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時侯,校園裏必有大型慶典。實際上是為慶祝甚麼,已經無人知曉。晚上的時候有夜市,讓人自己投攤位賣些食物、手工之類的。凱嵐也跟朋友投了一個攤位賣些手工品、自行設計的T-shit等,其實也只是等着敲詐相熟的人而已。 那時我在一家夾公仔店打零工,那天我本來要去打工,因此婉拒了。
「夜啲再黎囉,等你啊!」凱嵐一臉很著緊的說,令我差點以為我不出現的話她準會血本無歸。
「啲嘢賣唔曬你包底。」離開前她又補上一句。
誰知那天另一個同事正好明晚有飲宴,老闆臨時問我要不要調更。我說沒所謂,反正哪天都一樣。
雪對於逛夜市的想法十分雀躍。
「好哇,有攤位遊戲!我哋幾點去?」
「7點?我要落堂先去。係嗰度門口等,你識去?」
「點會唔識啊?」
「上次你連去圖書館都蕩失路......」
「有咩?唔記得啦喎。」她吃吃笑說。
那天最後一課是有關天文的課程。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讀了這樣一個課程,大學裏似乎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課,我還上過一門專講鬼魂的。
講課的是個戴眼鏡高瘦的男人,三十多歲,物理學博士,但大半時間都在講星座故事。比如波賽冬的兒子如何被赫拉派的蠍子插死,宇斯把兩者都升到天上,成為獵戶和天蠍座,此起彼落,永不相見。
「所以杜甫嘅詩就話: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講嘅都係呢兩個星座。不過大家唔駛記,考試唔考的。」
到了考試題目卻是: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O8RNBlAdD
「在澳洲能看到北極星嗎?試說明之。」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MYz8b6a7V
「唐代李淳風預測日蝕用的是甚麼方法?試簡述之。」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c1UsgJIB
「哈雷慧星的回歸周期是多少年?」
這個課程最大的優點恐怕是上課時段這一點,步出外型像一根蘿蔔倒插的科學教學樓,抬頭就差不多能看到獵戶座的腰帶了。
我順着往轉駁巴士站的路走,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往同一個方向,因為科學樓所在之地是一個孤伶伶的山上,附近連餐廳之類都沒有,實在是匪而所思的設計。對夜觀天象來說比較方便,但不論是吃晚飯或是回家,都非得坐巴士不可。於是下課後學生不約而同、步伐一致地向巴士站邁進。秋風撲面而來,帶着一種有甚麼將要發生的微妙預感。
誰知抵達巴士站的時候,正好目送巴士遠去。眾人於是在巴士站窄小的簷篷下形成更緊密的隊形。
排在我前面的女孩穿棉質白色寬身T恤,下襬一半塞進了流蘇牛仔短裙,一半則很隨時地拋出來,看起來相當嬌小的腳掌則穿在暗紅色仿皮靴裏。等車期間她一直低頭看着手機,但我認得她是剛才同一班的同學。
看看手機,6點43分。巴士最少也得20分鐘才一班,看樣子非得遲到不可。關於守時,雪倒沒甚麼執念。她有很多時間-不,應該說時間在她身上總是以不同的方式流動。時間對於她,和對於其他人,好像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不過無論怎樣還是不希望遲到。我忽然想到其實巴士的路線是繞了遠路的,為的是盡量接載分散各處的人。晚間市集處於山腰一個小廣場,如果抄小路的話,說不定不用十五分鐘就到了。
我還在遲疑,站在前面的女孩好像也有相同想法,離開了隊伍,一個人往山邊走去。我跟隨着走在她身後四五步的距離。沿着下岥路走了一段,山路上的燈光一段明一段暗的,漸漸來到一特別昏暗的死胡同,裏面周圍樹蔭特別濃密,街燈都照不進去。隱若可見地上用油漆劃了許多四方格,應該是停車場。更深一點的地方停着一輛半廢棄的轎車,擋風破璃和車身鋪滿落葉和乾掉的鳥糞,看起來幾年沒人開過了。
