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哀哀生母 昊天罔極
公元四六九年三月暮春,輕風吹拂楊柳低垂,柳條輕輕搖曳婀娜多姿,柳絮漫天飛揚濛濛撲面,飄飄沾在衣裳拂之不去,依依不捨的濃情瀰漫整個紫宮。夜幕無聲無息,緩緩覆蓋京師平城,巍峨宮殿燭火幾乎熄滅,萬籟俱寂的深夜,稀星數點高掛在玉蘭樹梢上,宮門前的玉蘭花含苞待放,清麗香氣淡淡飄向紫宮,宮內白綢幕簾隨風輕輕飄擺,一切如往昔的寧靜詳和。
李夫人神情落寞哀傷坐在椅子,張祐帶領兩位小宦官一起到紫宮,雙手捧一個盤子,左邊放一條折疊整齊的綢緞白綾,右邊放一壺劇毒椒酒,對李夫人道:「奴才實在不忍執行,但依祖制循鉤弋夫人故事,擇今夜秘密執行『立儲殺母』,盤中有白綾與椒酒,二擇一賜死,請李夫人一路好走。」,李夫人淚留滿面沈默不語,拿起白綾在兩位小宦官的協助之下,上吊自盡,張祐確定李夫人身亡,將遺骸平放在臥榻,三叩九拜,隨即離開紫宮。
須臾,紫宮傳來悲催的哭泣聲,劃破寂靜的星空,一聲聲窮盡生命力量吶喊著:「娘親,妳理理我,好嗎?」、「妳不要不理我,妳不要離開我,我很乖,我會聽妳的話,多讀聖賢書,娘親…」、「父皇,我要娘親,我要娘親,…」,字字誅心,句句泣血,令人相當錐心與不捨。三歲皇長子跪在娘親身旁,哀悽拉住她的衣袖,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肯鬆開,他用最淒厲的哀嚎哭聲,肝腸寸斷泣訴對娘親的萬般不捨與痛苦,止不住的淚水是他對娘親最後的依戀與悼別。
拓跋弘穿著常服,緊蹙眉宇,神情哀傷,衝進紫宮緊緊擁抱躺在床上的李夫人遺體,右手輕撫為她解下脖子的白綾,雙目呆滯,靜默無語,深情款款凝視有傾國之姿的李夫人,她緊合長睫毛,青白嘴唇,剔透皮膚滲進漸淡青色的血脈,像似白瓷上細碎的裂紋。拓跋弘潸然淚下環抱香消玉殞的李夫人聲聲喚:「寡人連一個愛妃都無法保護,當天潢貴冑的帝王有何用啊?青兒,原諒我的無能…」、「生死相許,今生緣盡,再續來生緣。」,泣訴聲音猶如從地獄傳來幽冷痛苦,字字深扎心頭,久久不能自己,對兒子悲切的哭泣聲,更是置若惘聞。
宦官抱嶷帶領哭紅雙眼的林文繡、林文絹及紫宮其他人,下跪行三拜九叩大禮,勸慰道:「陛下,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為大魏千秋,為皇長子殿下,恭請陛下節哀順變,龍體康泰。」,抱嶷擦拭眼淚,語調平淡道:「紫宮人全換喪服,籌備喪禮。」,又命令中官楊播道:「皇長子殿下暫時送往東宮就寢」
楊播慈眉善目蹲下道:「皇長子殿下,乖乖,不哭,不哭…」,伸手要去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拓跋宏,楊播突然大聲慘叫道:「皇長子殿下,不要咬我,好疼!好疼!」,楊播手背流下鮮血,深深烙印小齒痕,抱嶷見拓跋宏奮力抗拒,又命令:「去喚徐宜與王萱兩位奶娘來餵奶,今夜由她們照顧皇長子殿下。」,楊播馬上去傳喚兩位奶娘前來紫宮。
夜色沈沈,寢宮床邊的輕紗縷帳垂落,兩位奶娘未見帳內有人,鮮卑族的徐宜向來個性豪爽,大剌剌,雙眼睨視且輕蔑道:「你們這群男人笨手笨腳,連三歲的皇長子都無法照顧,三更半夜吵醒大夥兒睡覺,全部給我閃邊去,我來處理。」,緊接著王宣慍怒道:「皇長子殿下,向來乖巧,不哭不鬧,你們做啥壞事,讓他哭鬧不休,簡直夜裡惱人清夢嘛!」
徐宜親暱抱起拓跋宏,當眾撥開胸前衣襟,露出巨大且豐腴的雙乳,楊播趕緊轉身道:「非禮勿視!」,侍從也一起轉身面壁。徐宜怒瞪楊播道:「無聊!」,接著餵正哭泣的拓跋宏,猝然大聲慘叫「啊……!」,五官揪成一團,痛苦萬分眼角流淚道:「好….疼…喔!好…痛…喔!我好…」,微弱的聲音道:「我的乳頭斷了,沒了…,不能當奶娘了...」,放聲大哭,侍從一起轉身齊聲道:「啊???」,王宣見狀驚恐道:「近日,我身體孱弱,水腫氣血虛、胃火亢,奶水不足也不佳,不能再餵皇長子殿下,你們還是另請她人!」,兩位奶娘狼狽離開紫宮。
輕紗帷帳內,拓跋弘仍然緊抱李夫人,浸潤在生離死別的哀痛情緒中,無視周遭的紛擾。拓跋宏依舊哭鬧不停,不知所措的抱嶷感到很慌亂,林文繡哭紅雙鳳眼,更顯得水汪汪,恭敬道:「感謝抱嶷公公送我們姐妹入紫宮當差,今生有幸服侍李夫人與皇長子殿下,在這兒當差已近二年,深知曉殿下的習性,今晚由我來照顧殿下,不用勞煩其他人。」,抱嶷點頭應允。
