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愛在相逢 情再回首
太陽西沈,夜幕低垂,倦鳥歸巢,蟬鳴低語,太和殿牆面爬滿零亂常春藤的枯徑,馮太后形單影隻,埋首案牘問無人,思人已成一抔黃土,九泉之下,仙蹤難覓,任憑抓心撓肝地惦記,也喚不回昔日的濃情蜜意,只能藉由博覽經文史籍,暫時忘卻思慕之情。她從竹簡領略縱橫捭闔、波瀾壯闊的三國歷史風貌,求才如渴寬以待人的劉備,亂世梟雄治世能臣的曹操,舉賢任能取長忘短的孫權,馮太后不禁悵惆心道:「歷朝歷代對詭譎多變的天下,莫不戒慎恐懼,步步為營,如今大魏權臣虎視眈眈,為了祖宗家業代代不衰,江山社稷萬世千秋,千斤重擔一肩挑,平治天下捨我其誰呢?」
馮太后趴在案牘上睡著,仲夏夜冷風徐徐輕飄越過窗櫺進入寢室,心事無人知,噓寒問暖無人語。殘曉的微光,已透進帷幔,王遺女送進盥水、早齋至太和殿,開始日復一日相同的活兒,馮太后伸展雙手,扭轉身體舒展筋活,打了噴嚏,王遺女急忙道:「太后,您昨晚又讀書至深夜,未蓋被子著涼,今日午時太醫來看診,請太醫開傷寒藥方。」
「打噴嚏小事,別大驚小怪。今日李大人也會來問診於太醫,準備一些點心、上等龍井茶,不得怠慢無禮。」馮太后坐在梳妝前畫眉毛道。
王遺女疑惑道:「我懷疑…懷疑…,那位李大人就是冒生命危險救太后的人,可是他為什麼不提及相救之事呢?難道我認錯人了嗎?」
「沒錯,就是他救我一命,我也好奇?今日故意請他進太和殿,一探究竟。」馮太后斬釘截鐵道。
接近午時,藍白雲霧在空中縹緲翻騰,李奕依約至太和殿等候太醫,徐謇先為馮太后換傷藥道:「右手臂下部灼傷嚴重,患部時有灼熱感,時有疼痛感,平日須保持乾爽,約三個月慢慢癒合,患部始發癢,一生恐留下烙印,無法抹去。臣才疏學淺,醫術遠不如華陀,請太后見諒。」
馮太后看著灼傷的患部悠悠道:「哀家這條老命是揀回來的,多虧徐太醫精湛醫術,如華陀再世,留下抹不去的烙印又何妨?心靈之魂,永生不渝;烙印之痕,永生不悔。」,對王遺女道:「宣李大人覲見。」接著又道:「宿衛監李奕大人左手燒傷,請徐太醫幫他看診,務必使用上等藥材醫治。」
李奕身穿戎服,雙手袖口處紮緊緊,難掩不凡氣度,生平第一次進太和殿,等候覲見馮太后,內心忐忑不安,徘徊踱步,深邃的雙眸朝著窗外遠處望去,在王遺女的帶領下進入寢室,見到徐太醫與馮太后正坐著,桌上擺設紅白芍藥花、精緻點心、新鮮蔬果、清香茗茶,拱手作揖行君臣之禮後站在一旁,不敢越雷池一步。
馮太后嬌羞嘴角微微上揚,輕聲道:「李大人請坐,太醫徐謇是宮廷最高明的御醫,醫術精湛不在話下,你把左手伸出來給他瞧瞧。」李奕伸出袖口紮著緊實的左手給徐謇,徐謇很仔細端看李奕左手背及掌心道:「李大人,請您卸下袖口,才能知曉灼傷程度及範圍。」
李奕急忙道:「袖口內都已經痊癒了,只剩手背一點小傷,不足掛齒。」
馮太后看著李奕嚴肅道:「李大人,請卸下袖口!」,李奕依馮太后的命令,不再抗拒緩慢卸下袖口,呈現在眼前的竟是流血肉爛、傷口化膿,血肉模糊白骨外露,已見不到左臂完好皮膚,馮太后見狀驚訝,眼角含淚痛心道:「李大人,請再卸下上衣!」
李奕緩緩卸下上衣,仍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馮太后痛徹心扉,嚴肅再道:「徐太醫請您端詳李大人的袴下,不得有任何欺瞞。」,馮太后起身先行至室外等待,但眼淚不聽使喚垂落而下,急忙用雙手抹去淚水,不讓其他人見到。
徐太醫仔細端詳李奕全身灼傷處,過一會兒搖搖頭道:「何時灼傷呢?」
李奕遲疑一下,馮太后已進入室內道:「大行皇帝駕崩後,第三天累犬護駕之日。李大人傷勢如何?不得有任何欺瞞。」,李奕驚訝望著太后,垂下雙眼點頭承認。
徐謇道:「左臂、左肩、背部皆灼傷嚴重且範圍大,須馬上處理,再延遲恐有生命危險;左腿紅腫患部每日以敷藥加卵白,可慢慢消退。臣即刻至太醫署取藥幫李大人處理,請李大人稍候。」,馮太后對徐謇道:「快去快回。」
徐謇留下藥箱,匆忙離去,留下馮太后與李奕兩人在寢室內,空氣凝結,寂冷無聲,白綢輕輕飄擺。馮太后打破沈默雙眸注視李奕輕聲道:「為何冒險救我一命,卻不願讓我知道呢?」
「男兒志在四方,應在沙場或官場上建功立業,救人一命不足掛齒,微臣好雪中送炭,不好錦上添花。」
「救我一命,是錦上添花嗎?」馮太后睥睨他。
