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帳篷後，我迫不及待衝到電腦前翻開開機頁面，看著這個耗時一個月的模擬程式，因為它是基於現時兒童普遍精神狀態而發展出來的模式，若然特殊精神狀態會達到我期待的結果，這幾乎確定從此以前的一切假設都是錯誤的。我定晴看著眼前的模擬程式好一會兒，心中一萬個不願意，手指慢慢移到「刪除確認」上對空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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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來的心血，就此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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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對於我而言，卻是令人振奮的，因為我終於找到新的假設方向。相反這種模擬程式已經盡了一切努力，不論是各位前輩，我的個人想法，都徒勞無功，即使完善這個程式到一百巴仙準確率也好，前設錯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出正解。即使再一次失敗也好，重複排錯過程中，必定存在通往正解的線索。籍此機會，我也抄起紙質筆記本，用最原始的研究方式的第一步，觀察，貼身觀察阿丑的生活，及仔細紀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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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的生活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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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一日
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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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0 起床梳洗
0420 做晨操
0440 準備早餐
0530 分發早餐
0610 吃早餐
0630 步行上學
0720 抵校
1430 下課
1500 到達雜貨鋪做童工
1800 下班回家
1850 回到布里山社區
1900 幫忙將洗好的衣服摺好及分發
1940 晚餐
2000 清潔及準備明天早餐
2100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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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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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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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日，一醒來時，發現天已亮透，糟糕！已經八點多，阿丑應該已經在校了吧？難道觀察日記要重新開始了？轉念一想，應該還是跟昨天一樣吧？反正都連續三天相同作息……又或者修改一下觀察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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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期間，擋門的布被掀了起來，眼一時間未能適應，只見一道背光人影，伴隨著一聲熟悉的聲音……是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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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你不是應該在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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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小韋叔叔睡矇了嗎？今天是學校假期，昨天不是跟你提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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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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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洗刷一下，昨日是發薪日，大家都預備好多美食，一個月一次的慶典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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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是什麼節日嗎？上一次過節日是什麼時候了？我一邊爬起身，找衣服、梳洗用具，一邊撅著嘴努力在遠久記憶中抽出一絲片段……唔，可能是兩、三歲的時候，和父母一起去過聖誕大街吧。我只記得人很多很多，個子還很小的我，被周圍的大人團團挾實，呼吸困難幾乎要窒息了，父親見狀，馬上舉起我放上肩膊，映入眼簾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聖誕樹，真的很美很壯觀。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這麼大的聖誕樹，即使尺寸理論上更高大的，也遠不及記憶中在父親肩上看的那棵。刷牙時，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因為好久沒有好好地照過鏡子，突然覺得有點不認得眼前的自己，並不是樣貌轉變了很多，又或者多了蒼桑感，只是突如奇來的一陣陌生感。我很快意識到，我還是我，只是背境與我以往生活的地方差距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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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嘲的同時，我卻開始仔細觀察著周遭的環境，懷著一絲期待來到中間那塊空地。場景如同當日我第一次到訪這裡的情景，感覺卻差天共地。假如兩個月前是驚訝、好奇居多，現在竟是溫暖、熟悉、安全的感覺。彈著琴的是道路清潔工博里，敲膠筒充當鼓的是啞子希墨斯……每個人都掛著幸福的笑容，另一個清潔工施華捧著一大盤脆餅周圍分發，經過我身旁時爽朗大聲說著：「小韋先生，要來一塊嗎？」我一邊道謝，一邊挑了塊小的。他開懷大笑著，露出缺了幾隻牙的大嘴：「哈哈，這些脆餅我足足儲了兩個月才買到這麼多，不要跟我客氣了，多拿幾塊吧！」然後一手抓了一把放到我手裡……不遠處的酒吧侍應舒莉，熟練地挽著好幾大杯牛奶茶，在竄動的人群間踏著輕快的腳步如跳舞般穿了過來：「小韋先生早晨，來一杯牛奶茶吧！」然後又扭動著身軀輕而易舉地穿插著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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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個人紛紛把自己辛苦換來的食物，不分你我、慷慨無私地分享著，又圍著中間的火篝載歌載舞，風格不一卻又異常融洽。這裡沒有聖誕樹，也沒有彩旗、燈飾、表演，他們自己就是舞者，同時是欣賞著表演的觀眾，他們本身就是樂器，也是樂手，周圍的背景裝飾就是他們，一切外來花哨的，都黚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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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布里山後的貧民窟，很老套但都要說，經濟上他們真的很窮，但心靈上卻很富足。我看到阿丑那個小小的身影，臉上掛著天真燦爛的笑容，熱切地與周圍的人互動著，不禁心裡慨嘆著：為什麼他會與外界那些冷酷無情的小孩相差如此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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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呆望著眼前這幅畫面，盯著眼前的小孩想記下些什麼時，卻突然醒起我沒帶筆記本，正當我慌張地想要找些替用品的時候，耳邊馬上響起：「小韋先生，你要找什麼了？」「我有什麼幫到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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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抬起頭時，卻發現附近的氣氛多了一份張力，是一種帶有急切感的關心，原本的畫面被我一個小舉動搞亂了，就如一顆石頭掉入湖面，引起了一陣漣漪。我驚訝地發現，是呀，我是這裡的一份子，我的存在和行動，甚至是當下的個人情緒，都會連帶影響到，我在觀察的這個畫面，原來我早已不知不覺間融入了這個環境當中，原來早上刷牙時的異樣感來自這裡，我不是在這裡近距離觀察著什麼天殺的野生生態，而是同這堆人一起生活著，不是作為旁觀者，而是當事人，在我拼命想要透過觀察，理解現實原理的同時，卻漸漸忘記了，自己也是這個現實當中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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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意識到，我在這些人當中的時候，同上一秒相同的景象，竟在我眼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感覺就是從螢幕的對面，突然穿過那層隔膜，來到了現場，真實流動的世界，我終於撕開了那層薄薄的紗網，可以真實地摸到些什麼……有些真理，往往就是需要融入其中才能理解，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帶著新的視野望到阿丑時，突然明白到，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正常不過的孩子，就同當年坐在父親肩膊上的我一樣……天真無邪地，在信任的大人身邊盡情地開懷笑著，享受著這種無憂、純粹的快樂……是什麼時候，我竟然把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忘記得一乾二淨，竟誤把小孩當作不可理解的奇異生物，只是因為他們做了一些我們成年人覺得怪異的行為，也許變化有些太大，但我們就連理解都不嘗試，單方面斷定了，是新一代出了問題。天啊，有哪一代的孩子，不會被上一代的人當作異類？是什麼時候，我竟然也變成了那種頑固偏執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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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個怪異的我，引起了遠方阿丑的注意，他馬上捧著兩盤漢堡排，笑著說：「小韋叔叔，是不是吃不慣別的東西呢？我這裡有未切過的、大大的漢堡排喔。」把一盤放到我旁邊的小桌子上，然後左手捧盤舉到嘴邊，右手用叉把漢堡排推送到嘴裡去，兩腮鼓得脹脹，連口都合不上，一臉滿足地壞笑著，尤如我當天在餐廳捉弄他一樣。我一時沒忍住噗哧了一下，其實阿丑後來就有看到餐廳內別的客人是怎樣吃漢堡排的，也馬上學會了如何「正確」地吃漢堡排，讓這個傻小子擔心了，我這個傻瓜，然後又哈哈地笑著自己，一邊捧起旁邊的漢堡排塞進嘴裡。待阿丑好不容易清空嘴巴後，又咕嘟了一句︰「多一點笑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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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完全沒有在意的說話，今天卻能引起我的一點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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