林文繡稔熟先幫哽咽的拓跋宏換褯子,再抱起他放在自己的雙腿上,左手環繞他的肩膀,右手輕拍他的胸前,時而拿起今早剛從紫宮門前摘下的玉蘭花,放在他的鼻上輕聞嫋嫋花香,漸漸地,哭泣聲在沈睡中消失了,無聲無息,幽幽的月亮已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躲入漆黑的大幕,夜一片沈寂,林文繡未瞌眠,一面抱著拓跋宏,一面低聲吟誦《詩經‧周南‧關睢》開卷篇,「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當窗外天空入畫,蒼白無力的清晨,陽光未給太多溫情,林文繡牽著睡眼惺忪的拓跋宏,走到紫宮門前的玉蘭樹下狐疑道:「古籍提及玉蘭花盛開時,有『瑩潔清麗,恍疑冰雪』之稱,現在是盛開季節,怎麼都飄落在地上呢?」
拓跋宏道:「白色玉蘭花是娘親的最愛,飄落在地上好像在為娘親哭泣。」
林文繡摘下一朵含苞的玉蘭花,低頭看著拓跋宏道:「自古紅顏多薄命,香消玉殞誰人憐!玉蘭飄零落塵埃,宛如流星墜凡塵,天地鬼神正為李夫人哭泣。」
「妳千萬不能長得太漂亮,別和我娘親一樣短命!」,拓跋宏抬頭望著纖瘦的林文繡道。
「我是個醜八怪,一定長壽喔!」,林文繡幫他重新結髮辮。
「一言為定!」,拓跋宏伸出可愛的小尾指。
「一言為定!」,兩人小尾指交纏姆指相印。
「殿下,人死不能復生,您一定要努力讀聖賢書成為一代明君,報答娘親的生育之恩!」
「我一定會盡孝道,努力讀聖賢書,報答娘親賜我生命與恩情!」,兩人手指再次交纏用印。
太華殿內正在朝議李夫人的喪禮,文雅樸實的高允道:「陛下,燒葬為鮮卑舊習俗,一日焚燒成灰燼,耗費損毀巨億,臣斗膽奏請李夫人的喪禮,採薄葬,不採厚葬。」,馮熙瞥視高允,低聲對其他大臣道:「高令公,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鮮卑燒葬儀式已在文成帝的喪禮,胡漢大臣爭鋒相對多次,他仍然不死心繼續奏請薄葬,真佩服高令公堅持己見的能耐!」
朝堂再度點燃歷朝歷代盤根錯結的胡漢葬禮之爭,雙方人馬在朝堂上激烈論辯,最後拓跋弘道:「寡人的愛妃李夫人,誕下皇長子功在大魏,卻依舊制被賜死,遭到最嚴厲的懲罰,朕痛心疾首,喪禮當依燒葬舊俗行之,歷朝大行皇帝大喪依我鮮卑舊制,耗損巨資在所不惜,護持亡者魂魄歸我鮮卑赤山,使之安息長眠,是為人夫之道,為人子之孝的大禮。依鮮卑舊俗厚葬李夫人,葬金陵,不必再議退朝。」,拓跋弘悻悻然離開太華殿。
公元四六九年六月辛未[1],太華殿大臣魚貫而入,文官武將列位兩側,拓跋弘剛喪愛妃,難掩悲傷之情坐在龍椅上,宦官趙黑大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為大魏國祚綿延永續,特冊立皇長子拓跋宏為皇太子,授寶印、寶冊。」,三歲拓跋宏穿鮮卑傳統服飾短衣短褲窄袖,結髮辮、戴珥璫,緩緩走向拓跋弘皇帝行三拜九叩大禮,接受寶印與寶冊,拓跋弘道:「皇太子移居東宮太子府授業,朕移居紫宮,退朝處理朝政大事。」
高允道:「子貴母死乃大魏祖制,皇太子年僅三歲喪生母,亟需另請奶娘照顧,如太武帝拓跋濤的奶娘竇氏,文成帝拓跋濬的奶娘常氏,兩帝登基後,封奶娘為『保太后』,奏請敦聘有名望的豪門貴族之有才有德女子任奶娘。」
拓跋丕道:「陛下三歲冊立為皇太子,生母李貴人依祖制賜死,當時由馮皇后躬親撫養,也就是當今的馮太后親自照料,臣奏請現年三歲的皇太子,仍由馮太后躬親撫養。」,馮熙道:「另請奶娘照料皇太子,將來後宮又要冊封一位『保太后』,與正位的『皇太后』,若相互傾軋後宮必鷄犬不寧,臣奏請仍由馮太后躬親撫養。」。
拓跋宏心想:「後宮若『皇太后』與『保太后』聯手,后黨勢力更強大,萬萬使不得。」,對大臣們道:「朕自小由太后撫育長大,深知她教養有方,皇太子仍由馮太后躬親撫養。」
退朝後,大臣又竊竊私語道:「祖制立儲殺母,為防生母或外戚干政,現在早就有人在後朝干政囉!」、「大魏後宮生皇太子,是生母最大的悲哀。」、「賜死生母,違背人倫,終究不得人心啊!」、「若祖制不改,後宮嬪妃寧願生公主,也不願生皇子,影響大魏千秋巨大。」、「大魏歷朝皇后無人沒誕下皇子,是巧合呢?還是故意呢?」、「李夫人溫柔賢慧,不爭不忮不妒,深得皇上寵幸,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悲哀啊!」、「聽聞李夫人賜死當日,皇太子哭鬧不休,母子連心,親情已斷。」、「后黨堅持恪遵『子貴母死』之祖制,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hpvE9riH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