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烏雲密布連月光都無法穿透的夜晚,于一棟老舊公寓上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內,撿來的二手破舊紅色沙發上,坐著三男兩女,中央的木桌上點著蠟燭,燭光隨著幾人的呼吸晃動著,另外,在每個人面前都有一顆鮮紅色的藥丸,桌上還散布著十字架、佛珠和酒杯等物品,像準備要做什麽事情,但又很害怕,所以擺了這些東西希望能得到保佑,一股凄凉的氣氛充斥其中。
這五個人的年紀約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他們曾經是很好的同學,畢業後各奔東西,今晚的相聚,是爲了結束他們被現實折磨到傷痕累累的人生。
「都想好了嗎?從誰先開始說?我看我就起頭吧。」說話的是五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叫做建華。
其他四人點點頭。
建華從烟盒中抽出一根烟,點起,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了好長好長的一段白烟,好像要把他活到現在的人生和往後的生命都吐出來,接著和大家說出他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活過?從小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麽來到這個世界上?過著沒有目標渾渾噩噩的生活,即使是一個簡單、渺小的目標都沒有,記得在國中時,看著同學們參加各式各樣很酷的社團,學街舞、攝影、玩樂隊,即使在旁人看起來是三流的、業餘的玩意,但他們依舊熱情十足地去完成自己渺小的夢想,但是我沒有夢想,我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大學的時候,同學們邀約去體驗夜生活、旅游,看到他們拍的照片,每個人似乎都笑得很開心,都很享受著人生,但我依然不感到有趣,星爺說過:『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麽分別。』我以爲我的人生將會是一直是個鹹魚,活的一點勁都沒有的鹹魚,直到她的出現,她像彩虹一樣爲我這黑白的畫布染上了顔色,她是我的女朋友–馨,喔不,應該說我以爲她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我們在同事的介紹下認識,很快陷入熱戀,那時我以爲我尋尋覓覓多年後終于找到了這一輩子的目標,我真的以爲我的人生中有意義了,那就是去愛那個女人,是的,用盡我的一切、金錢、父母的遺産只爲了換來她的微笑,那抹致命的微笑。
爲了滿足她那無止境的物質欲望,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在她把我當成破抹布,擰乾最後一滴水分後,我得到了真相,原來從一開始我就被同事和那女人給設計了,所以,我今晚來到這裏,選擇和這連鹹魚都鄙視的人生說再見。」
說完後,建華拿起酒自顧自的喝了一大口。
接下來是叫做筱蘋的女生說話,她哀怨的說道:「我倒希望我的人生和你一樣,但是跳過女友那段,也就是沒有目標的人生,這樣就不會經歷失望。你們也不止一次看我落榜那失魂落魄的慘樣了,從大學畢業後,爲了考公職,我整整準備了四年,是四年啊,不是四天。
我每天都到補習班報到,在裏面從早念到晚,我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的,我是最認真、最努力的考生,但結果呢?是落榜,一次又一次的落榜,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累,所以,今晚我來到這裏,我想要休息了,我真的承受不了打擊了,我想要好好的休息,不再和別人做比較,因爲不論我怎麽努力,我都贏不了別人,似乎我這輩子注定只能當個失敗者。」
建華等筱蘋說完後,和她互碰了一下酒杯,說道:「說實話,每次我經過圖書館,看到和你一樣的考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的羡慕,能爲自己找到一個具體的目標,全心全意付出,那是多麽美好的感覺。」
筱蘋回道:「就像你看到一個高聳的山峰,想征服它,當你準備了所有的登山用具和周詳的計畫後,每當要爬上頂端時就墜落到萬丈深淵,你把這感覺叫做美好嗎?我可不這麽認爲。」
建華也不再回嘴,沉默了片刻後換文豪說話了,他說道:「我能瞭解筱蘋的感覺,像我想當音樂家,夢想有一天能够站上舞臺,我不求因此賺什麽大錢,只希望大家能聽到我的音樂,真的只是這麽小的一個願望,只不過想讓世界聽到我的聲音,難道……難道我真的不行嗎?」
其餘幾人紛紛說道:「不是的,你的音樂比起檯面上的那些歌手好聽太多了,這是我們的真心話,每次聽你的唱歌都勾起我心中的一段回憶,那種感動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泪就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