眼睛適應黑暗的環境後,漸漸才發現胡同的右側,順着陡峭的斜岥往下有一條樓梯,闊度條僅夠一人通過的,樓梯兩邊是鐵製的扶手,好幾截都已經生鏽。樓梯陡峭,蛇行曲折,一共折疊十二次才到達下面的路。女孩踏上第一級有意無意的往後瞄了一眼,想是早已發覺我跟在後面了。她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順手撥了一下長髮作掩飾,顯是對我有所防備。
我也不想驚動她,於是刻意放慢腳步。樓梯很長,我雙手插着袋,跟她維持十來級的距離,默默地走着。這時我想起如果有人從正面而來該怎麼辦?側着身子貼在欄杆上或者勉強能通過罷?不過這擔心也是多餘,不論樓梯上或是下一段山路,根本沒有一個人影。
走完樓梯,她不假思索右轉。那條路的兩旁有不少灌木叢,而且燈光昏暗,隔十來步才有一盞路燈,女孩的身影若隱若現。我加緊了腳步跟上去,然而到我拐了個彎,面前只有空盪盪的路,一個人影都沒有。
路是一條大直路,看不出有任可分支。難不成是太黑了,看不到一定距離外的身影嗎?於是我再加快速度往前走,希望追上她。然而走了差不多五分鐘,還是甚麼都沒有看見。實在奇怪了,一條直路上她還能躲到甚麼地方呢?除了不小人滾下了山,實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我突然想起聽過一個鬼故事。據聞有一隻女鬼最討厭男人遲到,遇到女人的話她不動聲色,還到男人時她必問時間。答錯的一概活埋在路邊。然而因為她的時間與人間不同,就算戴再精確的錶,幾乎沒有可能答對她心目中的時間。
我有點想回頭了,但剛才走得太快,回頭路也很遠了,眼上向前向後都是一片漆黑。事到如今也只能壯着膽子向前了。然而自從下了樓梯,路便十分平緩,絲毫沒有往下的趨勢。再這樣走去,恐怕永遠都到不了山腳。於是我又懷疑,可能這根本不是下山的路。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後,身旁的事物逐漸可辨。城巿裏沒有真正的黑夜。課堂上說這叫做光害。從實際體驗上,光就像是沒有來源的,飄浮在空氣之中,並在事物之中結成一層薄膜。然而這並沒有減少陰森的感覺,無所不在的微若光線,看起來就像磷火似的。尤其是我經過一個涼亭,裏面的石桌上、座位上,層層堆積着樹葉,柱子上一對對聯完全封了塵,還結了蜘蛛網,上面每一個字都不可辨別了。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巨大的墓碑。
「啪達」像鵝卵石碰撞的清翠聲響傳來。接着又是一聲,清清楚楚,尤如就在耳邊發出。我馬上聯想到棋子落在石桌的聲音。有人在下棋。
正躊躇間,前面忽然有一絲燈光。初時那就像飄浮在半空的微光一般,似有還無。慢慢地,光才獲得了實感,我瞇起了眼睛,模糊地看到光源旁邊站着一個人,然而光並非是來自他身上。他旁邊立着一架形狀古怪的物體,大概四份三個人的高度,正前方發射出圓形的燈光,猶如睜着一隻巨大的眼睛。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應該稱為單車,因為實際上稱得上正常單車的部件佔的比例不到一半,其他全是僭建。發出強光的是用塑膠索帶固定在車頭的強力電筒。車頭用來裝東西的籃子已經變形,顯然是車禍造成,但裏面仍放着各式各樣的物品,有百力枝盒、士巴拿、鋁罐,還有不知內面有甚麼的膠袋幾包。手把上夾了一架迷你風扇,車身掛着一架老式收音機,再往後一點,一把太陽傘不知用甚麼方法固定在座駕旁邊,如果打開了的足夠十個人站在下面。
再走近一點,我看到一個老人扶着單車。他穿着背心底衫,頭髮秃了大半,毛髮卻都長到眉毛上了,眉毛直垂到頸。他似乎很焦急的往自行車踼了兩腳,我有點擔心那老舊的結構就要整個解體。
老人看到我揮手大叫:「過黎幫幫手,我架車郁唔到呀。」說着又用腳踢了兩下。他的聲線粗啞,聽語氣好像不幫他就天理難容似的,卻也有某種親切感。就這樣視若不見也不好, 躊躇片刻,我還是決定為他檢查一下。我在車邊蹲下來,老人逕自喋喋不休說:「唉無撚用,行得幾百米又跪。」
我稍為檢查,雖不常踏單車,但一看就知不過是單車鏈鬆脫。誰又那想到他打造了如此一架傲視天下的載具--那單車甚至在火星都可以行動自如--居然不會修單車鏈!
