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推開了稍嫌厚重的店門,遲疑地說著自己要買一日戀人。
若不是店主的臉被陰影半掩著,她會注意到店主臉上的一絲詫異。「第一次來,小姑娘?」蒼白的手指在桌上放了一個紫水晶小瓶,在昏暗的燈光下倒映著朦朧的光芒。「回家後,找個珍貴的信物,打開瓶蓋吹口氣,然後把藥水倒上去。太陽下山之前,妳的戀人祇屬於妳。」
「唔⋯⋯」女孩接過紫水晶小瓶,困惑地問道,「請問⋯⋯以後還可以再來跟您買嗎?」
「事不過三,」店主轉身,「至於妳的話,一次就夠了。」
眨著好奇的雙眼,女孩仔細地端詳著精美的小瓶和寫著使用說明的標籤。在離去前,她停頓了一下後微微張口,「抱歉,再請問一下,我的戀人會長什麼樣?」
店主揚首,思索後回以莞爾,退步至陰影之下,「妳心中想什麼模樣,就是什麼模樣。」
回到家後她仍覺得有些茫然,手裏緊握著小小的水晶瓶在玄關站了良久,直到掌心上已刻上水晶小瓶的紋路,她才驀然回神。兩點半,離太陽下山只剩不到幾個小時,她最好趕快把握時間。
有關於一日戀人的傳說,她也忘了是從哪兒聽來的。只知道她在頭痛欲裂的早晨醒來,腦中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樣一個介於熟悉和陌生之間的詞。對她來說,連愛情這件事都是個模糊的概念。然而在清晨的冷空氣下她卻突然很想念被疼愛的感覺,那種被人緊擁在懷裡的溫度。
抱持著無來由的期盼,她傻傻地出門了。也不知在大街上漫步了多久,最後好像有人指引似地來到那家店門口。「一日戀人」,斑駁的招牌如此寫著。哪怕是一日也好,她也希望能感受那樣的溫存。
女孩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珍貴的信物,於是她隨便挑了衣櫃裡一件不合身的牛仔外套。對著小小的瓶口吹了一口氣,然後照著指示說的輕輕滴上藥水。
她從街角的糕點店回來時嚇了好一大跳,差點把手中精緻的蛋糕砸個爛碎。女孩屏住呼吸,連踏出腳步都有些恐懼。她吞了吞口水,對著沙發上穿著那件牛仔外套的陌生男孩微微一笑。
「嗨,」她的招乎聲帶著不確定的興奮,「嗯⋯⋯親愛的?」
男孩徐徐轉過頭來,他的雙眸像是覆了一層水霧般,朦朧看不透視線。許久他才對女孩綻開一個緩慢而清淺的笑容,略略把頭歪向一邊。
「我剛剛去買了蛋糕。」女孩說,慢步走向了不發一語的男孩,「不過我只買了一個,你要吃嗎?我們可以一起分。」
她試探性地把手心放在了男孩的手上,男孩並沒有瑟縮,反而是她對那冰冷的溫度感到意外。「你會冷嗎?」女孩繼續問,望著男孩略顯空洞的雙眼,美麗而深不見底。「要吃蛋糕嗎?還是想做些什麼呢?想去哪兒玩?今天都聽你的。」
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緩慢,而男孩還是沒有開口。他只是靜靜地繼續看著女孩,臉上那抹微笑始終沒有淡去。女孩深吸一口氣,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她搞錯什麼步驟了?眼前的男孩像個恍惚的空殼一樣,輕如塵埃,彷彿隨時會從她指尖上消逝。
「我們去逛街吧?」女孩問道,努力隱藏聲音中的顫抖,不願去驚動到乍似脆弱如新生兒的男孩。後者點點頭,加深了那道朝霧般的笑容。女孩也咧嘴微笑。他是聽得懂她的話語的,也許只是不會說話罷了。
她牽著男孩的手邁向大街,倉促地奔走過幾對正嚶嚶耳語的戀人們。她感覺到內心升起一陣暖意,在他們緊握的手中低調地燃燒。「想看電影嗎?」女孩回頭問道,「還是要吃東西?給你買新衣服好嗎?」
男孩仍然沒有回答,繼續用微笑應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於是女孩也決定安靜下來,用沈默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她看著男孩瞪大雙眼看著櫥窗裡繽紛的擺飾和模特兒,然後用純真如童顏的表情回望著她。
他們又走過一街又一街的小攤販,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但是她卻不感到飢餓。男孩對於紅豆餅的攤子似乎特別有興趣,她還得阻止他把空著的那一隻手往鐵盤上放去。她發出緊張又好玩的大笑,嚷嚷著說你這大傻瓜。男孩無聲地咯咯傻笑著,臉上一陣紅暈。
然後她看到街燈開始緩緩亮起,心頭一緊,急忙往地平線看去。「我們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她在男孩頰上輕輕一吻,他略顯笨拙地點了點頭。
他們趕在夕陽消失前回到了家,仍喘不過氣來的她,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著。女孩望窗外看,一層一層的美麗彩霞已經逐漸淡去。她又看向她那即將離去的戀人,纖細的手指輕輕拖住男孩的臉龐。對方還是那一貫的淺笑,用那雙深邃的眼睛回望著女孩。