「對啊,你千萬不要這麽認爲,像你這樣能駕馭各種曲風的歌手非常難得,要是有機會,你絕對會成爲受歡迎的大明星的。」
文豪悲傷的搖搖頭說道:「謝謝你們,一直以來也只有你們幾位這麽捧場了,真的謝謝你們。」
文豪說謝謝時已經忍不住哽噎了,繼續說了下去:「我曾經也這麽認爲,只要堅持下去,我也能够站上舞臺,那怕只是像流星一樣短暫的發光,我也願意,但幾年下來,沒有一個人願意給我機會,沒有……一個都沒有。
爲什麽上天就是不給我一次機會,既然這樣,又爲什麽要給我這樣的能力,我到底在堅持什麽?我到底爲何而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再堅持下去了,我深刻的明白,努力不一定會有結果,堅持也不見得可以拿到勝利,是時候放弃這不切實際的夢想了。」
其餘四人都紛紛安慰起文豪,他們心想,文豪或許是他們之中最可憐的一個,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有才能,從小就展露出音樂上過人的天分,但他始終沒有機會展現自己,就像個被鎖在櫃子深處的夜明珠,像贏在起跑點,却始終看不了終點綫的跑者,他能堅持這些年,寫出上百部的歌曲,確實是不容易,或許像他這樣的藝術家,要像梵穀一樣,死後人們才會知道他的價值吧。
等文豪平復後,大夥才將目光望向剩下的兩人,其中一位叫做芯妤的女孩說道:「我就是電影中那種被欺負的小孩,從小到大,從同學到同事,我吶喊、拒絕、憤怒的聲音從來沒有被聽見,在電影院,我的身旁總是空位,同學相約出游,一定會跳過我,同事下班後一起去唱歌,也會自動忽略我,我像是活著,也像是沒活著,像是存在,也幾乎沒有存在,我受够這被忽略的感覺了,反正從來沒人在乎過我,我的存不存在根本就沒有差別。」
芯妤大口的拿起酒喝了一口,甚至拿起建華的烟來抽,這是她表示憤怒的行爲。
最後就剩大慶了,大慶用他右手拿起酒瓶,說話時五官不協調抽動著,說道:「我的人生因爲那場意外已經毀了,看看現在的我,像個怪物。」
大慶的左半身,手、腿都因爲半年前的一場車禍而失去了。
大慶繼續說道:「如今,我不只是一個怪物,還成爲家人的負擔,我想結束也是對周遭人的一種愛。」
大慶的話說的最少,他那殘缺的身體,已經說明了一切,光用看的就可以想像他的生活是多麽的不容易,那些正常人看起來非常輕易的動作,像是穿衣服、上厠所、洗澡等等,對他來說都非常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大慶是五人中第一個將藥丸拿起來的人,就看他將酒瓶舉在半空中,其他人也很有默契的舉杯與他互碰,每個人好像還有話說,但又沒人說出口。
沉默許久後,建華說道:「這是從黑市醫生那拿的藥丸,叫作『再見』,吞下去就結束了我們這無趣、痛苦、糾纏、矛盾的一生,謝謝你們,然後再見。」
其餘人也說道:「謝謝你們,然後再見。」
五人一起將藥丸吞下,此時一陣風從門板的下方吹進,將那脆弱的燭火吹熄,緊接著是酒瓶掉落的聲音。
在一片寂靜、黑暗的夜空中,突然間,一道筆直的黃點從地底向天空急沖而去,好像它載滿了許多憤怒、許多的委屈、許多的不滿,穿過層層的烏雲,愈沖愈快,像在宣泄、在示威,以速度表達自我,然後,它爆炸了,那個黃點在眨眼間變成無數彩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綻放,留下閃閃絢麗的光點,將黑色的天空點綴了起來,再過幾天就要過耶誕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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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豪在這片烟火過後,看到天空如布幕般掉了下來,露出純白的底色,他看到了馨那美麗的笑容,接著馨的影像慢慢模糊退去,而芯妤的影像逐漸清晰了起來。
芯妤嬌小可愛的個子,笑起來露出兩個小虎牙,臉頰上還帶點咖啡色的雀斑,他看到芯妤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有耶誕燈泡裝飾的樹下,周圍行人來來往往,像流水一樣,芯妤知道今晚她又是一個人,雙眼無神地盯著遠方的耶誕樹,聽著節慶歡樂的音樂。
其實芯妤幷不是沒人在乎的,建豪在學生時期就偷偷在喜歡芯妤,但那時的他太害羞,也沒有自信,就將這份暗戀深深的藏在心裏。
而後他看到大慶撑著拐杖,正要從地鐵站出口階梯下來,對普通人來說這麽簡單的五個階梯,對大慶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只見他先用拐杖架到下一格階梯,然後用全身的力氣將自己撑起,才走不到兩格大慶頭上的汗就狂滴了下來,在第三格時,大慶的拐杖滑偏了,一個重心不穩,全身就往前方摔了下去,建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來到大慶身邊的,只見他抱住了大慶的身體,他做到了,完成了這麽一點小事情,又是這麽一件大事,他們兩個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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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蘋在那片落下的布幕後,看到了自己,在圖書館看書的自己,但那個自己好像看不到她。
