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二月，秦川殘雪未消，楚國近水之處已新芽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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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亮，水汽氤氳中，郢都深處一座沉靜的宅院忽然打開了它的偏門，幾個僕從抗著梯子閃了出來。他們輕手輕腳一通忙活，先是擦拭門匾，掛上香草，又是給門軸上油，接下來又拿著掃把掃那些石階上去冬的落葉，最後給門口的水槽注入新水，直忙得渾身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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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的篾匠牽著騾車來，先讓騾子喝了一氣兒，自己又灌了幾口，見到這熱火朝天的氣象，不由問了那熱得蹲在臺階上喘氣的男僕一句： “非年非節的，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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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笑著說： “公子病好了，命我們灑掃庭院除除晦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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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好事呀。這樣弟兄們又能活泛起來。”小販客套幾句，便挽著車軲轆軲轆向市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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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宅院內的氣候卻依然寒冷。宅院年輕的主人晨起練武，梳洗完畢，祭過神，處理完封地的事務，便坐在堂屋中改迎月神羲和歌的譜子，中庭橘樹枝繁葉茂，影子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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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望舒，也是月神的別名，因此他對這曲子格外有感情。一把長劍架在他的面前，他曲指敲擊幾下，長劍發出不同音高的，清脆的聲響。主人皺眉琢磨一番，俯身在竹簡上用力刮掉一些字跡，複添上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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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他每一日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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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昨晚夢見雲夢澤的大水蔓延到東山上，自己拼命奔向山頂，那水卻窮追不捨，直到回神的一瞬，與山一起被水吞沒。意想中的驚慌消失于水中，所剩的歡欣愉悅使他醒後久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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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時候更衣了。”一衣著較為體面的僕從站到堂下，端著一套半舊的衣服，揚聲道。望舒也只是不動，依舊改著他的樂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你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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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深居簡出，幾年未曾做新衣，這身是拿先大人舊衣改的。”僕從偷偷提了一句先大人，立刻瞄主人的神情，但主人似乎並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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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幫望舒戴上高聳的發冠，穿好衣裳，系好帶子，又圍上寬腰帶，加了綠松石項鍊和一組玉佩，讓主人站在鏡子前看。這身衣服由棕紅綢緞製成，上面繡滿鳳鳥紋，衣緣織金，下擺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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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先大人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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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來穿鞋子的時候，他偷偷向上看，發現主人依然陷在沉思裡，任他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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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大人三年前遭人構陷，下獄聽訟。親友幾經奔走，人雖是出來了，卻積郁成疾，惶惶不可終日。數日後屋簷上的一隻大鴞就把先大人帶走了，留下十四歲的兒子和一座空宅。公子趕走了大部分的僕婦，留下十幾個人灑掃，生了一場大病。之前教公子讀書的先生由於受了株連，一併被趕出郢都，同窗們也都避之不及，因此三年來除了打秋風的士人，竟無人再過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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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王上可憐公子失怙，又喜歡他精於樂律，留了爵位和封地，俸祿不減，也叫他幫忙修改宮裡樂師的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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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總懷疑公子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平和，失心瘋如影子一樣伴隨著公子。這人不肯跟人輕易講話，脾氣也總好象憋著一股勁兒發不出來。經常早晨去幫他梳洗，卻發現他睡在祠堂裡，譜好的曲子被一片片掰碎了。他甚至見到公子在祠堂裡似笑非笑地燒先大人的舊物，他瘋了一樣搶回來時，公子卻歪著頭對他笑了一下，徑直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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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回了王上，今日天寒，我怕冷不去了。”望舒冷不丁蹦出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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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慌忙下拜道： “今日是公子表姨母歸甯的送別宴，她指名請去獻唱，無論如何推脫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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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木訥地點點頭，不置可否。那些和他分享著姓氏的貴族的臉，逐一浮現在他面前。