「點呀?整唔整得番?快手小小,我好趕時間。」老人問我。
我好笑又好氣,一句「趕住去死」差點沒說出來,還是硬生生忍住了。他似乎有某種不可冒犯的特質,尤其是在那種特殊的環境之下,讓人不禁想到了類似「山神」或是「山妖」之類的存在。
「應該得。我試試。你扶穩。」
於是他一手按在鞍墊上,另一隻抓住手把,把這頭龐然巨物穩住。我伸手把鐵鏈掉落的部份拉緊、扶正,車的支架上有些鋒利的破口,險些把我的手刮傷,我只得小心翼翼遂部分進行。完成後拿手當腳壓在腳踏上,一組齒輪隨即緩慢而治癒地配合轉動。
「得啦。」我說着,手上沾了點機油,滑潺潺的,有點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
「嗯,幾好,估唔到你都幾熟手。」老人單腳在踏板上試了試,動作矯捷和年輕人無異。他似乎沒打算道謝,半翻身上車,另一隻腳支在地上。
「等等,請問呢,夜市嘅路點去?」女孩問。
「夜市?」老人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看着她。女孩指了指山腰亮着光的地方,老頭順着女孩的手指看去,仿然大悟道:「哦,你講燭光晚會--」
「燭光晚會?」
「係啊,好多年前就已經有。」
他往山腰一指,我這才注意到那裏的燈火,樹蔭遮擋之下,搖搖曳曳的,倒真有幾分似隨時熄滅的燭火。
「點解要有燭光晚會呀?」我問。
「死咗人呀。」
「死人?」
「死咗好多人。」
我沒說話。
「你哋唔係唔記得咗嘛?不過算啦,大家都唔記得。」
「咁你記得啲咩?」我好奇而又有點不服氣的問。
他似乎認真的想了一會,然後露出不屑的神情自言自語道:「我全部都記得,全部都記得......」我有點害怕再說下去要觸發他病情,便閉嘴不語。他呢喃自語,聽不清在說些甚麼,突然又像想起甚麼似的,往儲物籃裏翻尋不休,又逐一打開塑膠袋,但始終沒有找到。
「啊,對了。」他說着褲袋裏拿出一串事物,第一直告訴我那是一條單車鏈。細看之下鏈子卻比單車鏈精緻得多,由一個又一個極細的金屬圈環環相扣而成,盡頭繫着一個地球型的吊墜。
「嗱,拎去。」
我忍着沒問他是否當我乞丐,小心翼翼地接過項鍊。地球造得很精細,金屬表面上面紋了陸地和海洋的形狀,摸上去各有不同的質感。然而打造吊墜的人似乎天文知識貧乏,硬是給地球圍了一個像土星環之類的東西,於是又讓人懷疑那只是看起來很像地球的行星,實質來自仙女座alpha之類的遙遠星系。我稍為調整一下項鍊的角度,想要看清楚背面,它忽然發出清脆的搖鈴之聲。我不禁一愣,隨即發覺地球竟是空心的,裏面必定藏着鋼珠之類。
我眉頭一皺:「狗縄嚟架?」
「白痴。呢個聲音可以救你一命。」
「吓?」
「僻邪。如果你俾鬼迷住,聽到呢個鈴噹就會記得返嚟現實。」
「咁真係多謝曬喎......」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啪」的一聲老人已經將支架剔起,翻身上車,加速駛去。車的重量分佈不均,起步時有些左右搖晃,似乎任何一刻都可能翻車。然而當車速漸快,車身便穩定下來,沿途發出「鈴鈴」的響號,不消一會消失在前面漆黑的彎路。一段時間後,鈴聲仍不時傳來,似有還無,到了最後就好像幻覺般殘留在耳朵裏。
有點不對勁。我好像應該問路,不怕受傷的話,或者應請他載我一程的。然而我沒有做,只是拿着個不知名的星球,呆呆地站在渺無人煙的山路。經過此一波折,警覺擔憂的心情去了大半,只覺四周靜得不像話,耳朵裹仿佛聽到天空的低嗚。抬頭往天上一望,受光害而泛白的一大片,也像另一條銀河。似乎甚麼都離我很遠很遠。我搖了搖手上的項鍊,聲音不很大,但出奇地清脆,能直達頭腦裏一般,仿佛在這裏一搖,連搖達的星系都會聽到。