「如果是錦上添花,自然會有很多人搶著做,用不著我去搶救;雪中送炭是許多人避之為恐不及,但不管是雪中送炭或是錦上添花,都是出於臣的意願,不是因太后金貴之身,更不是為了賞賜或加封進爵,即使是身份低賤的凡夫俗子,臣都會去營救,這是多年來不變的初心,不須任何人知道,也不必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李奕用堅定眼神從容道。
「為何灼傷後,患部都沒處理,任由它潰爛危及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馮太后繼續問。
李奕的眼睛瞬間泛紅,望著窗前朦朧的梅樹,嘆了一口氣道:「我想要感受痛徹心扉的『痛』,是怎樣的一種『痛』? 才會讓一個女子為了脫離苦海,在絕望之中選擇最慘烈的引火自焚。」
「李大人,長得儀表堂堂,風流倜儻,有女子為你引火自焚嗎?」馮太后問道。
「自己造業自己擔,這是臣內心封塵已久的往事,容臣自我懺悔。」
「我們同為女子,同樣選擇自焚,更可以感同深受,或許我可以為你解答迷津。」
「真的嗎? 」李奕睜大雙眼道。
「願聞其詳,但說無妨。」馮太后微笑道。
李奕悠悠道:「家父李順是官宦世家子弟,平日喜好博覽經史典籍,與國史之獄被誅殺的崔浩,同時為太武帝拓跋濤出謀劃策,兩人因爭寵心生嫌隙,崔浩屢次進言毀損上告家父收受賄款,在公元四四二年太武帝大怒誅殺家父,自此家道中衰,娘親出生豪門士族,在邢氏家族的援助下,獨自含辛茹苦撫養四子二女,我是三子,當時才三歲,在舅父家長大,十歲時認識與我同年齡的婉玉,她是舅父家新來的奴婢,身世卑微,當我娘親的貼身丫環,負責照顧我們生活起居,娘親對她很好,常教她讀書、識字、算術,她也很敬重我娘親,我們因為年齡相近,常一起玩鬧,我教她吹排簫,她教我吹竹笛,閒暇之餘我們時常笛簫合奏,每逢家族舉辦重大慶典,我們時常在族人的慫恿之下一起合奏,當掌聲如雷時,常聽到旁人高喊著:『琴瑟和鳴、百年好合』的玩笑話,就這樣日久生情,我們相愛互許終身,卻遭到我雙親兩大家族極力反對,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身份低微的婉玉配不上我,出生官宦世家的我有辱門風,我們在家族的反對壓力下,反而更惺惺相惜、相互取暖。我很不孝順,違抗母命,屢次推遲婚事,為早日迎娶婉玉,當時已官拜散騎常侍[1],因為建立軍功可以獲得較多的賞賜,有足夠能力幫她贖身,再認個豪門大族的長輩當她的義父,抬高她的身世地位,符合我們家族所謂的『門當戶對』,我要婉玉等我回來,明媒正娶進李家大門,離別的夜晚,我們對未來抱著無限的期待,笛簫合奏我們共同填詞譜曲的『明月知我心』。」
李奕娓娓道:「公元四六一年適逢庫莫奚部落侵犯大魏,臣投筆從戎於濟陰王拓跋小新成的軍隊裡,為王爺謀劃策略,在營寨買許多天下馳名的桑落酒裡下毒,當庫莫奚部落至營寨時,故意將營寨偽飾成兵敗棄營倉促逃跑,庫莫奚部落抵營寨時,留下一個空營寨,遊牧民族愛喝酒取暖,果然中計競相飲毒酒慶功,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在毫無防備之下,王爺再挑選輕裝騎兵進攻,俘虜許多庫莫奚部落的將士們,此役魏軍以最小的傷亡獲得最大的勝利,文成帝大喜。臣因謀略有功,短短八個月獲得不少賞賜,晉升擔任皇宮宿衛監武將,又封安平侯,感恩先皇的隆寵。」
馮太后為李奕倒一杯茶,他繼續道:「我帶著滿心歡喜與光宗耀祖的心情衣錦還鄉,拜見娘親與母舅,急忙去找久別重逢的婉玉,赫然見她已身懷六甲,當下簡直不敢相信我的雙眼,怒髮衝冠,脈搏沸騰,我日思夜盼的人竟然背叛我,懷著其他男人的野種,當下我二話不說,用盡全身的力氣甩她一個巴掌,她的頭撞到牆上,噴出血液濺在寬大的衣服,我沒有憐香惜玉,又用尖酸刻薄的言語,不斷羞辱、嘲諷她、報復她的背叛,她滿臉的淚水急著解釋,我滔滔不絕的謾駡,沒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駡完甩頭就離開。」,李奕閉上雙眼一會兒,搖搖頭拿起桌上的上等龍井茶,啜飲緩和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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