「抱抱我好嗎?」她提出了最後的撒嬌。於是男孩用雙臂溫柔地環住她瘦小的肩膀,在她耳邊落下最後幾分氣息。
倦意襲上她的雙眼,她在無語男孩的懷抱中靜靜睡去。
晚安,男孩,晚安。
男孩又一次推開了略顯厚重的店門,猶豫地說著自己要買一日戀人。
店主的臉仍隱藏在陰影之後,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這是第三次囉,你也太浪費藥水了吧?」店主搖搖頭,邊說著邊遞出紫水晶小瓶,放在仍緊蹙著眉頭的男孩前,「之後你不能再來了。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他伸出的手臂顫抖了一下,最後還是堅決地點了點頭。
「步驟你很清楚的。」店主優雅地說道,「珍貴的信物,吹口氣,倒出藥水。在太陽下山之前,你只剩這次機會哦。」
男孩沒有答腔,手裏緊握著紫水晶小瓶,頭也不回地踏出門。
第一次光顧的時候,男孩還認定自己只是在做夢。他回神過來的時候正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臉上還掛著風乾的眼淚。然後他看見了那間詭異的店,還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招牌。
那天他在把藥水倒上那件碎花洋裝後,便立刻反悔了。他急忙逃出那令他窒息的房間,還有那張令他夜夜輾轉反側的雙人床。當他看見她再度出現在床尾,穿著那件美得屏息的洋裝,對他露出那如贗品般的微笑,他就知道自己仍然辦不到。
於是他奪門而出。在清晨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踱步,卻讓早已心煩意亂的腦海更加糾結,每一次眨眼的瞬間都還是看到她那天佈滿淚痕的臉。他真正欠她的也就那麼一句道歉,因為剩下的不是他徒手便能改變的事實。
一台公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又想起那件碎花洋裝。還有她最後一次回眸,眼中仍帶著期盼他會握住她的淚水。
他不懂為何在爭取到機會之後,自己還是如此地懦弱。天還未亮他就起身,沿著無人的大街緩步來到了那扇寫著一日戀人的門前。太沒用了,他責備自己,居然連一日的勇氣都拿不出來。
以為第二次會好過點的,他蹲坐在房門外等著女孩醒來。然而當他一聽見房裡的動靜時,他又逃走了,甚至連一張紙條都不敢留下。該死的,他邊狂奔邊在心裏咒罵自己。他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最後他在一個遙遠的街角停下,不顧旁人的眼光,開始像個孩子一樣地大哭。
當晚他回到那間房子的時候,看見桌上放了一個精緻的蛋糕提盒,還有一只不屬於他的紫水晶瓶。他震驚地踉蹌一步,激動地打開房門的時候卻只看到那張安靜的床。
「嘿,」他對著安靜的屋子大喊,「寶貝,妳在家嗎?」
回應他的只有自己的回聲,在空蕩蕩的屋裏來回穿梭著。他推開了廚房和浴室的門,看見的也只有自己的影子。
「寶貝,蛋糕是妳買的嗎?」他失笑,對著桌上的蛋糕自言自語,「怎麼只買一個呢?又想減肥了嗎?」
男孩失魂地頹坐在沙發上,椅腳邊散落著那件碎花洋裝,還有一件他早已不穿的牛仔外套。他還記得那天,車窗外陰雨綿綿,兩人吵了一架,最後她說了句「不想聽到你說話」便毅然決然下了車。他追在後頭,喊得聲嘶力竭,整條街都回頭了就只剩她倔強地不肯看他一眼。
她應該繼續堅持的,那晚他在浴室裡洗著那件外套時如此想著。地上滿是染紅的水,而他臉上那兩道淚痕早就乾了。他在雨中聽見行人紛紛喊叫,還有尖銳刺耳的警笛聲。那台公車就停在他身旁,彷彿世間的一切嘎然而止。女孩躺在他懷裡,一句話也來不及說。
那樣的絕望是如此地高傲,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多哀求一天,便能了無遺憾。兩次機會過去,他終於明白自己連多珍惜一天的能耐都沒有,連渴望彌補的決心都拿不出來。那兩件衣服仍靜靜地躺在腳邊,而他簌簌的淚水依然沒有停過。
於是隔天男孩又在清晨醒來,任憑雙腳帶自己走回那家熟悉的店門口。店主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警告他沒有下次了。
他一直到窗前的天空開始轉紅,才把最後一瓶藥水倒上了碎花洋裝。屋裏安靜得只剩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還有他逐漸急促的呼吸聲。直到他看見女孩的身影再度出現,臉上仍帶著一絲疲憊,但是那抹笑顏卻是如此真實。男孩將她緩緩擁入懷裡,在她額前烙下一個吻。
「寶貝,」他哽咽,拂去女孩額前的一綹長髮,「抱歉,委屈妳了。」
男孩靜靜地望著女孩睡去,明白這一次,那美麗的雙眸不會再睜開了。
晚安,女孩,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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