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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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人出席的晚宴看似熱鬧,實則各懷鬼胎,讓人如坐針氈。
舉辦於新莊翰品酒店的「花月社會福利慈善基金會清寒學子助學慈善晚會」,聚集了北部地區政治、商業和學界的重量級人物,新北市長、議長和議員不提,據說副總統、立法院長和臺北市長也會在稍後的典禮前致詞,是個不分政黨、不分階級,也不分領域,卻都讓人膽顫心驚的場合。
新莊翰品酒店的兆慶廳,擁有挑高六層樓、寬敞廣闊的華麗中庭,頂上裝設歐洲穹頂式的純白棚架帶來視覺上無可言喻的莊嚴感,中央舞台的立體花牆背板舒緩了開放式廳堂可能伴隨的空洞和單調,點綴些許色彩,強化對比。各張圓桌之間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離席走動時既不會干擾他人,也不至於引人注目。
正想趁著第二道拼盤上菜後的空檔離席,坐在右邊的九降禮杏拉住了我,悄聲問道:「丞樹,才第二道菜而已呢,你要去哪裡?」
「隨處走走。」我瞥向關注此處的幾對視線,「憑良心講,要不是知道妳的為人,我還以為特地把我安排在這桌,是某種惡質的懲罰。」
禮杏摀著嘴笑,說:「我也覺得你會很不自在。」
真是個壞女孩。「如果只是陪同出席,有必要把我放在這麼重要的桌次嗎?」
「你不想跟我坐在一起?」
「不可以用問題回答問題。」
禮杏鼓起左邊的腮幫子,「既然一起來了,哪有分開坐的道理。況且,這也是你兩年來難得同意的一次,哪可能不跟你……哎唷,總之就是這樣子啦。話說回來,為什麼這次會同意呢?以前明明都會拒絕的。」
「我拒絕比較好嗎?」
「不可以用問題回答問題。」
剛才那不算是問題吧?我聳聳肩,說:「好歹是翰品酒店,我也是懂行情的。」
「胡說,之前的萬豪、君悅和寒舍艾美怎麼不來?」
嘖,真是個記憶力超群的女孩。我總不能回答「醉翁之意不在酒」或「出席之意不在妳」吧。為了避免她繼續糾纏,在戒心稍微降低之前,只得乖乖留在此處,尋找更好的離席理由。
我嘆了口氣,挪開禮杏的手,坐回椅上,決定再等兩道菜。
身穿靛藍外套、水藍襯衫和米色窄裙,繫著法式編髮側馬尾的九降禮杏,是臺灣三大集團之一的九降集團千金,亦即九降本院的三女,御儀姬九降詩櫻、冰七戍九降書樗和羲埕金融控股公司董事九降易棠的妹妹。雖然略小幾歲,她仍是與我自小相伴的青梅竹馬,同樣就讀臺中市曦鳶里的師呈小學和西澄中學,雖說系所不同,卻同樣畢業於中興大學,並在沒有刻意安排的情況下,雙雙定居於新北市。
花月社會福利慈善基金會是關心清寒學子和受虐學童的財團法人,對於新北市的教育扶助極有建樹,目前任職新北市政府民政局戶政科的禮杏,當然不能錯過他們舉辦的募款晚宴。而我,則一如往常地擔任無給薪的專屬護衛,以完全局外人的身分陪同出席──然而,這次的陪同倒是給了我不少方便。
「九降小姐,不好意思打擾了。」
身穿黑色背心並打著深藍領帶的飯店人員彎下腰,在距離我和禮杏之間大約四十五度角、二十公分的位置開口,伸出的右手則向著斜後方的兩名男子,其中一位是輔大醫院的院長,另一位則是本屆參選新北市議員的無黨籍候選人鄧兆莘。
在他們相互介紹的時候,我默默地坐下,繼續把碗裡的菜餚吃完。
禮杏雖然只是民政局戶政科五職等的科員,卻仍背負九降家顯赫且尊貴的身分,無論出席什麼場合,勢必受到三教九流各領域的「大人物」關注。至於我,則習慣隱藏在她光輝底下的陰影之中,偷偷觀察這些戴起不同面具的人,享受他們人前人後不同面貌帶給我的獨特樂趣。
有些人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會散發令人警戒的氣場。輔大醫院的院長看起來是個好脾氣的歐吉桑,交談的語氣沒有上對下的威嚴,親切卻不隨便,沒有任何需要提防之處。議員候選人鄧兆華恰好相反,年紀與我相仿,外表俊秀,是容易博得年輕女孩好感的類型,唯獨那雙細長的眼眸,彷彿夾藏不可告人的秘密,讓人有些在意。
一般而言,與她應酬的人不會特別關注我──除非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這位就是九降小姐傳聞中的專屬護衛──祟丞樹先生吧?」明明是在詢問我的身分,鄧兆華的雙眼卻始終沒有離開禮杏,揚起的嘴角透出某種不羈的笑意。「這幾年似乎都沒看見過,是不是稍微有點鬆懈了呢,哈哈哈。」
