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從中午開始便不斷嘗試聯絡兒子,發過去一連串的WhatsApp訊息:
「你在那裡?」
「今日千萬不要去中環。」
「早點回家吧,你媽很擔心。」
但張康都一律沒有回覆,也不肯接聽他電話。
在張璡捧著手機乾著急的同時,今日亂七八糟的訊息卻等別多,每次當張璡以為是收到兒子回覆時,結果卻是來自不同WhatsApp群組的分享。
像大部份香港人一樣,張璡的WhatsApp上有眾多不同群組,其中比較活躍的,有他現在學習拳擊的拳館聯絡群,有兩三個以前投入長跑運動時結識的跑友群,有兩個是讓大學同學們偶爾相約出來飲酒作樂的舊同學群,還有一個是大家根本幾年都沒見上一次,卻在形式上保持著聯繫的中學同學群。
然而在今天,所有群組都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警方要求提前解散中環集會......」
「中環站出口關閉......」
張璡人在深圳,理論上是接收不到WhatsApp訊息的,但因他經常穿梭中港兩地,手機插上了香港及大陸的電話卡各一張,所以在深圳只要他使用香港電話卡的漫遊數據服務,便可以正常收發WhatsApp訊息及瀏覽各中英文外地網站了。
張璡今日收到的絕大部份群組訊息,都是網絡新聞網站的轉發,或者是根本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圖片,是A發給B,然後B又發C,接著C又轉發到群組上的D、E、F、G...... 之後無限轉發擴散。所以張璡從不同群組收到的這類訊息,有很大部份其實都是重覆的。
「今天的中環......」
「香港警察濫捕......!」
越看越焦急,張璡唯有發訊息給前妻:「阿康回家了嗎?有沒有消息?」
過不久張璡的前妻回覆:「沒有,我也找不到他。」
然而WhatsApp上的群組分享卻繼續紛至沓來。
「示威者於畢打街燃燒紙皮......」
「中環站J出口遭縱火......!」
張璡覺得所有這些分享,不論黃藍左中右,全都很令人煩厭。同樣的題材,同樣圖文並茂的分享訊息,發佈者竟可從中各取所需,再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派。一派想告訴人這是官迫民反,一場正義的抗爭正在香港上演;另一派則想指出香港現在遍地暴民,政府絕不能向黑暴勢力妥協。
從五年前的佔中運動開始,香港像這樣的兩派鬥爭已是無日無之,只是今時的情況進一步惡化到雙方水火不容的地步而已。開始時張璡也不明白這些人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們當真以為發幾張圖片或幾篇文章,就可以說服與他們理念有衝突的人嗎? 後來張璡漸漸明白到,朋友們發過來這類訊息,美其名曰分享,實際上全都是立場宣示。是朋友選擇了要穿上某個顏色的波衫,然後想在網絡世界裡辨認出誰是隊友,誰是敵人。
朋友與敵人竟然可以用波衫顏色來分辨,而且是僅以波衫的顏色來劃分。張璡不明白自己昔日的朋友中,有人曾是高才生,有人是高級管理人員,有人見過世面的一般勞動者,為什麼全都忽然變得如此膚淺?
「速龍小隊在中環一帶清場......」
「灣仔站響起緊急廣播,指多部閘機被毀,將會封站......」
張璡覺得現在的香港變得越來越陌生。年輕人不懂事,容易被煽動,不知天高地厚也都罷了,但在這個時候,許多與他年紀相若,有相似人生閱歷,本應是義不容辭地站出來充當緩衝角色的人,卻反而在兩邊極力去煽風點火。
有朋友問過張璡,問他本人究竟是挺黃還是挺藍。張璡說他不想選邊站隊,他與淺黃與淺藍的人都尚且能夠溝通,都能體會兩邊陣營的執著。但對屬於深黃與深藍的昔日朋友,他就感到很厭惡了,覺得政治已將他們人性中最陰暗的東西釋放出來,往日友善的臉孔,今日都變得凶殘嗜血。
但在一個實際上容不下中間存在的時代,若真要他選擇的話,張璡會承認自己大概是有點偏藍吧,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實在受不了某些黃營人士對年青人的煽動:
「是我們的一代人愧對了你們......」
「香港幸好有還你們這班年青人......」
會講出這些說話,會在網上寫出這樣文字的人,不是推年青人去死是什麼呢?