三年前他無論如何懇求他們惦念血親之情，放過父親和先生，他們的門都緊鎖著，像是沉靜的鎮墓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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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王上姊姊，他的表姨母，秦國的王太后，八百里秦川的實際掌控者，點了名要見他，他若是敢拂了姨母的面子，怕是連爵位都要丟掉，更別提為父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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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再三，望舒還是佩好長劍香囊準備出發，卻聽得堂下通傳： “公子，有客來訪，帶著一女孩，稱是先大人曾經的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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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長眼的，沒看到公子要出門嗎？什麼門客不門客，打發出去，三日來一個五日來一群，再大的家財也叫這些人吃空了。”僕人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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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阿度，讓人進來吧。”望舒擺了擺手。他既然決意要出門，那就索性見一見。這些年沒少有自稱父親曾經的門客前來打秋風的，或真或假。他有時雖不願親自見這些人，但總給些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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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階下就站了大小兩個人。兩人雖衣著破舊，倒也乾淨。年長些的男子穿士人式樣的葛衣，粗布裹頭，挎一補丁包袱，眉目清秀，他記憶裡不曾有這人物。男子身後跟著一少女，身形瘦小，看起來十餘歲，穿著短到小腿的粗布深衣，露出瘦削的腿和一雙單薄的草鞋。二人向他行了士人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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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左右思索不出這號人物，便道： “自己……講吧。”他三年來極少與外人說話，竟有些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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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夏無咎，中原人士，早年讀書，學縱橫之術。因父兄為仇家所殺，攜小妹來郢避禍。受先大人資財，在夷陵買下薄田兩畝，桑林五畝，忙時耕作閑為相人。待得小妹長成，願往中原復仇。故乞求將小妹寄于門下作灑掃之婢，以求活命。”這一番話講完，男子神色如常，似乎是在等待對方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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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之仇”……望舒聽聞這一席話，心中頗有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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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下子拔出劍來，向那少女指過去。男子撲上前去護住少女，將她拽到身後。少女兩頰雖瘦，卻透著紅暈，她雖被這利劍嚇得渾身發抖，卻努力挺直身子，使自己不露怯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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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壯膽從哥哥身後順著劍向上看去，只見這主人很是年輕，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寬大袍子，佩飾繽紛繁雜，與哥哥的簡樸素淨相比，燁然如鄉間祝禱時迎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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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望舒看著她，閉上眼睛，決定答應下這荒唐的請求。他歎口氣，收起劍來，說：“阿度，帶她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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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與少女如蒙大赦一般，趕緊千恩萬謝。他蹲下來，兩手搭在少女肩膀上說道： “阿兄很快就回，你要守規矩，事事聽大人的話。”少女偏頭問道： “阿兄半年回不回得來？” 見男子不答，她又問道： “一年呢？” 男子將她拉入懷裡，安慰道： “兩年，兩年。兩年內必回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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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度有些不耐煩，數落道： “我家公子就是心善，先大人過去幾百食客。人走了，什麼都散了，偶爾幾個上門要飯，都說是舊人，誰知道呢……，你們呀，真是……” 說著將少女拉起來，不讓兄妹二人再耽誤。她戀戀不捨回頭，想看到哥哥，結果視線卻被這宅院的主人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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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她一路上見到的繁華與逼仄——郢都的街道是泥濘的，弄髒了她的新鞋子，沿街又總是有那麼多叫賣的攤位，讓她目不暇接。城裡的空氣是陰冷濕潤的，衣服都貼在身上，膩膩地難受。昨夜入城的時候，一輪落日濕漉漉地懸掛在青磚城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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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座宅子則是蕭條清朗的，這穿著暗紅色衣服的少年挺拔地站在堂前。就像是一棵樹一樣，她這麼想著。她極力扭頭去看哥哥，哥哥望著她，苦澀地擠出一絲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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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少女離開，主人道：“我讓人給你備些盤纏——那幾句話我聽了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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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卻道：“臣雖資財窘迫，卻不至受平白無故之錢。若公子執意要給，便可當作小妹嫁妝，若臣不能衣錦還鄉，便請您公子她打發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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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度已經安頓好少女到堂下回稟，見男子早已告辭，不解道： “公子為何平白無故收容一個女子，又是中原來的，中原人的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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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搖頭道： “她讓我想起那人來。你得空再去買幾個女婢，她住著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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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讓阿度整了整衣服，出門坐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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