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璡收到前妻發來的WhatsApp訊息:「阿康剛剛回到家了 🙂」
「他有被落案檢控嗎?」
「沒有,今日被捕的人太多了,阿康沒參與縱火破壞,身上也沒搜出武器,接受警戒後便釋放出來了。」
「我就在附近,他方便下來跟我談談嗎?」
「他剛洗完澡,走進了自己房間,我想是睡著了。」
「他知道我在樓下嗎?」
「他知道。」
………………
「👌我先回深圳去了。」
「等一等。」
「?」
「Johnny想跟你談談,他說他現在下來找你。」
………………
「我在附近海皇酒店的大堂酒吧等他吧,那裡應該營業到很晚。」
「好的,我告訴他 🙂」
海皇酒店由香港的一個大地產商擁有及經營,氣派奢華,曾被選擇作為接待訪港國家領導人的酒店。酒店大堂酒吧就在正門入口處左邊,這時候時間接近午夜,鋼琴手已完成了他今晚的最後表演,正準備收拾琴譜離開。張璡來到酒吧入口處,有侍應上來禮貌地招呼:「我們今晚Last Call是12:30。」張璡點頭表示知悉,心想自己與前妻這位丈夫的談話應該不會太耗時間,便隨著侍應帶領,來到一張小餐桌旁坐下,點了一杯可樂。
Johnny來到酒吧,他身穿一件藍色Polo上衣,一條卡奇色休閒長褲,踏著一雙啡色皮革帆船鞋。張璡只曾見過這人幾次,知他年紀與自己相若,也只知他叫Johnny,曾是前妻的老闆,卻一直不知道他的中文全名,也沒興趣去問前妻或兒子。
Johnny來到張璡坐著的小餐桌,尷尬地說了聲Hello,便微笑著坐到張璡對面,沒有示意要握手或拍一下肩膀等身體接觸。侍應走了過來,Johnny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望著張璡面前的可樂說:「張先生你戒酒了嗎?」
「你可以叫我Kenny。」張璡冷冷地回答:「待會回到深圳後我還要駕車。」
Johnny登時顯得更尷尬:「啊......Kenny......真不好意思,礙著你回家了,知你從香港回去還真是挺遠的......唉~其實你今天不必專程回港的。」
張璡不想跟這人拖泥帶水:「你找我有事?」
Johnny吞了吞口水:「沒錯......我是想與你談談阿康的事。」
張璡沒有作聲,他在等待Johnny說話,這時候侍應給Johnny送上來他的威士忌,待侍應走後,Johnny直接說:「我想你也知道,阿康現在跟一班整天搞街頭抗爭的同學走得很近,而我們都明白到,這樣下去是很影響他前途的。
「但他現在這個年紀,我們勸是很難勸的,何況他朋友對他講一句說話,勝過我們對他講一百句......
「我以前在美國加州讀書,與母校的一些舊同學仍有聯繫,其中有兩位舊同學現在在母校裡當教授。我打算安排與打點一下,請他們推薦阿康轉學到我的母校唸書。以阿康往日的學業成績,這應該不成問題,如此讓阿康換個新環境,換一批新同學,也好離開香港這個是非之地。」
張璡沒有作聲,他不期然聯想起自己妹妹張芬的女兒小琪。就在昨天早上,他在虎門大橋的高速公路休息站還曾經對妹妹說過:「我其實很羡慕你家小琪,可以在澳洲避開香港的一切風風雨雨......」如今自己的兒子或許也可藉此機會轉換一下環境了。但同時張璡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事顯然沒他什麼角色,他只是被告知而已,一切似乎都沒他什麼事。
「阿康都這麼大了,對自己前途他應該會有主張。」張璡呷了一口可樂說:「你跟阿康談過了嗎?他同意嗎?」
「問題就是......他不同意,他說他離不開現在自己肩負的時代使命......」Johnny聳了聳肩:「我只是將他的原話轉述已而。」
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下來聊一個還未夠二十歲,卻覺得自己身負時代使命的年青人。體會到當中的荒誕,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失笑起來。但既是切膚之痛,再滑稽的場面也無法再笑下去。「那你找我幹嗎?」張璡深呼吸了口氣說:「你是想叫我去勸他?」
「嗯。」
「你覺得我贊成他去美國唸書嗎?」
「難道你不同意嗎?」
兩人的目光對撞到一起,張璡接著問:「但你覺得我有能力說服阿康嗎?你覺得阿康會聽我的說話嗎?」
「我覺得阿康會聽你的......」Johnny認真地說:「他一直都很崇拜你。」
張璡心頭一震,他從沒想過,面前這個他曾經恨之入骨的男人會講出這樣一句說話,倉皇間他顯得有點失態:「你開什麼玩笑......?」
「我怎會跟你開玩笑?」Johnny正經地回答:「阿康會愛上長跑運動本來就是因為你的啟蒙;如今他會投入到示威抗爭也是因為你在三十年前也同樣參加過當年的學生運動;就連他一心要考進香港大學,也因為你是港大舊生......
「你以為我是到今天才提議他去美國讀書嗎?他去年考DSE前我便一早有勸過他了,但考入港大是他下定決心的一個人生目標。」Johnny凝望張璡雙眼:「因為你曾經做到過的,他也要做到。」
張璡的腦裡一片空白。二人沉默對坐良久,終於還是張璡先開口說:「我有一個請求。」
「請講。」
「若阿康真肯到美國留學的話,留學期間的一切費用,都由我來負責吧。」
「你其實大可不必......」
「托你的人脈關係,能讓阿康進入一所美國名校讀書,我已經很感激了。但我才是他父親,他的教育本來就應該由我來負責,這一點我必需要堅持。」見Johnny還想再講,張璡截住了他:「若你對此有異議的話,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Johnny無奈:「我當然尊重你意願,但若將來......」
「將來就不必講了,既是將來的事就誰也說不準,將來的事,就留待將來再說吧,何況我也沒信心能在這時候說服阿康......
「總之我會找機會跟他詳談,阿康的路就由他自己去選擇吧 。人生畢竟都是因緣際遇,再加上在關鍵時刻的一個選擇......
「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多謝你好意,也代表阿康多謝你。」張璡舉起手中的一杯可樂,踫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威士忌酒杯。
Johnny連忙捧起酒杯回敬:「其實......」
「你真的不必再多講了......」張璡苦笑著說:「除了阿康,我們其實沒什麼好交流的,但現在我知道世上還有另一個人關心他,我很高興。」
張璡與Johnny都沒有再說話,二人默然對坐良久,張璡忽然問:「阿康有回鄉證嗎?證件沒有過期吧?」
「我記得我們是去年與他去上海前幫他續證的,所以他的證件肯定仍然有效。」Johnny好奇地問:「你想叫他去深圳找你談?」
「我想帶他回去他爺爺的故鄉。」張璡回答說:「讓他看一些他從沒想像過的東西。」
Johnny露出為難的表情:「但現在阿康就像坊間許多年青人一樣,對一切有關大陸的事情都很抗拒,我覺得他不會肯跟你返大陸的。」
張璡無奈地說:「只能盡力而為,希望阿康仍記得他爺爺......」
Johnny一臉狐疑地望著張璡,卻沒有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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