過了一會,後面來了一輛私家車,開車的人正是剛才的講師。他單手握輪盤,另一隻拿着三明治,口塞得滿滿地問我要不要坐順風車。我大喜過望,對於他為何把車開上這條近乎荒廢的馬路倒沒有深究了。一路上他跟我分享了拍攝「玫瑰星系」的經歴,還送了我幾張相片,興致勃勃地解釋拍攝的時機、手法、曝光多少等等。我看着相裏面的星河,心想:罷了罷了,怎麽一整夜都圍繞着這些遠離現實的事情啊。對於他興致勃勃的談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應着。
「不過真係奇怪,你居然會行呢條路。咁多年從來無見過人行,尤其咁夜嘅時侯。」
「無巴士嘅時候呢?」我問。
「落山都唔係呢條路啊。」我苦笑。
我在入口附近的地方找到雪,她正在一個飛標攤檔前擺出投擲的架勢,專心地描準。有兩次飛標都刺在汽球上,但汽球一個也沒破。就這樣,二十元又化為烏有。
「行得啦,等咗好耐啦?」我問道。
「唔係啊,玩咗幾鋪姐。」
「即係幾鋪啊?」
「咪幾鋪囉。」她伸伸舌頭,轉身逃走。我莞爾,提步跟上她往人群之中。 那是在山腰開僻的平地廣場,差不多一個足球大小,攤位分成四排,人流在其間穿梭。人很多,擠得像年宵巿場,人群像蠶蟲迂迴蠕動,我們只得緊緊跟在前面的人身後。
攤位掛上了各種燈飾、招牌、汽球,還有一家旁邊放着一比一的巨大的充氣黑熊。以學生攤位來說,倒夠認真的。販賣熟食的攤檔香氣四溢,串燒、火鍋、爆米花,煙霧在半空中蒸騰,將巿集籠罩在雲霧之中。外邊的事物看不到了,正如山上看下來,也看不到巿集的情況,除了點點燈火。
人和人之間密不可分,我把手伸到雪的肩上,輕輕摟著她,她沒甚麼表示,只是轉臉輕輕一笑。看到那過份澄明的眼神,總像獨對着一碧萬傾的湖畔,有着一種柔軟的孤獨感。不過在那時,就連這種距離感都是一項愉快的發現,在人群中我確實有着她在身旁,隔絕外間的一切煩惱。人的體温和無火煮食爐形成的暖流,在攝氏16度的晚間空氣流竄。沒有比這個更暢快的事情了。
「要唔要食啲嘢?」我在她耳邊小聲說。
她呆呆的看着我,好像聽不明白我在說些甚麼,然後一個清脆的轉折,露出頑皮的笑容說:「好哇。」
我們買了兩串牛肋條、一串魚蛋、一碗爆米花。她拿着爆米花,我把串燒輪流喂到她口中。我自己也吃了一口牛肋條,相當的夠味。
飲品完全不用選擇,最受歡迎的清一色是一杯會發光的汽水,實則是七喜,裏面放着一顆狀似冰塊的發光物,於是便透射五顏六色的光。賣這種飲品的檔攤還不止一家,好像事先約好的,每前進一段距離,就看到有人賣差不多的東西,除了杯的形狀大小有些許分別,裏面的發光冰塊和飲料都大同小異。
仔細留意,不只是賣飲品攤檔,工藝品也好,公仔的也好,相差無幾的商品總是反覆出現。也就是說,人潮不斷向前,身邊的事物總是差不多,於是無論走了多遠,總好像還在原地似的。
我跟雪說出這個發現時,她笑說:「咁咪好,我哋永遠都行唔完。」
「咁唔會悶咩?」
「唔會啊,玩攤位遊戲咪唔悶囉。」她指着不遠處的攤位說,中間的桌子上無數的小圈徒勞無功地嘗試套着密密麻麻的玻璃樽口,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絕於耳。她在口袋裏掏出幾枚硬幣,我呆呆出神地看着,旁邊一對旁觀的情侶熱烈地爭論着拍拖周年紀念日的問題。
「你居然唔記得今日係一周年。」女的說。
「邊係啊,係聽日喎,餐廳我都book咗。」男的一臉無奈說。
「所以你咪唔記得囉,明明係今日。」
「我有係上年嘅記事簿寫低,唔會錯。」
「本簿放係邊?一陣攞黎睇下。」
「吓……咁呀……」
「點呀?」
「本簿唔見咗。」男的怯怯地說。
我不太清楚如果記不清周年紀念日是不是會讓她們的愛情缺少了某種根據,不過這樣下去他們有可能撐不到下個周年紀念日了。
雪忽然拉拉我的衣袖,笑容滿面地歡呼。負責攤位穿黑色皮褸的男孩,將一雙獨角獸抱枕送到她懷抱。
「玩咗幾鋪?」
「兩鋪。」
「So lucky?」我難以置信。
「技術。」她淡淡的說。
「幾得意,借我抱下?」
「唔得!」她說着轉身背對我。我作勢去搶,她往前鑽入人群之中。
我往前追去,一瞬間卻看不見她的身影。