時間來到接近晚上九時,兒子張康仍未回覆父親的訊息。終於張璡收到前妻的電話:「阿康被警察拘捕了。」
「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他有參與今午的中環示威,警察警告他們散去但他們不理會,之後警察驅散並拘捕學生,阿康是其中之一......」
「阿康現在那裡?」
「灣仔警署。」
「我現在回港。」
「Johnny已出發去警局,他會去保釋阿康。」
「不管怎樣,我都回來香港看看他吧。」
「你現在過來又可以怎樣?到時阿康可能都已經回家了。何況他......未必想見人。」
張璡明白前妻的意思其實是:兒子未必想見你。但張璡沒有理會,盤算著見步行步,前妻現在的居處他當然不會踏足,但他打算先去前妻所住的地區再說。張璡家住深圳蛇口,經由深圳灣口岸回港本來是最快捷的途徑,但他前妻家住紅磡,搭乘鐵路又會比較便捷。如此張璡帶上證件錢包,沒帶任何行李,便匆匆開車往福田口岸駛去,打算經落馬洲口岸過關,再轉乘東鐵線往紅磡。
然而當張璡停泊好汽車,進入福田口岸的出境大堂後,他發現在平日過關的電子入閘機前面,多了一排以臨時圍板架設起來的崗亭,四周都有公安人員駐守,旅客在過關回港前都要先排隊進入崗亭,接受公安人員檢查。
這時候回港的人流不多,張璡無須排隊多久便走進了其中一個崗亭,裡面站崗的公安先取過張璡的回鄉證,再示意要檢查他手機。張璡掏出手機並解鎖,配合指示,將手機交到公安人員手中。這時候,張璡留意到對方首先要檢查的,是他的手機相簿,而且還特別打開了相簿中的垃圾桶,要看他近日究竟刪除過什麼相片。
在這段日子裡,從WhatsApp群組上收到,與香港暴亂有關的相片真可謂車載斗量,誰個香港人的手機上找不到這類相片才真是怪事一樁。張璡在過關前沒刻意保留或刪除過相片,如今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檢查不知所為何事,也就唯有隨遇而安了。但在他面前的公安人員,即使有看到張璡手機裡有關於香港暴亂的照片,卻只略一停留,沒仔細查看,更沒有任何提問。
這位公安接著要查看的,竟然是張璡手機上的淘寶App,要看他近日的網購歷史。這舉動出乎了張璡的意料,但他轉念想到,近日有新聞報導說有網民從淘寶網購雨傘與防毒面罩等物資到香港用於示威活動,所以現在這位公安要檢視的,恐怕就是要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蛛絲馬跡了。
張璡沒有網購雨傘,也沒有網購防毒面具,公安人員看到的,只有張璡近日買過的幾袋貓砂與一些逗貓用玩具,張璡沒料到公安人員竟會因此開口問:「你有養貓嗎?」
張璡條件反射地回答:「近日剛撿回家養的。」
公安人員點了點頭:「我家也有養貓。」之後便將回鄉證與手機都交還給張璡,示意他可以繼續往前走,可以入閘過關回去香港了。
在走過海關檢查通道的時候,張璡思考剛才的突擊公安檢查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深圳市政府究竟想藉此達到什麼目的呢?之後他覺得自己想明白了,那是一個姿態,是一個警告,也算是一種威嚇。
然後他回想起那位公安人員剛才心血來潮跟他談起貓。張璡心裡閃過了一絲婉惜,覺得他倆本來是可以多聊幾句,交流一下養貓心得的。大家當然不可能因此而成為朋友,卻起碼會發現,在茫茫人海中原來有踫上萍水相逢的知音。
可惜政治令所有人都變得太醜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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