筱蘋緩緩的走到自己的身後,想看看自己在念什麽東西,只見到自己在計算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的算式,一會兒將手中的筆放在嘴裏,一會又像想到什麽似的翻著筆記,之後又迅速做計算,過了一會,只見自己笑了,答案解出來了,那是一道多麽難解的數學證明題,她看到自己對自己很滿意,笑的是多麽地開心,筱蘋都忘了自己曾經這麽快樂過,她靜靜的拉開椅子,坐在自己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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芯妤看到那美麗烟火升空,綻放出一個禮物的圖形,然後她耳邊響起了耶誕節的音樂聲,有個人,拿了個包裝精緻的禮盒給她,她好高興有人記得她,她不在乎盒子裏面裝的是什麽,即使是空的也沒關係,她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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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看到的景象和筱蘋很類似,他看到自己雙手飛快的在鋼琴上的黑白鍵移動,將腦中的影像,所思、所想,透過音樂表達出來,他看到當他和建豪等人分享新作品時,自己有多麽開心,他享受著建豪等人那既羡慕又景仰的眼神,他們不斷地問自己,下一部作品什麽時候出來?文豪都故做神秘的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腦袋,驕傲地說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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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在那片布幕後看到一些人物的影像,他們沒有四肢,只有一顆頭和軀幹,但他們居然在滑水、在騎馬、在講臺上演講、在和人擁抱,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大慶看著這些人,心想他們的生活肯定比自己還要困難,但他們怎麽會這麽快樂?他們不像是裝出來的,是打從心裏享受這殘缺的人生,大慶看的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不能明白爲什麽他們還笑得出來?
這時,其中一位沒有四肢的人,一跳一跳地向他走來,伸出了他的小小胳臂,邀請他一起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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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陽升起,溫暖的光芒透過窗戶灑進了鐵皮屋內,五人緩緩的睜開眼睛,他們驚訝地互相看著彼此。
大慶滿臉是泪痕,激動地問道:「你們也都看到了什麽嗎?」
其他四人都點點頭,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流著泪,每個人都看到了,看到了那一直存在自己內心,但不知爲什麽被掩蓋、被鎖起來的感動。
黑暗中搖曳的燭火熄滅了,溫暖的太陽升起了。
幾天後的耶誕節,芯妤坐在挂滿燈泡的樹下,但她這次不是一個人,建華坐在她身旁,身後還藏著一個禮物。
文豪把作品放到網路上,受到網友們熱烈的討論,留言灌爆了他的臉書,紛紛說道:「這個人是誰啊?怎麽這麽好聽。」
「對啊,他還有其他的作品嗎?有人知道去哪裏找?」
「現在不是流行蒙面唱將,這人肯定是大明星。」
甚至還有收到邀約,請文豪去餐廳當駐唱,雖然文豪還是沒有因此賺到大錢,但他已經很滿意,終于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了。
筱蘋變成了補習班最火的老師,她想起了學習的樂趣,也帶給其他人學習的樂趣。
至于大慶則到教會去當志工了,每周日還會上臺和大家分享他的故事,用他的經歷去勉勵其他的人。
建豪于日後偶然地又碰到了那個黑市醫生,他問醫生:「那個藥丸,不是向生命說再見的嗎?」
醫生回答:「是啊,再見了一段,開啓了另一段,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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