忽然,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我望向那邊,卻見到凱嵐像揮動旗幟一般,向我揮着一件T-shirt。我四處張望還是找不到雪的身影。凱嵐對我說:「望緊咩啊?有靚女咩?」
「無啊。」我隨口說。
「有啊,呢度咪有一個囉。」
她看着我一會,似乎在等我的反應,我只是一陣混亂,甚麼也沒說。
她故作失望的反反白眼,說:「你搵緊人?女仔?」
我點點頭。
「唔駛緊張啦,咁大個人,畀人捉咗去咩?」
她說得倒有道理,然而我也說不明白,心中總是不安然。
「幫我買件衫先?」
我嫌拒絕她也費勁,隨手挑了一件付款,準備快點付了款便去尋雪。
「畀件新你。」站在她旁邊一個男的一把將我的手撥開,力度就好像遇到車禍一般, 我有點被嚇了一跳,手懸在半空半晌沒有收回去。並且那種力度裏有種不容反抗的味道,使得我只能乖乖地等他從枱底拿出一件同款T-shirt,並伸手接過,我讓我突然想起人生遺一一次從小學校長手中接過獎狀的情景。那獎狀讓人啼笑皆非地印着:「交齊功課模範生」。我看一眼手中的純黑色T-shirt,胸口處以白色尼龍物料印着:「You Only Live Once」,插畫是一隻直往你臉上指的手,似乎正責備面前的人浪費生命。
「呢件得唔得?」他循例問道,然而怎樣看來都不想知道我的意見。他染了一頭誇張的墨綠色頭髮,形態相當考究,然而同時也有一種橫衝直撞的感覺,似乎每秒都長幾公分。眉毛也同樣地咄咄逼人,兩緣往上蹺,鼻梁直挺,整體上五官輪廓深刻,總之而言就是儀表不凡。他眼睛那怕是平視,也總讓人感到一種高高在上,在高處打量着別人的感覺。此刻,他稍為側着頭,正用強烈的目光聚焦在我的瞳孔上,我忽然感到一陣熾熱,開始懷疑眼睛快要着火了。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凱嵐的男友,後來我得知這種凝視是他的習慣,仿佛強烈地渴望在對方黑暗的瞳孔中找到某種東西,直到別人明白沒可能給予他所需,慚愧地移開目光為止。
他的某種特質令人不自在,同時又只能想起出類拔萃一類的詞語。而他確實非同凡響,唸的是政治和經濟那一類科目--聽名字就知道那怕畢業後不能經世濟民,自身前途也自然無慮--在某個投資學會當會長,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時時指揮着眾人乘風破浪,然而心裏盤算的純粹傭俗,有時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幹那些事情有甚麼價值。只因他有能力,頭腦好,因此便決心把世人所珍重的一切都收入懷中,他有的就是這類心思。
「海源。」凱嵐為我介紹道,一邊撥了發長髮,作出一種純粹禮節性的靦腆神態。我認為那是過於沉重的名字,多講幾次怕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且稱他為「源」吧。
源將衣服交給我之後,忽然將手壓我的肩上,頭稍為進取地往前傾,問:「我係咪係邊度見過你?」
他的神情告訴我,那不是可以迴避的問題,於是我說:「我有喺色情光碟鋪兼職。」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說話,只是重複道:「我有見過呢個人。」這回我變成「呢個人」了,而他正向凱嵐投以詢問的目光。
「你係某個組織嘅成員?」他毫不關聯地問道。
「咩組織?光明會?」我露出不耐煩的笑容說。
他又凝視我許久,突然滿意地點點頭,說:「我哋會再見。」然後像表示某種認可的拍拍我的手臂,讓人煩燥的姿態。
「啱啱你朋友黎過喎,你如果早十分鐘黎說見到佢。」凱嵐似乎察覺氣氛不妥,打圓場說。
「吓,邊個?」
「承賢囉。仲捉住我傾咗半粒鐘。佢同你最friend架啦。」她抱怨似的說。
「佢同邊個?」
「自己囉,佢鬼有朋友咩,你又重色輕友唔陪佢!」
我突然一陣反感,頭有點痛,心想這總該完了,低聲說:「我都係走先。好生意。」
