了一件點心給自己母親。他們的母親,也即是張璡的二嬸,本身祖籍梅州,她混雜了客家話的廣東話本來就難與張璡溝通,只見她低頭吃東西,也不知她聽不聽得懂張璡的問題。張璡唯向三個堂弟妹再問一次:「為什麼小松會是這個樣子?」
終於張勇回答說:「因為小松出世的時候,阿燕是沒有結婚的,不是說過沒人知她父親是誰嗎?在那個年代,非婚生子女在大陸是要罰錢的,阿燕大概是不想被罰錢吧,所以便一直沒有幫小松搞戶籍了...... 到後來小松6歲要入學讀書,阿燕便跑到肇慶幫女兒搞來一本戶口簿...... 唉~小松的戶籍又怎可能無端白事跑到去肇慶呢...... 那本戶口簿顯然是假的,而假的戶口簿就當然領不了身份證,所以小松便成了現在這樣子了。」
張璡沒法想像世上會有像阿燕這樣荒唐的母親,可以搞出這麼荒唐的事情,但他亦同時無法理解在坐的三個堂弟妹,環顧他們一圈,張璡實在感到太不可思議了:「所以...... 你們便對她撒手不管,任由她沒有身份證一個人在桂城生活?」張璡的語氣變得有點氣憤:「你們一班舅父阿姨坐在這裡都幹什麼的啊?不是應該帶她去有關的政府機關反映情況,爭取辦法去處理嗎?」
張勇急忙自辯:「不是我們不想幫她,而是實在沒法子。你們都是香港人,根本就不懂我們大陸人的戶籍規定。在大陸一個孩子的戶籍證記只有兩個途徑,一就是跟阿爸,二就是跟阿媽。現在小松的阿爸是誰都不知道,這就當然沒戲;而她媽媽阿燕又正在坐監,所以便唯有等阿燕放出來後才能幫小松搞戶籍了。何況我有問過一個當公安的朋友,他說到時候阿燕還要與小松一起去做親子鑑定,要驗DNA,證明阿燕是小松的親生母親才搞得成啊!」
張璡對內地的戶籍法規確實一無所知,便無從反駁,但他隱約感覺到,堂弟的說詞恐怕都是藉口,事實是在坐的一眾鄉下親戚們,沒有人想過要對小松伸出援手。
張璡在這刻聯想了很多......
其實我又憑什麼去質問堂弟妹呢?我除了能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外,我又能有什麼貢獻呢?我能幫得了小松嗎?
就算我真想去幫這個阿燕的女兒,但內地的戶籍法規我懂個屁嗎?
還是稍後封一封利是好了,封大封一點的吧,但利是封要到那裡找呢?我銀包裡還有多少現金呢?酒樓附近有提款機嗎?若直接給小松塞一疊鈔票會不會顯得太冒昧呢?
待會離開前還要對小松講些鼓勵說話,叫她要乖啊,叫她要安份守法,告訴她待她媽媽出來後一切便會變好的了。還要拍拍她肩膀,告訴她有事可以打電話來找我等等......
我們香港人不都是這樣子說話的嗎?
張璡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旁的堂妹張玲忽然對凌小松說:「妳啊,都有二十多歲,大個女了,以後有時間要多回鄉下走走,多找大家見面,要知道大家都記掛著妳啊。」小松點了點頭,沒有正眼望向她阿姨。
張璡感覺腦裡發出嗡的一聲響,堂妹的說話實在冠冕堂皇得令人作嘔,但也同時是一記當頭棒喝,提醒他若自己只丟低一封利是便覺得心安理得,便可以自我感覺良好地回家的話,那麼他跟在坐的三個堂弟妹便其實都是同一路貨色了。
而他不希望自己與他們是同一路貨色。他想起上週自己對兒子張康的說話:要判斷善惡,分別就在於有沒有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
張璡仍然不知道自己可以為小松做些什麼,但他已清楚明白到,這不是一封利是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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