「不是的,丞樹不是什麼專屬護衛,那是我父母親他們擅自……」禮杏瞥了我一眼,目光略帶歉意。「只是玩笑罷了,請不要認真計較。」
「瞧您擔心成這樣,我當然是開玩笑的。由於與祟悠娜法官有過幾面之緣,祟丞樹先生的身分我也略知一二。」像是要證明此話一般,他側過頭,直望向我。「祟先生是臺中市曦鳶里祟家的三子,畢業於中興大學歷史學系,現職為總統府機要室第七職等專員,對嗎?」
見我點頭,他便露齒一笑,說:「機要室專員聽起來很忙呢。」
「為民服務,在所難免。」
「這就是祟先生一直沒有陪在九降小姐身邊的理由?哎呀呀,聽起來真讓人難過。」即使明知是應酬時的小玩笑,他的笑容仍讓我升起一股無名火。「專屬護衛老是偷懶的話,九降小姐哪天說不定就走丟了呢。」
我直望著鄧兆華挾帶笑意的眼,搖搖頭,嘆口氣,再次起身。
禮杏連忙按住我的左手,對鄧兆華說:「剛才說過,丞樹不是真正的護衛,請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抱歉,我沒有惡意。」他的笑臉看起來滿是惡意,「那麼,請問祟先生和九降小姐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他身旁的秘書湊上去提醒幾句話,或許是認為這項提問,涉及禮杏和我的隱私,有損議員候選人的形象,但他似乎不以為意,沒有收回話語的打算,繼續掛著笑容觀察我倆的反應。
「丞樹既不是護衛,也不是普通朋友,他是我的──」
「禮杏,不要緊的。」
我輕輕撥開她按在腕邊的小手,為了轉身而稍微湊上前去,她竟毫不猶豫,乖巧地闔上雙眼。這傢伙……該不會在索吻吧?搞清楚時間地點吧喂。
「妳們聊吧,我去打通電話。」
「咦……」禮杏再次揪住我的衣袖,卻被我再度撥開。
這裡本就不是我該出現的場合,之所以現身於此,是為了另一個主要目的。甩開禮杏、離開會場、避人耳目是必經程序,能夠離席得如此自然,還得感謝鄧兆華不長眼又不禮貌的言行,比起生氣,我更覺得感謝。
話雖如此,始終緊握的右拳還是差一點送了出去。
由於花月基金會包下了整層會場,除了位於正中間的兆慶廳外,怡品廳、春耕廳等十個各別包廂,也都是晚宴的賓客。我穿過右側的桌子,經過冬滿廳和吉品廳,在男廁門口隨意瀏覽幾則腕環機上的新聞,一邊注意經過眼前的賓客,一邊側眼觀察戶外吸菸區的狀況。由於花月基金會對於菸酒採取較嚴厲的反對態度,本次晚宴特別要求翰品酒店關閉吸菸區,封鎖了東西兩側對外大門,讓人無法自由盡出;儘管如此,按照現有資訊,我知道很快便會有人從裡頭走出來。
然而,不管我怎麼等,就是沒有任何人離開吸菸區。
若是繼續乾等下去,禮杏或許會離席來此,那可就萬事休矣了。我走進廁所,假裝洗手,偷偷地將特殊材質製成的手巾沾滿水,藏入口袋。避開眼目,快速躲進廁所通往戶外吸菸區之間的轉角,靜待幾秒,等腳步聲全數遠離後,才快步上前,用沾了水的手巾蓋住吸菸區的鎖頭,再將細如筆芯的堅硬鋼絲插進鎖頭間的縫隙,特殊材質薄布便牢牢扣住內鎖的兩端,喀地一聲,瞬間解開牢靠的門鎖。
確認周遭無人,我小心翼翼地推開玻璃門,快速閃身而出。
新莊翰品酒店的戶外吸菸區有四個小圓埔和位於中間的壺形區域,一米左右的混凝土牆墩將每個小區切分開來,分作數個小有隱私的獨立吸菸區。四個小圓埔都沒有人,唯獨中央的壺形區域微微露出一雙腿,女性的腿。
快跑上前,發現那正是我在外等候的目標女性,一動也不動的模樣,絲毫不像活人。伸手確認脈搏,確認目標死亡之後,突然發現壺形區域最深處,有一名抱緊雙腿、瑟縮身子的小女孩,躲藏於陰影之中。
渾身發抖的幼女,抬起頭來,雙眼散發無窮的恐懼。
這一刻,我便明白,自己必須讓這位幼女開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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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字珠璣〉Part.1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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