「唔買多件畀女朋友先?」
我搖搖頭,頭也不回離去。夜更深了,場地裏禁賣酒精飲品,那怕如此,隨着時間的流動人群似愈有醉意了,說笑和叫賣的聲音交織一片,時而有人發出高昂的歡呼,或是隔着老遠高聲呼喊那些熟悉而轉眼又被忘記的名字。無論望向哪個方向,都是一片五光十色性質各異的燈光,有來自店鋪掛着的閃亮的LED燈,或是場地本來就有的街燈,由山上往往遠處望去,則有民居的燈光。有柔和的、閃動的、變色的,然而最讓人眼花繚亂的仍是行人手上的發光飲品。拿着發手飲品的人數越來越多,光點的流動越來越頻密,每人手持一杯,顏色各異,但卻像入場券一般,帶着秘而不宣的共識。而然流動的光海之中,哪裏都沒有雪的身影。我拿出電話打給她,卻沒有人接聽。
不知甚麼時侯凱嵐跟了上來,把一同款不同色的T-shirt塞到我手中。
「送畀你啦,同女朋友一人一件。」
我呆呆看着她,點點頭說:「多謝。」
「你個人,無啲情趣!唉,得,揾人呀嘛,我幫你搵啦,佢着咩衫架?」
我勉為其難地簡單形容了一下。她很認真地跟著找,居然還真的找到幾個形貌吻合的女孩。她掂着腳尖,地鼠般伸頭四下探看,身上穿着另一款自家製的T-shirt,寬身,長度能蓋及大腿,不論設計、用料、裁剪,百分百粗製濫造,然而那豐腴而均稱的身體藏在其中,別有一種隨意的韻味。
我從側面看着她認真地在人海中找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深深陷入迷茫,似乎真正要找雪的是她,我只正隨着人潮,流往哪裡也不是的地方。我忽然想起老人的說話--每個人都拿着的發光飲料,看起來竟就像流動的燭光一樣。然而他們在悼念些甚麼呢,難道是在悼念每秒都正在流走的快樂時光麽?或者他們確實在悼念甚麼,過程中自己卻忘記了,便成了一片歡騰的樣子。
我奇妙地設想着,然後一抬頭,在遠處離出口不遠的地方發現了雪。我指給凱嵐看,她說:「噢,有眼光喎。」其實隔着那個距離,加上人煙密集,我很懷疑她根本沒有看到,或者跟旁邊的女孩搞混了。
「咁我都係走先啦,你爭我個人情吓。拜拜。」說着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雪一個人站在出口旁邊一個沒人的地方,低着頭研究杯子裏的發光冰塊。冰塊是靠水份導電的,隨著飲料喝罷,便有點明暗不定。
「咁耐架你。」雪責備似的說。
我突然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忍不住緊緊的抱着她。她好像被我弄得渾身發癢似的,「咯咯」地笑了笑來,清脆得有如流星落地。
她很喜歡新的衣服,把封裝袋一拆,像一隻倉鼠般鑽進衣服裏面。我們趕上轉駁巴士的尾班車,她還在鑽研冰塊。大概是快沒電子,剩下很暗淡的光茫。我還有些飲料沒喝掉,又啜了一口。不久,大概是累了,雪輕輕把頭倚在我的肩上,睡著了。臉因為寒冷乾燥的空氣,兩頰泛起了紅暈,卻也正因如此,更加突顯出整體的白。單薄的骨架沒有重量似的,幾束髮絲黏着我的頸際,竟冰凍得像真的雪。
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確實的感覺我也不能詳述,想到的只是,難道她到了七老八十,仍然留着這樣的純白嗎?現在我明白,那時我肯定已經隱若感覺到,有甚麼註定是要流逝的。而那怕我能留住她,那怕當刻我實實在在地可以觸碰到她,我又有甚麼可以做得到呢?我想到所謂的珍惜當下,然而也不過一句廢話罷了,只要是在當下,是沒有甚麼可珍惜的,只有一種看着蠟燭慢慢熄滅的徒勞之感而已。
巴士慢慢駛遠,還能看到巿集的燈光,大概比甚麼獵戶座的腰帶還要光得多。我想起老人的單車,此時大概正在某處疾馳,「鈴鈴」的發出清脆的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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